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翁点点头,眉头却皱得厉害:“今年的名单上,还有三十七位没到。”
“三十七位……唉。”梁翁的脸色怪异得紧,明明是他们牵头举办的盛会,此时却好像一点都不期待这些嘉宾的到来。
“梁兄……这……这可怎么是好啊!”胡翁看看四周,压低声音,“他们若真来了……要出大事啊。”
梁翁听了,发抖的手差点把茶杯打翻。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梁翁煞白着脸,咬牙道:“他们不来,你我便要出大事,无人继后了。”
半年前,当这两位开始筹办今年的盛宴时,他们的儿子被绑架了,好巧不巧的,两位虽富甲天下,却是儿女缘薄,都只得一个独子,如珠如宝地养育成人,如今生死未卜,谁不心痛惶恐。而古怪的是,这绑匪不要钱不要权,只一个要求,要他们将今年的夜宴放到青垣县里那座“琳琅居”内举办,时间也要照他给出的来安排,不能早也不能晚。一开始他们自然不从,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是头回遇到这类事,当即便带了自家的亲信高手去救人。然而,人没有救回来,倒是经历了一场生平仅见的诡异惨剧,那个黑布蒙面不肯露脸的绑匪,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却在眨眼间将他们派去的人变成了灰烬……绑匪在满天灰烬中大笑着出来,冲着他们晃了晃自己的手,说,如果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这样随风散去,就照他说的办,只要肯乖乖配合,夜宴之后,定还他们活生生的好儿子。
按说以他们的年纪与见识,这辈子经历过的凶险也不是一回两回,甚至年轻时刀头舔血的日子也是有的,没跪过,没怕过。但这次,他们是真的吓到了,不光因为被绑的是自己唯一的亲儿子,活到这把岁数,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永远不会相信有人用一双手就能把另一群活生生的人变成灰烬,当时的场面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他们要面对的……还能称之为一个人吗?从骨子里钻出来的恐惧,毒蛇一样盘在他们的心里,稍不留神便要咬断心脉。
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无奈之下,只能按对方的意思,宣布今年的夜宴之地选在青垣县内。
“可是……梁兄你想过没有,这场夜宴我们是牵头人。”胡翁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若真出了事,连累到场众人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都不是寻常百姓,连皇上都视他们为栋梁之才,若我们的事泄露出去,我怕就算咱们的孩子能平安回来,皇上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他越说越难受,一跺脚,“早知就不搞这劳什子的夜宴了!”
“嘘!”梁翁赶紧让他闭嘴,横下一条心道,“只要孩子能回来,就算这里出了事,也未必能扯到我们身上。毕竟我们什么坏事都没干,不过是照正常程序在筹备宴会罢了。事已至此,咱们唯有咬死不说。”
“可是……”
“莫再可是了,三天后便是夜宴之期,我们只要按部就班做我们的事即可。”
“咳……也只能如此了。”
这时,有人来报,说馆外又来了三辆马车。
他们两人心中又咯噔一下,去年,他们巴不得赏脸的嘉宾越多越好,今年却是发自内心地盼着不要再来人了,来的人越少,兴许祸事就越少,他们的负罪感也能稍微轻一些。
两人无奈,赶紧擦去额上脸上的汗,整理一下衣冠,拿出主事人的派头,强打精神朝外头走去。
此刻已是下午,嚣张了一天的太阳挪到了云后,但没有风,依然略为闷热。
三辆马车一字排开,劳累已久的马儿烦躁地晃着脑袋。
司狂澜微笑着递上那张华丽的烫金请柬。
梁翁接过来一瞧,顿作惊喜状:“原来是司府二少爷,闻名不如见面,真风姿过人一表人才啊!”
司狂澜礼貌拱手道:“梁翁言重,劳您亲自迎接,折煞晚辈了。”
“客气了客气了。本就是我与胡翁做东,迎接贵客的事自然由我们亲自来。”梁翁又朝他身后看了看,发现只有那驾马车的小厮,不禁问道,“二少爷只身前来?大少爷不得空?”那请柬上也有司静渊的名字。
司狂澜笑道:“家兄有事远行,盛情心领。”
“这样啊……可惜了。”梁翁捋了捋胡子,心头却是一阵窃喜,又对司狂澜道,“早听说二少爷甚少出席热闹场面,去年与二少爷失之交臂,今年您总算肯赏我这个脸了。”
“主要是天热,不爱到处走动。”
“呃……哈哈哈,来人,带二少爷去楼上休息。二少爷里面请。”
一个小厮赶紧过来带路,司狂澜却没有动,回头看了看身后。
那胡翁面前,站着一位瘦瘦小小,唇红齿白的年轻公子,衣饰华丽贵气逼人,奈何好像尺寸稍大了一些,显得他更娇小玲珑……
“您是……星龙镖局的乔近安乔总镖头?”胡翁拿着请柬,上下打量着眼前人,一脸疑惑,感觉下一秒就要喊人来抓他了。
“我是……”这小公子仰头一笑,“乔总镖头的儿子。”
“啊?”胡翁一愣,“乔总镖头有这么大的儿子?”
“可不,我爹就是太过于保护我,平日里都不让我出来见人。”小公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枚玉扳指,“这回若不是他临走前拉肚子拉得只剩半条命,也不会派我来参加你们的宴会。还说怕你们不认我,让我把咱们镖局的龙玉扳指带来以做凭证。”
胡翁接过扳指一看,脸上疑色顿消,确实是乔家的信物。
“乔公子收好,方才是老朽唐突了。”胡翁赶紧将扳指还给他,关切道,“乔总镖头没事吧?”
“没事没事,躺个十天半月就好了。”小公子摆摆手,白皙的手腕上,红绳拴着的金铃铛晃来晃去。
见前头的司狂澜一直看着自己,他……不,她乐呵呵地冲他挤了挤眼。
“不好意思,借过。”一个十分刻意的尖细女声从小公子身后冒出来,涂着红指甲的手拿着请柬,不客气地塞到胡翁手里。
众人转头,但见一位身量高大的华服美妇人,手中摇着一把绢扇,高耸的云鬓之间,步摇花簪,明珠翠玉,你能想到的世上最精致繁华的首饰,都在她的头上了,处处闪闪发光,照得人不敢直视。虽有些过犹不及的俗气,但那张脸还是不错的,眉如柳叶唇似樱桃,除了脸上的香粉敷得厚了些,还是勉强能称得上美人。一个包着头巾的小厮跟在她后头,怀中还抱着一只不知是狗还是啥的半白半灰的动物。
“明月山庄的……上官夫人?”胡翁又是一愣,看看请柬,没问题,确实是他亲手写下的,再看看面前这位夫人,有些为难道,“虽是头回相见……但据我所知,上官夫人已经年过五旬……”
“哎哟,人家只是保养得宜嘛。何况我明月山庄包揽天下大半胭脂水粉,我身为山庄主人,自然要当好这生招牌不是。”这妇人拿绢扇遮住半张脸,扭捏笑道,“不过你们这些男人真是不懂事,怎好当众说一个女子的年纪!”
此刻,旁边的小公子想笑不能笑,憋得特别辛苦。
胡翁还是在犹豫,毕竟这位上官夫人是头回赴宴,之前也他没有见过本人,生性谨慎的他又想让她更确实地证明自己的身份,又怕她真是上官夫人而冒犯了对方。其实他倒希望是个冒牌货,直接赶走最好,反正这是一场早已被挟持的夜宴,来宾越少越好。
忽然,有人从馆中走出来,径直来到众人面前,先是对着司狂澜拱了拱手,恭敬道:“见过二少爷。”然后瞟了小公子一眼,又来到这位“上官夫人”面前,亦拱手道:“见过上官夫人。”
来人却是贺白。
小公子与上官夫人偷偷对视一眼,似乎他们并不认识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胡翁见贺白突然出来,忙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问:“天空大人,您确定这位是上官夫人?”
贺白笑笑:“你是在质疑我的眼神不好?”
胡翁赶紧摆手:“老朽怎敢,既然大人确定了,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说罢赶紧回到上官夫人面前,“夫人请,方才是老朽怠慢了,还请不要怪罪。”
“哼!”上官夫人赏了他一记白眼,摇着扇子扭着腰肢从他面前走过去,沿途留下一串浓郁的香粉味,身后的小厮跟小厮怀里的家伙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小公子用力掩住嘴巴,坚持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也跟上去往馆里走,从司狂澜面前经过时,特意朝他眨了眨眼睛,表示——尽管看起来像一个馊主意但实际上一切顺利。
司狂澜当作没看见,转过头去问梁翁:“三日后便是宴会之期,不知宾客到了多少?”
梁翁脸上滑过一丝不安,但很快又笑道:“加上二少爷跟乔公子上官夫人,目前已到了十一位。”
“还差多少?”
“三十四位。”
司狂澜一笑:“天气闷热,两位还是到馆中多歇息为好。”
反正也不会有人再来了,他们就是最后一批抵达的嘉宾。今年不是百杰夜宴,姑且算十杰夜宴吧。
那些正赶往青垣县的嘉宾,起码要在来路上反复绕上七八天吧,真要拿“鬼打墙”这样的伎俩阻止他人前进,还得是他们出手,乌龟不行。
“多谢二少爷关心,老朽还撑得住,倒是您风尘仆仆赶来,快去客房休息才是。”梁翁赶紧做个请的姿势,“还望二少爷不嫌弃住地简陋,怪老朽疏于照顾才是。”
“客气了。”司狂澜也不再多言,随带路小厮进了馆。
贺白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两步距离,没有说话。
司狂澜上楼前,稍作停顿,说了一声:“多谢。”
正好与他擦身而过的贺白自然心领神会,微一颔首,然后两人就像完全不认识一样,各走各路。
司狂澜笑笑,上了楼,环顾四周,偌大的一所宅院里,并没有因为多住了十几号人而热闹起来。
毕竟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大概率不会是一件好事。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手中的剑。
每次出远门,苗管家一定会提醒他带上剑。
毕竟,江湖险恶,人心难测。
第7章
是夜,凉意渐起,说好的青垣县四季如春总算在这时候有所体现了。
应该是特别适合睡觉的好温度,大多数宾客的房间已经熄灯没了动静。但也有个别的夜猫子舍不得睡觉,非要出来搞点什么事情。
狭长的走廊上,摸出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蹲到某间客房的窗下,屏息探听。
此刻,屋里正隐隐传出睡得不太踏实的翻身的动静。人影伸出手,将窗户纸抠出个小洞,一根细竹管伸进去,喷出淡淡的白烟。很快,屋子里的主仆几人都彻底睡踏实了……
又等了一阵子,确定里头没有任何动静了,人影回过头笨拙地吹了几声一点都不响的口哨,便见走廊拐弯处又出来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过来,熟练地挑开门拴。
屋内灯火俱灭,两人一前一后,小心避开障碍物,唯恐弄出什么动静。
他们的目标,是已然昏死在床上的人。眼见离目标不过几步距离,头顶上却传来一声冷冷的猫叫。
二人抬头,但见梁上投来一蓝一绿两道利光。
几乎在同时,一人将另一人用力推开,黑暗中,一个杀气腾腾的小玩意儿擦着他们的身子飞出去,铿一声扎进某个硬物之中。
紧跟着,他们身后似乎又有利器凌空而下,一个人心知不妙,赶紧抱头闪到一旁,另一人则在侧身避开的瞬间,反手一掌准确击在一只胳膊上,令对方连退两步,差点连自己的武器都脱了手。
屋子里居然不声不响多了好几个人……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混乱还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前,有人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大人?!”
“二少爷?!”
“咦?居然是你这只死猫?!”
邱晚来一手捂着嘴,不可思议地盯着司狂澜。罗先握着他的佛眼,赶紧为自己刚才的偷袭向司狂澜道歉。另一头,穿着男装的桃夭跟从房梁上跳下来的猫大眼瞪小眼。她很惊讶,猫很平静,一副并不想见到她的样子。站在桌边的贺白放下油灯,镇定地看着这一屋子的家伙。
床上的人依然在深睡之中,完全不知自己房中居然这么热闹。
桃夭起身,盯着插进墙上的散着甜香的短箭,回头对邱晚来啧啧道:“不至于一出手就拿毒箭伤人吧?就算我们是来偷东西的,也罪不至死啊。”
“是你?!”邱晚来这才看清了桃夭的脸,又想起那夜冲霄塔前司家人处处维护这个小丫头的情景,扭头问司狂澜,“二少爷,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房间里住的是百物斋的孟先生,不过是个鉴赏古玩的斯文人,莫非跟二少爷有过节?”
“肯定不是。”罗先抢先道,“大人要与人算账,历来光明正大,何须这般偷鸡摸狗。”
“偷鸡摸狗……”司狂澜笑笑,有苦难言的视线移到桃夭身上。
“你别瞪我呀。”桃夭一摊手,“这也没法不偷鸡摸狗啊。用迷药好过打他们的头吧?再说我配的迷药不但药效佳,味道也好,醒了不但不会头痛还会回味无穷呢。”说着她又看向猫:“你为什么在这里?”
“春花,你认识……这个女的?”贺白打量着桃夭,初步确定了她的性别。
“春花?!”桃夭一愣,然后差点笑死在现场,“哈哈哈难怪你不肯说你的名字。”
猫翻了个白眼,对贺白道:“这女的便是在石固之祸中帮过我的家伙。”
贺白点点头,又看了看桃夭,没有多说话。
桃夭却打量着贺白:“没见过你呀,高姓大名?”
“贺白,狴犴司任职天空。”贺白礼貌回她。
“猫是你养的?”桃夭十分好奇。
“它自己养自己。”
“你们怎么认识的?”
“与阁下无关。”
“不不,这太奇怪了,它居然愿意跟你这个人类在一起,还愿意被你取这么难听的名字……”
“你今夜是为猫来的?”
“那倒不是。”
司狂澜替贺白头痛,问罗先:“你们三个来执行公务?”
“是。去年的夜宴,狴犴司也受命前往宴会现场,以防万一。”罗先说道,“上头怕出一些旁人应付不了的事,毕竟来赴宴的人身份显赫。”他又朝床上看了一眼,“大人,你明明是来赴宴的,怎会……”
“我本也只想单纯地赴个宴,谁知硬被人拖进这偷鸡摸狗之事。”司狂笑看着桃夭,“我没说错吧,乔公子?”
“我没想拖你进来啊。”桃夭却不认,“你明明可以视而不见一走了之的。”
昨晚,他们刚从烟霞林回去,迎头便遇见大晚上坐在驿站大堂喝茶的司狂澜。
怎么编呢?总不能说她怕鬼不敢一个人上茅厕所以拉上柳公子壮胆吧……司狂澜的心眼儿比蜂窝眼还多,与其浪费时间撒谎不如说实话。
而说实话的结果,便是真正的乔总镖头跟上官夫人现在还被迷晕了绑在驿馆房间里,司狂澜还帮忙从乔总镖头的行李中挑了相对最合身的一件扔给桃夭,甚至连柳公子脸上的妆容都是他画的……真是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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