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说虽不知应凡生究竟想做什么,但这些来赴宴的家伙们一定会倒大霉,说不定还有性命之虞。好在应凡生一直没有发现它的真实身份,还当它是那只从小到大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小乌龟,即便后来他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也还是让它寸步不离地留在身边,偶尔还要跟它聊聊无关紧要的天儿。但是,自打他去见过梁胡两个老头后,便连它也不带在身边了。那天他回来之后,将它从住了将近二十年的背囊里拿出来,放到了青垣县的河边,说今后他要做的事太多了,应该无暇再照顾它,不如放了生,各自安好吧。它觉得要出大事,奈何自己一时间又找不到解决之法。它偷偷去了他关押人质的地方,但那两位身世显赫的公子已经不见踪迹,也许是他换了更隐秘的地方,也许……两人是否尚在人间都是未知数。可是再往深处一想,即便它救出了人质,以应凡生如今的心性与能力,他也会找出新的完成他“愿望”的方式,无论如何,他都会让这些为世人所瞩目的人物,来到他规定的地方,至于最终的结果,它都不敢多想。
但它很清楚,最一劳永逸的方法,只有一个。
那一晚,桃夭说夜宴一定要如期举行,宾客也一定要赏脸,一切都要按他这个“幕后功臣”的期望一步一步走下去。只是,不是什么宾客都是他能“招待”得起的。
它从桃夭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解决问题的终极方法,内心却高兴不起来。
从驿馆出发前,它看着桃夭他们为了它的请求而各种忙碌的样子,心里却空得难受,明明做了一件对的事,怎么好像又有些底气不足。
“你不想送他上绝路。”司狂澜看着趴在窗上的它,忽然说道。
所有人都听见了。桃夭跟柳公子还有磨牙,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看着这只白到发光的“乌龟”。
乌龟沉默许久,说:“我曾经想的是,等这个孩子成婚生子,或者再遇到一个或者几个李火牛,从此不再孤单地守着昼夜四季的时候,便能离开他去过我的日子了。我一直记得当年他把我从渔人手里救下来的眼神,又清澈又善良。虽然我并不需要他救我。但既然遇到了,留一段时间也无妨。”它绿豆大的眼睛里有一些怀念,更多的是矛盾,“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取过任何人的性命。想都没有想过。我的生活跟杀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司狂澜却道:“你留在他们父子身边这么多年,应该习惯了才是。”
“永远不会习惯的。”它看了司狂澜一眼。
“你后悔了?”桃夭走过来,“可就算你现在求我不要杀他,我也不能答应你了。这件事太过凶险。”
“你杀应凡生我一定会后悔。”它看着渐亮的天色,“但应凡生已经不在了。在他将应家先辈遗骨化成灰烬的那一晚,应凡生便杀掉了自己。”
众人皆沉默。
这样一件事,谁又能视而不见,置之度外呢。
司狂澜当然不会放桃夭他们独自处理,且算他自找来的是非吧……
此刻,床上的孟老先生居然打起了呼噜。司狂澜回过神来,对罗先几人道:“你们既在这里,倒也算一件好事。若不怕麻烦,或可助我一臂之力。然此事颇有蹊跷,连我都没有十足把握处理妥当,你们虽有职责保护无辜,但也没有必要为我这闲人犯险,不必勉强。”
“不光助他,是助我们,我们!”桃夭赶紧指着自己,又瞪着罗先,“你呀,上回我帮你料理了段青竹的事,你还吃了我的咸鼠,怎么也该还个人情吧!”
罗先皱眉:“那妖怪不是还你了吗?”
“人情没还呀!”桃夭又指着猫说,“还有春花你,不要以为只是盖个章就完事了,我可是拿了命去帮你的鱼的。”
猫半眯着眼睛道:“你就这么没有自信?非要拉着我们才能壮胆?”
“果然猫不会说人话。”桃夭嘴角一扬,“保证夜宴宾客们的安全,本就是你们狴犴司的公务,不然你们来这里做什么?看风景吗?”
猫哼了一声,不理她了。
“二少爷,你开口,我们自是愿意鼎力相助的。”邱晚来当然不会拒绝,只是问道,“但你好歹要同我们交代明白啊。”
“是啊大人,我们现在一头雾水,你……”
罗先话没说完,朝南的窗户突然发出一声响,一个小石子儿打到窗框上。
“哎呀,他们还在呢。”桃夭一拍脑袋,忙跑到窗边朝下一看。
窗口下头是迎宾馆的后巷,一辆马车停在那里,驾车的可能是磨牙……仍着女装的柳公子冲着楼上压低声音吼:“还在磨蹭什么?人呢!”
邱晚来他们过来往下一看,皱眉:“这又是谁?”
当司狂澜说这位“上官夫人”和抱着狐狸的小子也是司府的杂役时,另三人面面相觑,邱晚来忍不住道:“二少爷似乎对司府中人的要求低了许多啊……”说罢她又瞟了桃夭一眼。
桃夭不客气地瞪回去:“你是说你家前大人眼光不好啰?那你还如此崇拜他,你要求也很低啊。”
“我几时说过大人……二少爷他眼光不好了?我说的是你们,一个个都怪里怪气的样子!”
“能有拿糖水做毒箭乱射一通的人怪?”
“好大的胆子,一介草民竟敢对本大人无礼!”
“生气啦?有本事抓我回去坐个牢啊!”
她们两个你来我往不亦乐乎,其他人十分无奈,这哪像要办正事的样子?
柳公子挤到她俩中间,指着自己:“牺牲最大的人都没有发牢骚,你们吵个什么劲?”
两人这才偃旗息鼓,看着被迫扮俏的柳公子,桃夭忍不住又大笑出来,说:“想不到你扮上也是个绝色。”
“这件事给我记上。”柳公子白她一眼,“让你扮你不扮,我能有什么法子!”
“好事都得留给你呀。”桃夭吐舌头。
磨牙深深叹了口气,躲在他背后布囊里的乌龟也叹了口气,心头难免有点所托非人的不安。
司狂澜看了看床上,对邱晚来道:“当务之急,是先将这八位宾客秘密送出青垣县去,可先安置在烟霞林驿馆,派几个信得过的人守着,待事情解决之后再放他们返家。”他想了想,看向他们三人,“你们需知,除了我们几人,无人会再去赴宴。”
邱晚来不解:“如此大费周章,夜宴有危险?”
“也许会有。”司狂澜又转身对贺白道,“另一件事还得劳你完成。”
贺白笑笑:“不能真的只有几个人去赴宴,对吧。”
司狂澜点点头:“辛苦了。”他又思忖片刻,对贺白道:“还有一事,你多年来的心结,我这里大概有了些眉目。”
贺白一怔。
司狂澜出了房间,贺白跟了过去,两人不知在走廊上低语些什么。
“这么一来,夜宴不是砸锅了?若是判断失误……只怕上头要治我们一个渎职大罪。”罗先直言道。
“二少爷还是大人的时候,你可见他有哪一回是‘判断失误’的?”邱晚来反问。
“那倒是。”罗先皱眉,转眼竟有几分高兴,“许久不曾与大人共事,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桃夭心想,也只有罗先这种脑子不转弯的人才能把跟司狂澜共事当作一种荣幸……
说完,司狂澜与贺白走了回来,贺白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面对罗先与邱晚来亟待解惑的神情,司狂澜对桃夭道:“你说吧,毕竟乌龟找的是你。”
桃夭撇撇嘴:“行。”
窗外夜风一阵急过一阵,树叶沙沙作响,掩盖了四周所有轻微的动静,只有客房里的灯火跳动不止,在一众人或急或缓的呼吸里,见证着一个可能带来巨大危险的秘密。
此刻,远在东山上的“琳琅居”,一如既往的别致华丽,月色映照下,如仙宫入世,美不胜收,作为晚宴的举办之地,它恐怕要迎来一生中最盛大的经历。
宅子中设宴的大厅早已布置完毕,处处精致考究,四周雕花的白玉立柱间轻纱曼妙,将室外的繁花碧草隔在一片朦胧的颜色中,暗香浮动,如梦如幻。
月光自一侧斜下,刚好落在主位之上。
有人坐在那里,看着眼前尚空荡荡的座位,往杯子里倒了一杯酒,然后手一倾,尽数洒在地上。
第8章
夜宴之日,连老天都给面子,月明星稀,凉风习习。
傍晚时分,琳琅居前已是车马如流,门口的侍卫认真确认每位赴宴嘉宾的身份,逐一放行,确保每一步都是按计划进行,不出任何纰漏。
桃夭依然还乔公子,进门时她还刻意与司狂澜与柳公子保持距离,若无其事地向侍卫递出一块精致的描金麒麟方牌。那是之前从梁翁手里领的,作为进入宴会现场的最终凭证。
四十五位宾客悉数到场,个个精神饱满,华服加身,生怕怠慢了这场盛会。
就是大家都太过安静,从抵达到进入会场,一路上除了桃夭他们几个故作久别重逢状,时不时大声说话大声笑,顺便夸一下这宅子真是金碧辉煌人间少见之外,其他人,包括最早进来的梁胡二翁,都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彼此好像并不太熟的样子,顶多拱手问个好,笑一笑,便再无交流。若没有桃夭他们几人在里头活跃气氛,这几十人怕要让人误会是扮成人的木头。
不多时,众人于位置上坐定。意外的是,桌上并没有摆满珍馐佳肴,甚至连个当前菜的瓜果小食都没有,虽有杯盏,却空空如也。
梁翁胡翁端坐在主位上,冲大家微笑颔首,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顶多两个时辰。”坐在司狂澜后头,换了一身富贵绸衫的贺白,一边摇扇子,一边轻声说了一句,“我已尽力。”
“知道了。”司狂澜笑笑。
闻言,贺白旁边的柳公子拿绢扇遮住嘴,斜过身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看不出来你还有些本事……”
“职责所在。”贺白轻轻咳嗽两声,也不看他,只专心打量四周。
斜对面的桃夭就没这么安分了,她故意拍了拍桌子,大声道:“这是你们招待贵客的样子?外头看着挺富贵,怎的连杯茶都不给?”说着她又故意回头对后面的人道:“田帮主,你说是不是?”
换了装束,嘴上还贴了一撇胡子的罗先,看着桃夭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不得不粗声粗气附和道:“乔……乔公子说得有理,也不看看我们是何等身份,怎能如此失礼!”
其他人仍是不作声,只是你看我我看你,连梁翁胡翁也还是保持微笑,一句解释都没有。
但也的确不能怪他们,毕竟真正的梁翁胡翁现在正跟那八个嘉宾,加上真正的乔近安上官夫人,一起被关在烟霞林驿馆,由罗先他们的人看守着,没有命令绝对不能乱跑一步。
只能补救到这个地步了,没来的再不准过来,已经来了的先放到一旁,反正只要保证他们不靠近琳琅居即可。
至于眼前的“高朋满座”之景,如贺白所言,顶多维持两个时辰。
而桃夭跟司狂澜一致认为,不过配合一场戏,两个时辰足够诚意了,有人应该比他们更着急看到那个筹谋已久的结果。
又过片刻,天色已黑尽,几朵不识趣的乌云飘过来,遮住了好好的月光,凉风里多了几分寒气,被撩动的轻纱顿时也缺了曼妙,不知不觉地萧条阴森起来。
“久等了,各位。”一个作寻常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从外头走进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纸册。他将纸册放在主位的桌上,跟梁翁胡翁笑了笑:“你们办事还算妥当。”说罢又从袖口里拿了一张纸放到他们面前,“我乃守信之人,拿了地址去接儿子吧。”
见状,贺白皱了皱眉,放在案下的手暗自捏了个诀,便见两个老头子赶紧拿起那张纸,一声不吭地赶紧小跑出了大厅。
桃夭捂着嘴,埋头小声问:“他?”
她袖口里有声音轻轻回应:“是。”
果然是个迫不及待的家伙啊,桃夭满意地放下手,这哪需要两个时辰,若不是想看他究竟有何意图,她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送走两个老头子,书生又抱起纸册,看着下头那些面面相觑的宾客们,礼貌地冲他们笑道:“各位,今晚的夜宴,改由在下来主持。”
他不慌不忙地走下来,将手中的纸册一一分发到众人的桌上,边走边说:“今次夜宴,无菜无酒,也无歌舞助兴,唯有这一份礼物招待各位。”
桃夭稍微松了口气,这家伙虽危险,但毕竟少点江湖经验,不但没有意识到这一堂“宾客”有问题,更想不到坐在下头看他表演的,是桃都,司府,狴犴司。
打开那本黑色的纸册,桃夭几人皆愣了愣,那上头没有别的,只有一串名字,全部姓应……最末一个,是应凡生。
书生走回主位前,淡淡道:“各位贵客定然没有听说这些名字,与你们相比,他们从生到死都只是青垣县里一个不起眼的人,守着一间老宅子,摆着卦摊挣几个糊口的钱,还常被人说是游手好闲不求上进。这些不起眼的家伙,用上千年的时间去守着一个洞,为了这个洞,他们不在乎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放弃最宝贵的自由,后来还得年复一年地当一个杀人犯。听起来特别蠢对不对?”他自己都笑了,用脚点了点地,“他们死了以后,就埋在这儿,就在你们坐的地方。但是为了这座华丽的宅子,他们连躺在这里都不被允许。我只好把他们带回家,烧成灰。”
堂下自是鸦雀无声。
“别多心,我只是想告诉你们,纸上那些姓应的干过什么事。”他笑着走下来,走到最前头的一张桌子旁,看着那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问他,“这位贵宾,我有个问题,你愿不愿意花上一千年时间去守一个洞?”
贺白手指一动,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是啊,没人会愿意。连你们这些当今最杰出的人都是这样的选择。”他还是笑,“如果没有那个洞就好了。你们不知道,应家的人用了一千年也补不上它,他们甚至用了自己的命去造封印,却还是不行。”
中年男人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我劳梁翁他们将各位请到这里来,只是希望各位能帮我一个忙。”他拍拍中年男人的肩膀,又看着在场的所有人,“希望大家能帮我补好那个洞。”
这个要求倒是出乎意料。
“这位公子,我们不知你在说什么。”司狂澜开口,故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我们千里迢迢过来,是来赴宴,不是来听你胡说八道的。我们又不是工匠,哪能帮你补什么洞!”
桃夭也赶紧配合,皱眉指责道:“你这莫名其妙的小子,你当这场宴会是你家的晚饭吗,想胡闹就胡闹?你瞧不见整个琳琅居外重兵把守吗?识相点的,现在就跟我们赔礼道歉,本公子还能留你个全尸!”
罗先也重重一拍桌子:“太不像话了!当我们是什么人!”
他见自己犯了众怒,却依然面不改色,只笑着说:“没关系的,试一试吧。不过,若你们的命也补不好那个洞,那你们这群贵人跟应家这些草芥又有何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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