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件极度危险的事,开始尽力寻找解决的方法,奈何花去数年时间也无法阻止那个暗藏在洞中的力量,只能在每年盛夏的伏火连星之象到来之前,通宵达旦寸步不离地守在洞口附近,一旦有活物靠近便立刻驱离。
从此以后,夏天成为了应家人最紧张也最辛苦的季节。
可任他们再是谨慎,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年的夏天特别热,他们照例是悬着一颗心,避免让任何活物靠近洞口。可就在那天的后半夜,倦极的他们不过是稍微分了点神,院墙外便“飞”进来一个人。说是飞,倒不如说是被一只手硬拽进来的……然后他便像曾经的老鼠与飞鸟一样,毫无无意识地飘浮在洞口之上——这从天而降的人,是刚好从外头经过的更夫。
他们的心在这一瞬间抽紧了。
当更夫落回地上时,他们比任何时候都矛盾。
清醒过来的更夫表示非常奇怪,又没有喝醉更不是梦游,明明还认真打着更呢,怎的会莫名其妙跑到人家的后院里来了。
他们问更夫可觉得有什么不妥,更夫更是莫名其妙,说自己哪儿都没有不妥。
一番犹豫下,他们还是让更夫离开了。
之后三天,更夫确实如他所说,并没有任何异常,回家,逛街,打更,再正常不过。但三天一过,还是大大的不妥了——那天,更夫独自在家,邻居来串门,两人聊了几句却是话不投机,那更夫便莫名暴躁起来,好好的一双眼睛突然被黑色的东西胀满,抓住邻居的胳膊便咬了下去,一直在旁监视的他们来不及阻止,眼见着那无辜之人瞬间化成了灰。
见他们出现,更夫一点都不害怕,反而笑着对他们说,你们来了也无用。
他们让他老实跟自己回去,不要再做出任何可怕的行为。他却是带着一脸嘲讽之情朝他们扑来,不置他们于死地不罢休。
无奈,他们只得忍痛挥刀。论身手,他还是差了太多。
之后,为免生枝节,他们暂时将更夫的尸体带回应家的密室中安放,本想着能否以秘术之力还更夫一条命,奈何寻遍祖上传下的每本秘籍,都没有一条能让死者复生的记载。
那个夏天,是他们这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段。
沮丧,慌张,前所未有的自我怀疑。
应家付出了近千年的时间,那个洞依然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是一只无论如何都不肯闭上的邪恶之眼。他们尽了一切力量,最终却只落得个杀人的结果。
四十九天后,更夫的遗体化作了一摊散沙。
痛定思痛,既然这个洞已经不老实了,他们也就不能只像从前那样被动了,哪怕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也得试一试。
他们虽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以自己一半寿数铸起的封印,虽不能阻断它“捕猎”的能力,起码能让那些猎物无法掉进它的魔爪。
从那之后,应家的后院便筑起了一口永远加不上盖子的井,砌井的青砖以秘法烧制,内藏应家先辈以命结成的咒念,将整个后院笼于封印之中。从此以后,就算它能将猎物诱拐回来,也无法落到它手里。这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虽然代价巨大,起码能暂且保一个平安。
但可惜的是,这个平安也只延续了百年。
这把刀,是阿爹的父亲亲自打造,沉重而锋利,削铁如泥,砍头就更利索了。老人家说应家最终还是需要一把好刀的。
先辈们用命结成的封印虽然还在,那个洞的力量却从没有因为它的存在而有任何削减,并且这道神秘又恶毒的伤口还一直在“成长”,与百年前相比,它又有了新的本事。
伏火连星之期,夏季最危险的几天,他们发现井口上竟毫无征兆地飘浮起了一个陌生的姑娘,但仔细看,那姑娘又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人,更像是趋于半透明的一种魂魄状态。情急之下,他们试着以梦魂丝拴住那姑娘的手腕,待她从洞口消失后,再凭梦魂丝得知对方的位置。
居然是千里外的一个小镇。
他们很快找到了那个姑娘,对于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曾离开过她这件事,她根本毫无察觉,没办法,谁让睡梦中的人类最是脆弱也最没有防备呢。
他们的心情只能以愕然来形容,这个洞竟在短短百年的时间内,学会了另一种捕猎的方式,让应家的封印形同虚设。
当眼睛变了样的姑娘凶狠扑向她的家人时,还能怎样呢?
为保无辜,只能拿刀。
爷爷把刀传给阿爹,阿爹将来也会传给他。
这些年来毙命于刀下的家伙,也越来越讨厌了,不但会反抗,还会像一个仇视他们的老熟人一样,对他们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主要还是耻笑他们应家“悲凉又毫无建树”的一生。
他问过阿爹,既然这个洞已如此危险,为何不求助他人?
阿爹说,求助很容易,可人心太难测,千年来只有应家知道这个洞的秘密,见识过它诡异而强大的力量,若被旁人知晓,反过来利用这道伤口做些不可预估的事,那才是更大的危险。
对阿爹的回答,他好像明白,又多少有些不明白。
总之,应家就这样走到了现在。
不幸中之万幸,是这道致命伤口只在每年夏季最热的几天作恶,他们已经习惯了早早推算出伏火连星之期,小心观察防备着,但每年也总有两三个运气不好的人被它抓到。这个数目,他们父子俩勉强还能忙得过来。只不过,哪怕过完了夏季,他们的日子也依然单调枯燥,他们守着应家的规矩,不踏出青垣县一步,永远不让那个洞脱离他们的看守范围。
所以,尚还年轻的他许多时候都很矛盾,既不想被困于方寸之地,又不想因为那个特定的原因才得到离家外出的机会。午夜梦回时,想到那老头对阿爹说过的话,就更睡不着了,他小小的脑瓜子里,装了太多不该这个年纪思考的东西。
可是,想再多也无用,该做的事,还得做下去。
葬了那少年,半弯月亮已挂在树梢,阿爹往新坟前插了三支香,父子俩按惯例拜了拜,这次的任务算是彻底结束。
回去的路上,父子俩在一座小庙门口稍作休息。他嚼着干粮,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石碑问阿爹,这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到处都看得见,好多还拿石龟驮着。说罢,他还特意跑过去看了一遍,依稀瞧出上头记载的是某位前朝将军的生平事迹。
阿爹说,当一个人足够有名足够厉害时,总得想个法子让活着的人尽可能记住他们。
那没名不厉害的人,就不用被记住了吗?他反问。
阿爹笑笑,你记住多吃饭多睡觉才能长出一副好身体就成了。
他看着那块矗立在黑夜里,甚至有些趾高气扬的石头,又问阿爹,那我们家的人,有在这些碑上留下过名字吗?
阿爹玩笑般道,咱家的墓碑上有每个人的名字。
他有些不服气,说我们家的人未必没有那位他都没听说过的将军厉害,那将军能坚持千年守着一个地方吗?能用梦魂丝找到那些危险的人物吗?能扛着杀人犯的误会保护其他生灵不成飞灰吗?
如果,没有应家人近乎不可思议的执着,天晓得那个洞现在都“吃”掉多少无辜了。他们的名字才应该深深地刻在这些石头上,让所有人都记得他们为这个世界付出过怎样的代价。
阿爹敲了敲他的脑袋,笑言就算把名字在碑上刻一百遍,也改变不了什么,该走的还是会走,会遗忘的还是会遗忘。不要去纠结这些小事了,好好吃你的饼子。
他闷头又吃了几口,还是闭不了嘴,又问阿爹,为何石碑都要驮在乌龟背上?
阿爹说那不是乌龟,是赑屃,长得像乌龟罢了,其实是一种寿命特别长的妖怪,加上力气大站得稳,所以世人都喜欢用它们的模样雕成石像驮碑,一来求稳当,二来希望借它们的长寿让碑上所记之人与事万古流芳。然后,阿爹还煞有介事地跟他讲了一个小秘密,说世上驮碑的赑屃并非都是石像,还有一些是真正的赑屃所化,它们以舍弃千万年的自由来换取修为圆满飞升为龙。所以你看到的那些驮碑石龟,很可能有不少都是正在苦修中的赑屃。
他想了半天,不解地问,只要驮千万年的碑就能修为圆满?那其他妖怪的修炼之路未免太艰难了。
阿爹笑道,据说立碑的匠人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尊贵之人立的碑,刻好之后拿红布盖上三天三夜,若三天之后碑下出现赑屃,便要祭天酬神,因为他们认定能得赑屃驮碑之人,必登天成仙。反过来,赑屃为了自身修为,也只会选择为这等名声旺盛的人物驮碑,协助他们贤名远播,泽被苍生。不过这也只是他从祖辈那儿听来的传说罢了,反正他至今没有遇到过一只真正的赑屃,世上常见的也只是些石头雕的玩意儿。应家擅天地星象之术,对妖怪并不在行,说不定他听来的也只是祖辈们的道听途说,当个趣事听听便好。
他听完,却撇撇嘴说原来连乌龟驮碑都要挑有名的来驮,然后就把缓缓拿出来,对着它的脸说,你将来可不能去驮别人的碑。
缓缓冲他翻了个白眼。
阿爹差点笑死,说这么个小玩意儿,连个碗都驮不住。他瞪了阿爹一眼,说也许它以后会长大的!
阿爹看着缓缓,那你要它跟我们一样,一生都无缘自由,守着一个地方到死?
他愣了愣,随口一说罢了,自己哪里想到这一层。
阿爹抬头看着夜空说,若吃尽苦头能换来飞升还好,可你想啊,飞升为龙哪有那么容易。千万年时间变数太多,如果在修为还未够圆满的情况下,它背负的石碑倒了塌了,那它便是功亏一篑,从此只能成为一块无人问津的破石头,被迫留在同一个地方,生生世世孤独下去。就像我们应家守着这个洞一样,我们根本不知道以我们的能力还能守住它多久,也不知道我们家最终的结局是什么,也许我们会输,也许我们终有一天能找到赢它的办法,而现在唯一确定的,是我们也必须舍弃自己的自由,去争取一个不确定能否达成的“功德圆满”。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们跟赑屃差不多,那个洞就是我们世世代代驮在背上的碑,只是这块碑太坏,我们千年来想的都是怎么把它从背上甩下来,砸个粉碎。
阿爹很少跟他说这么长的话,他似懂非懂,反而是缓缓听得很专心,一对小眼睛都在发光似的。
一阵风吹来,汗湿的身子微微发凉,他无意中瞧见阿爹仰起的侧脸,这个被青垣县所有人当成吊儿郎当的骗子的男人,在这个月夜下微微红了眼睛。
他忽然想,应家的缩地之术,能在瞬间跨千里之遥,旁人应该特别羡慕,可也许阿爹想的,却是有朝一日可以不用那么匆忙来回,步行,骑马,坐船,用各种漫长的方式,无牵无挂走过天地四季,悠闲地回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擦干净脸上的尘土,拈走沾在衣裳上的野草或者花瓣,再沏一壶好茶,而不是带着永不卸下的戒心,去后院查看那口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心情的“井”。
回去吧。阿爹站起来,脸上又是他熟悉的神情,淡定,轻松,像骗子得手了一样笑眯眯的。
熟悉的光在眼前闪烁开来。
今年,他们的夏天在这里结束了。
第2章
从白天到现在,他终于做了决定。
深夜,他偷偷溜出家门。
今年的冬天非常冷,非要冻死几个人一样,连历来温暖的青垣县都逃不过去,甚至还下了一场雪。
此刻,稀疏的雪在地上被人踩成薄冰,他选了一身最暗的衣裳,在夜色中也要挑最不起眼的角落行走。目的地是南街上的“贺氏百草”,青垣县里最大的药铺。
这么晚去买药?当然不是,去偷药。
白天他去买过的,可人家不卖他。
入冬之后,阿爹病了,擅天地星象之术又如何,能以梦魂丝千里除恶又如何,凡胎肉身,该生病还得生。先是咳嗽,然后发烧,再然后连躺下去都难,总是喘不过气,吃饭也吃得越来越少。
他有些害怕,阿爹好像从没有跟吃药有关的经历,他总说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有些什么小毛病,他做些奇怪的汤水喝了,竟也真的没事了。
现在看来,只是巧合。
大夫说情况不太好,然后讲了一堆他听不太懂的术语,总之就是想要断病根,只能试试看千年老参熬制的补气救命汤,还说尽快找来为好,越拖越严重。
他虽不通医理,却也知道千年老参的珍贵。他拿了家中所有的钱,一大早便跑去“贺氏百草”,想在青垣县里得到这个东西,只能寄望这里。
药铺的老板自然是认识他们父子的,但他跟别的乡民一样,对他们并没有太多的好感,他们是起早贪黑赚辛苦钱的人,最不喜他们这种游手好闲靠一张嘴诓骗他人赚钱的家伙。
他很着急,一去就把所有钱推到老板面前,说不够的话他再想法子,只要能买到千年老参,多少钱他都给。
老板虽不喜他们父子,但毕竟是等药救人的顾客,总不能拒之千里,而且他带来的钱,也并没有差多远。
他喊来自己的妻子,让她去库房中查看一下。
妻子回来说,今年进了三支老参,已经卖出两只,现下剩的一支,也被钱员外预定了,说是三日后来取。
老板对他摊手,你听见了。
他说他愿意加钱,两倍三倍都行,绝不食言,只求今天能把老参给他。
老板夫妇一口拒绝,说先来后到的规矩不能坏。
他急了,脱口而出,钱员外他昨天才见过,红光满面根本没有生病,我爹是真的病了!
老板夫妇虽有些尴尬,但还是咬死规矩就是规矩,谁先给的定钱,东西就得给谁留着。
他知道钱员外是青垣县里数一数二的名流,家中富裕自不必讲,据说他的儿子还在京中为官,可算是青垣县的脸面了。
他给老板夫妇跪下,他从没跪过谁,阿爹不让,说好结果都不是跪来的,别委屈了膝盖。应家只有他跟阿爹了,就算他身上没有应家的血脉,他也是阿爹的儿子。
老板夫妇还是摇头,让他另想办法。
他皱眉,站起身,出门前又回头问一句——如果今天来找你们的,是比钱员外一家厉害得多的人,你们依然会守规矩吗?
老板夫妇愣了愣,不等他们回答,他已然出了药铺,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
阿爹问他一大早去哪儿了,他如实说去了药铺,但没买到药。
阿爹说买那玩意儿作甚,浪费钱,莫听那庸医的话,不过小病一场,等天暖些自然就好了,还说药铺老板没什么错,先来后到本就是规矩。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更旺了一些。
他不会等天暖的。
药铺的后半间便是库房,不算大,药材却多,空气里弥漫着混乱的气味,他举着一个火折子,紧张而迅速地翻找。
先治好阿爹的病,回头就算被他打一顿也无妨,只希望念他头回做贼,不要打死他便是。
然而,都还没瞧见老参在哪里,便被老板抓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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