你家公子不只心怀天下还好为人师呢。辞辞心道。不免又想起叶大人那日说要教她画画,结果只吩咐她每日练习白描、临摹名家。字帖之外又添新的负担。唉。
“说起失踪案,我向你打听一桩事。”吃饱喝足,十一忽然道。
辞辞忙问什么事。
十一:“巷子里的那条松狮,来了多久了?”
他说的是小雨点。辞辞想了想:“我来之后向管园林的樱儿打听过,大半年前的某一天它就在那里了,赶也赶不走,旁人也收养不得。”
紧着问:“怎么了吗?”
十一伸手挠着下巴,那里有了青黑的胡茬:“我知道它是谁家的狗了。”也不等她问:“你知道柳脉脉这个名字吗?”
辞辞红着脸,嗫嚅着:“是,是群芳馆的那个,柳脉脉吗?”群芳馆。顾名思义,群芳争艳,偎红倚翠,不是什么清白的去处。
脉脉姑娘是馆里的头牌,蝉联过三届花魁娘子,在坊间闲话里占有一定位置。关于她的风月段子层出不穷。流传最广的一个:这柳娘子不光生得桃花一样明艳,偏还富有才情慧眼识英雄,同一个一穷二白的童生小子定了情。后来这位文曲星果然做到了举人……
如今这位举人老爷正因为她官司缠身就是了。
“我想起来了,柳姑娘失踪正是在大半年前。”辞辞努力回忆回忆,“后来她受尽凌虐的尸首在城外乱葬岗被发现。”
这件事传开来很是轰动,身为柳脉脉的情郎,那名李姓举子首先被疑上,受了当时的张知县传唤,张知县死后陈知县接手了此事,不过好像也没有下文。
辞辞:“她那位情郎叫李什么,李……”
“李刈。”十一道。
“对对对!就是李刈!”不知怎的,辞辞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举子李刈原本大好前程,骤然被疑杀害藏匿心上人,时人传他是得势逞凶,名声算是毁了个彻底。此后他一蹶不振,酗酒度日,再不复从前的向上之心。
十一一阵叹息,“李刈也是可惜了。”
辞辞却道:“可惜?难道这桩案子跟他没关系吗?”
十一:“当然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辞辞听得云里雾里。十一便同她讲明:“我已查过了,柳脉脉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这衙门后的巷子里,她深夜来赴张知县的约,丢了人,那馆主不敢得罪父母官,便立意讹诈举人一笔回血。”
“张知县心中有鬼,平日里又跟仗义执言的李刈不对付,便顺水推舟……”
“后来的陈知县初来乍到,也不好上来就推翻前任的论断,此事便搁置了。”
辞辞听得一阵唏嘘。又想起小雨点来:“你说柳姑娘便是狗的主人?”
十一详述经过:“李刈昨日过府遇见了它。这小犬的脖子上一直带个银制的项圈,里侧隐隐有个“脉”字,我拿柳姑娘从前的衣裳试探,它竟还记得,抓着衣裳不放,泪流不止。”
“若是把它带去给群芳馆那帮人,他们必定也认得它。”
辞辞听得眼热:“常言道狗通人性,居然真的有这种事情。”
那天和之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衣香鬓影,逢场作戏,只是这一回,光彩照人的女子再没有跨出这道门来。人面不知何处,桃花依旧笑春风。狗儿日复一日等在这里,期待熟悉的身影再度出现,抱它在手里,陪它玩耍嬉闹,带它回家。
它没有家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乱象。有人命如草芥,有人高高在上,有人狐假虎威,有人为虎作伥……昏官欺压,刁民欺骗。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平事呢。
辞辞感慨:“事已至此,好在还了李举人的清白。”十一挑眉,不以为意:“大人要重用他,自然不能让他身上带着污点。”
是了,污点可以洗去,而伤痕永留。
打发完十一,辞辞突然很想去看看小雨点。这时候,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巷子里的银杏树被雨打湿,地面也湿答答的。小雨点躺在窝里呼呼大睡。
叶大人撑伞立在巷子里,也不知在为什么出神。看到她走过来:“来做什么?”
辞辞:“我来看小,潇潇。”
“从十一那里知道的?”
“嗯。”秋雨微微的冷。辞辞抱着臂,只踌躇了一瞬,“脉脉姑娘死后两个月,那张知县也去世了,人死如灯灭,大人要怎么追究呢?”
叶徊收了伞,大珠小珠顺着伞面滑下:“张知县去世了,还有曹县尉。”
辞辞这便明白了。张知县残暴,曹县尉跋扈,这二人能够共存,不是盟友,便是相互间捏着把柄呢。
曹县尉如今被关在县衙大牢里,历任五任知县的人物,怎可轻易叫他死了。
曹县尉在牢里关了三天,被人连吓带唬,手里真就有已故张知县的不少把柄,透露了不少可疑的线索。
张知县此人最好渔色,在任不满一年,这城中秦楼楚馆但凡有点名气的姑娘都是由他梳弄的,深夜召美这种荒唐事常有。烟花女子,命比纸薄。柳脉脉不是第一个受害者。
曹县尉家中甚至藏着张姓知县各种重大节气节日的收送礼单。这种东西微妙得很,人活着是牵制,人死了就成了废纸一张,未料还有拿出来保命的一天。再有,张知县到任之初曾做主查前两任知县死因,后来却不了了之。为何不了了之,着实耐人寻味。
同时,这姓曹的还透露了一件诡事:张知县生前曾打着前线修城的旗号征调民伕数百人。后来,随着他的暴毙,这几百人不知所踪。
“陈知县在时,被民伕的家眷撞到跟前几回,便过问了此事,结果,结果前线根本没有这号人,这些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曹县尉回想道,“我当时听了觉得纳闷,心想这张士才莫不是会吃人……”
十二忍着笑,回头对十一,一本正经:“千万不要吃人,吃人会暴毙的。”
十一:“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张知县是邻县人,死后被族人领回去葬在祖坟。
十二当即动身前往邻县。
十一继续跟进他的少女失踪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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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存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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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将至,夜间蟾宫一日比一日圆满。辞辞在厨下试制月饼。县尊大人这几日有事,不在衙门里坐镇,她便有了闲暇。
早上将各类馅料备好,咸蛋黄另外浇醋汁烤过去腥,擀面皮装内馅,从东穿巷葛师傅那儿买来的各种模子派上了用场。模子小巧,上面分布不同的吉祥话儿,炉子烤到一半香味发散出来,色泽渐金黄,比作天上明月。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说得就是此物。
月饼烤好,辞辞趁热吃了一块,红豆沙和咸蛋黄的搭配再不能更契合了。她心情极好,将做好的月饼晾凉,拿吉祥居选的精美盒子装了,若是叶大人派人出去走动或者分赐下属,这就是节礼。
大好韶光。
未料十二风尘仆仆地闯进门来,他扶着墙,一脸掩不住的狼狈不堪:“辞辞,给,给我口水喝。”
辞辞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捧回茶水递给他。十二一饮而尽,并不能尽兴,他捏着嗓子干呕,十分痛苦难耐的样子。
辞辞赶紧取了两碗鲜榨的酸梅汁来,忍痛放了三块冰:“十二小哥又是为什么弄成这样?”
十二狂饮冰镇酸梅,久旱逢甘霖,只觉得周身畅快了,方才恨恨道:“全赖张知县家那群不肖子孙!我呸!”
辞辞便知他是从邻县回来的。
十二赶去临川县,原本当日就能返回,却被生生拖了两日。其中缘故,说来也是一言难尽。
提出开棺验尸,张家人原本是极欢迎的。若族中的张知县当真是含冤死的,他们便可上达天听求一求公道,如若不是,便以打搅祖宗的名头讹眼前的官差一笔。
两百多年前,宣朝的中兴之主允帝收复西南,封帐下三将于此,张知县出身的临川张家便是当年耀眼的三姓之一。张家氏族百年前能够傲视西南,近代却败落得不像话,动这些歪歪斜斜的心思一点不奇怪。
可谁都没想到,棺椁重见天日后,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棺中那人不是张知县,甚至连性别也对不上。
棺中女子的尸身刚刚开始腐烂,穿戴不甚周整,被发覆面口塞糠。骤见此情此景,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恶寒,这是种流传甚广的极其阴毒的诅咒,为的是叫亡魂赴黄泉时不能被认出,不能陈诉冤情。
祖坟里供着个外人,还是一位身怀怨气极不详的女人。传将出去便是一桩丑事了。
“此事万万不能传到外面去,传出去像什么话,我张家几十代人的清名不能就这么毁了……”张家的几个老顽固当即老泪纵横,直说他们毁了祖坟风水和后辈气运,一干宗族子弟得了信,乌泱泱地拦在外围,不叫任何一个人走脱。
倒是没人顾得上关心那位本该躺在这里的张知县是死是活,如今又在哪里。
能花钱解决的问题不叫问题,十二出了血,又当场誓言,直等到夜里将这具女尸重新装敛,悄悄运回县衙,交给仵作验看。
仵作验尸,填写尸格。这名女子约莫十八九岁,怀妊不足两月,额角多磕碰但不致死,颈间那道血痕才是致命之处。她生前受到过囚禁和侮辱,被人仓促勒死,藏在张家的棺椁中月余。
“她是张士才养的外室。”十二道。
“那张知县到底……”辞辞听得心惊。
“他死没死,谁知道呢。”十二摆摆手,一脸疲惫。
“不论这人是生是死,有些消息是一定要往外放的。”叶大人走进来,也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角。
辞辞自觉同十二分开,殷勤地献上刚出炉的月饼,又忙着倒了碗酸梅汤来:“大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大人眼皮一抬接了,扫见月饼上的图案是一只生动的玉兔:“在你们说到张家祖坟风水的时候。”
十二不知道说什么好:“大人来得可真早哈哈哈……”辞辞亦干笑两声:“厨房这种地方,大人没道理进来的。”
叶知县攥着月饼:“不来怎么好听墙角呢。”
这个笑话可真冷。
只是县尊来都来了,辞辞便趁机请教些俗事:“眼看便是中秋,节中应酬不会少,这些月饼,大人瞧着够送人么?”她让了让,叫他看见那堆装好的礼盒。
叶徊收回目光,不咸不淡道:“此事不必你费心,仔细收好你的东西。”沈辞辞既是他的堂妹,日后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的,哪能有这样的谈资落在民间呢。
这人说完便走出去。
辞辞只觉自己被嫌弃了,愣在原地反思过,往后逢人便问月饼的口感。
……
叶大人既然发了话,张知县其实未死的消息很快传遍大街小巷,这说法甚嚣尘上,成了茶余饭后的热门。
与此同时,临川县有消息传来,张家人开宗祠,公开处置了张知县的遗孀玉氏,称她不守妇道,妒忌成性,如今更是做下伤天害理之事,被判先出妇后沉塘。玉氏的娘家人极力争取,才得了归还本家的缓和。
云水县。
平平静静没几日,有人前来县衙告发自己的邻居,称邻居犯了杀人之罪,所杀还是朝廷命官。那位朝廷命官是谁,不言而喻。
公堂之上,瞿唐巷王员外的两个儿子押着一个颓唐醉酒的年轻人,迫他跪在地上,王员外指着地上的人道:“就是此人!此人狂悖,整日说他杀了张县尊,还曾信誓旦旦,说张知县不可能没有死……常言道酒后吐真言,草民想,他说得八成就是真的。”
“请大人惩治此人,整肃谣言,还死者以安宁!”
这个趴在地上烂醉的年轻人就是李刈。
叶徊看着堂下,心中有数:“李刈功名在身,可以见到本县不跪。扶他起来。”规矩如此,王员外的两个儿子只能松开手,由一旁的衙役搀扶起这位李举人。
“我明明杀了张士才,张士才死了,他不该活着的,张士才这个狗贼活该,他死了他死了……”李刈摇摇晃晃,口中果然念念有词。王员外见状,顿时更添底气:“县尊大人请看!草民自是没有冤枉他!”
这时候,十二悄悄从后堂返回来,附在叶知县耳边告知他一些事情。半个时辰前,他受命走访瞿唐巷,从街坊四邻口中得知了这两家之间的龃龉。
两年前李举人家翻修了围墙,新建的墙面高出隔壁王家许多,王员外觉得这样挡住了自家的阳光和福泽,来来回回上李家争吵,还曾想拉了别家一起给李家人施加压力。两家人不睦至今,逮着点风吹草动就要上纲上线。
没有真凭实据,仅凭几句醉话就要断一个人的生死,未免太过草率。堂上的父母官不理原告:“先将李刈收押,等他酒醒再来问案。”
惊堂木落下:“退堂。”
李刈随后被带去后堂。
鸣琴堂。下午便有些冷了。
叶徊除了官帽,皱着眉头看着眼前失了体面的这生,哪里还像个读书人。大好男儿为情所困,成何体统!他踱到窗前打开窗户。
衙门里不能长期缺席主簿和县尉,他正要抬举几个当地的举子进县衙,随后便出了这样的事。心里怎能不窝火。
十二默默退出去,到厨房要了碗醒酒汤。
醒酒汤还不容易。辞辞一面准备一面同十二闲聊:“李举人真的为了给脉脉姑娘报仇杀了张知县么?”
十二摇摇头:“张知县的尸首都没见到,反正我是不信的。李刈一个文弱的读书人,要办成这件事,难。”
“也是。”辞辞说着,往扑腾的汤里撒了把白胡椒和醋,她浅浅地舀了勺汤试了试味道,酸辣刺激舌尖,吃了发汗,劲头很足。
“成了。”辞辞盛了醒酒汤,拿托盘端给十二。
十二接了,不敢耽搁地回到鸣琴堂,拎鸡仔儿似的提起李刈给他灌下去醒酒。李举人被呛得眼泪直流,眼神渐渐回归清明,瞪了眼前人片刻,又直挺挺地倒下去。
他闭上眼睛,自暴自弃道:“没什么好说的,是我杀了张士才。他不可能没有死。”
“泼醒他。”叶徊负手站着,居高临下。
一大桶凉水浇下去的感觉很不好受,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战栗,逼着他清醒。李刈恍惚间看到了心上人。
三月三女儿节那天,桃花灼灼,柳脉脉穿一身翠色的衣裙,神仙妃子一样立于船头,外罩的幜衣随水而去,一声一声唤他“李郎”。同行的女伴笑她大胆,她也不在意。
他站在岸边的人群里,听她弹唱诗经郑风里的篇章:“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她比桃花明艳。
他心中宜室宜家的女子约莫就是这样。合乎心意的就是最好的,他想。于是他踏出去,去应和她的曲子:“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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