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顿奇怪的寿宴……
他朝父子二人拱一拱手,正要随兄长离开,脑子里又是嗡的一声,然后嗡嗡声便不绝于耳,同时一股灼热在腹中炸开,扭着五脏六腑乱跑,异常的疼痛随之而来,扯得他瞬间看不清也听不清了。
“既然来了,怎可轻易离开。”
有人的声音从很远处传来,模模糊糊的,像扣在瓮里发出来似的。
他浑身上下时热时冷,整个人渐渐天旋地转,伸手乱摸一通,想抓住什么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却什么都没抓住,冷不丁背上还遭了一记重击,可能是一拳,也可能是一脚,一瞬间身体已然完全不听使唤,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他与兄长双双落入池水之中,眨眼间,翻腾的水中冒出两只巨大的怪兽,有气无力地飘在凌乱四散的荷叶中。
楚老板一直坐在原位,身子抖成筛糠,却连一眼都不肯往池子那头看。
蔡鲤鲤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看着池子中的大家伙,全身的力气都没了,压根儿站不起来。
只有楚公子最是气定神闲,他走到楚老板身旁,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楚老板,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面,不看看?”
“不不……你做你的便是……我不想看……”楚老板连连摇头,有些语无伦次。
楚公子一笑,顺手拿起那个铜盒,走到池边,对着铜盒念了几句听不明的咒语,只见那盒盖啪一声弹开,又在他口中绵延不断的咒语中洒出一片诡异的红光,在空中旋绕成两条绳索似的形状,刷一下探入水中将那两只怪兽缚住,又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拽出来,往盒子这边飞来。而令人震惊的是离盒子越近,那怪兽的身形便越小,最后落入盒中时,俨然是刚刚合适,仿佛给它们量身定做的容器一般。
“成了。”楚公子停止他的咒语,垂眼看了看盒子里的战利品,欣喜若狂间,他仍不忘将盒子往楚老板面前一送,笑道,“要不我说楚老板聪明稳重呢,演戏演得真是到位。亏得有你在,不然我哪能抓到这难得的宝物,还是两只。”
楚老板却将脑袋扭到一旁,不知是不敢看还是不忍看,只颤声说:“咱们讲好了的,我帮你演戏,成事之后你要将我儿子救回来!”
“我从不食言。你儿子的病,只有我能治。”“楚公子”拍拍心口保证,又将盒子中的两兄弟打量一番,连声赞道,“妙哉妙哉,两只斗木!试问我那些狗屁的师兄们哪个有我厉害!这可是连师父都没做到的事。”
他仰天大笑。
此时,蔡鲤鲤还保持着同样的表情和同样的姿势,石化在地上。
他笑够了,低头一瞧这个被吓得魂魄全无的女子,眼中尽是讥诮之色,走过去蹲下来,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完了,都结束了,该回魂了。”
蔡鲤鲤一口气深吸下去又吐出来,反复几次才回过神,下意识地捂住心口,只觉心跳如雷,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他们是……是……”
“是妖怪,货真价实的妖怪。”他同情地看着她,“姑娘,你也是命大,跟这样两只妖孽在一起居然没有被吃掉。”
“妖怪……妖怪?!”她似乎还不肯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怎么会是妖怪呢……”
“怎么不会是妖怪。”他啧啧几声,“姑娘,你怕是不知这世间处处险恶,妖怪无数。”
她怔怔地望着这个男人充满优越感的脸:“可他们没有害我。”
“他们要害你,可不会提前跟你说。人跟妖怪在一起,总会吃亏的。”他眉头一皱,站起身,又冷笑着看了盒子里一眼,啪一声合上了盖子,一道红光从盒子上一闪而过,除了他,谁都休想打开。
那一声响,让蔡鲤鲤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楚老板一言不发,垂着脑袋,许久才闷闷道:“蔡姑娘,你走吧。此事本与你无关,只是离开后,勿要与任何人提起。”
蔡鲤鲤发了好一阵子呆,等力气回来了,她才缓缓爬起来,苍白着脸问他:“那……请问大师你要拿他们如何处置?”
他嘴角一扬:“这妖怪活着时算个祸害,死了倒有大用处,能救不少人的命。我也算是做了一桩善事。”
“哦……”她迟钝地点点头,“幸好有大师你出手,不然我早晚会有危险的,对吧。”
“那是自然。”
“多谢大师。”她躬身向他道谢,“那我先走了。你们放心,这事我不会跟任何人讲。”
“去吧。”他挥挥手,笑笑,“吓破胆的小女子。”
她挪动着僵硬的双脚,跌跌撞撞跑出了凉亭。
楚老板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儿,仿佛焊在椅子上了一样。
他见老头那副样子,摇摇头,把铜盒放在桌上,坐下来看着还剩大半的佳肴美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楚老板,我那降妖符化了水之后,是甜的,不难喝啊,而且对人类没有丝毫影响,只会让妖怪没有还手之力。你如今这丧气的模样,活像你也是个妖怪似的。”
“我还不如个妖怪……”楚老板还是不肯抬头,还将身子尽可能地缩起来,又老了十岁一般。
“你这么想便是钻牛角尖了。”他喝掉半杯酒,“你我能够相识,是莫大的缘分。你带你儿子四处奔波求医,可有哪个大夫给了你半分希望?只有我能帮你扭转乾坤,当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过,只要我能救你儿子,你什么都舍得做。我也并未太为难你,不过是要你牵线搭桥,让我收了这两只妖怪罢了。你想想你家公子,他还那么年轻,又是你楚家唯一血脉,如今他有救了,你不高兴反而如此沮丧,这不对嘛。”
楚老板沉默良久,突然抬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若你没有看见那块木头……若我没有说他们兄弟的事……”
“向前看啊楚老板,你很快就会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了。”他喝光杯中酒,有几分看不起这老头的意思,“虽是各取所需,但这笔买卖怎么都是你赚了。毕竟你这把年纪,白头人送黑头人的话,真的是太难过了。”
听他这么讲,楚老板渐渐捏紧了拳头,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说到做到才是。”
“来,喝杯酒定定神,好酒不该浪费。”他又给楚老板倒了一杯,递到老头面前,“喝吧,今日大事已成,明儿我便去制药救令郎,不出七日,大病可愈。”
楚老板犹豫片刻,终是接过酒,颤着手喝了下去。不想做也做了,后悔无用,内疚无用,但愿他们兄弟俩能体谅一个老父亲要救孩子的苦心吧。
凉亭之中,一人志得意满,一人愁眉苦脸。
酒壶快要见底时,他满足地打了个酒嗝,看看天色,说:“回吧。”
楚老板沉着脸,正要起身,却冷不丁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走廊的另一端匆匆而来,不是那蔡鲤鲤又是谁……她手里还拎着一个木桶,面色紧张,却不知又是发生了何事。
见状,他二人不约而同站起来,疑惑地看着这个本该逃命去的女人。但见她越跑越快,手却是很稳,拎的木桶里也不知装的是什么,沿途一点都没有抛洒出来,她也没有说话,直奔他二人而来。
眼见着还有几步之遥,风向一转,他们突然迎风嗅到了一丝不太对劲的气味。
“蔡姑娘,你这是……”
楚老板话没说完,只见蔡鲤鲤双手一甩,兜头一大桶黄白之物冲他俩泼将而来,一系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不给他们任何躲闪的机会。
恐怕他们这辈子都没有遭过这般“浓重”的袭击,怕是只恨刚才吃了太多珍馐佳肴,想不吐出来都不行。
趁此机会,蔡鲤鲤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冲上去抱起铜盒就跑。别的本事没有,她就是跑得快,不出意外的话,从凉亭跑出楚家,只要两口气就够了。
无论如何,他们得活着。
可是,意外还是出了……
她还没有跑出走廊,整个人便失了重心,飞扑出去,铜盒也摔脱了手,盒盖与身子分了家。她趴在地上,只觉得右腿有点麻,回头一看,一把匕首深深扎在上头,流出来的血却是乌黑色的。
狼狈不堪的“楚公子”咬牙切齿地朝她这边走来,口中说的却是:“找死!”
坏了……蔡鲤鲤都不觉得疼,只觉得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危急之时,却见那铜盒在地上滚了几番,两道淡蓝光华自盒中飞出,落地便成两头虎头龙身的巨兽,口中喷着白气,目露凶光。
“楚公子”见状,猛地刹住了要去弄死蔡鲤鲤的心,口中念了几句什么,却又发现不对头,暗骂了一声:“竟不中用了!”旋即立刻倒退好几步,只勉强做了个迎敌的姿势,心头却如擂鼓一般,脸上都紧张得渗出汗来,混着那些污物流淌而下,惨不忍睹。
楚老板更是早就站不住了,一把子跪在地上,眼里竟然流出泪来,冲着两只巨兽直磕头:“我儿子不行了……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我快五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求你们了……”
巨兽压根儿不把他们两人放在眼中,其中一只上前叼住蔡鲤鲤,小心往自己后背上一甩,另一只则站在原地,冷冷看了楚老板一眼,旋即双双腾空而起,转眼便没入了暮色之中。
烟州的秋天,从没有像今夜这么冷过。
第7章
数日后,长安。
郊外的旧宅里飘荡着苦涩的药味,他坐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把扇子,仔细观察着炭炉的火候,生怕药罐里的汤药出任何纰漏。
大夫是长安城里最好的大夫了,早些年因缘际会,在海上承了他们兄弟俩的救命之恩,临别时留下了自家医馆的地址,说今后但凡有任何他能帮忙的,尽可以来寻他。
可斗木哪里需要人类来医治……本以为今生没有再见的可能,却不承想还是来见了。
大夫忙了一个通宵,保住了蔡鲤鲤的命,却没保住她的右腿。
匕首喂过毒,若不是他们兄弟俩飞得够快,用最短时间从烟州赶到长安找到大夫,蔡鲤鲤丢几条腿都保不住性命。
旧宅子也是大夫借给他们休养的,药也是大夫给的,怎么熬制也是大夫教的,他庆幸当年没有对遇险的大夫袖手旁观。
他直起身子从半开的窗口往屋里看了一眼,蔡鲤鲤仍在熟睡中,这几天她就没醒过,只在大夫给她换药时迷迷糊糊地哼几声,大夫说汤药里加了安神的药,头几天伤口最疼,睡过去能好些。
长安比烟州冷许多,他在房间里放了两个暖炉,昼夜不熄,希望蔡鲤鲤能睡得舒服些,自己也彻夜不眠,既要看着炉火不灭,又要随时留心屋内通风是否顺畅,生怕她再有任何差池。
他低下头,往炉子里扇了扇风,药罐里的药汤咕嘟咕嘟地轻响,他听得有些入神,心头却是说不出的纠结,既盼着她快些康复醒来,又怕她醒来……那么有活力的一个人,要如何面对失去一条腿的未来……
院子另一边,兄长坐在石桌前,握着刀,反反复复地削着一根木头拐杖。
“她恐怕没那么快用得着这个。”他看了看兄长,这些天都是自己在照顾蔡鲤鲤,兄长并不太管,经常在外闲逛,今早却拖了一根木头回来,坐在那头削了半晌。
“早晚要用上的。”兄长吹开削下的木屑,把拐杖放在地上试了试高度,又很是随意地说,“本以为收留她是个错误,没想到不是。”他拄着拐杖,往里屋那头瞧了一眼,轻笑道,“‘楚公子’可能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凡胎肉身的丫头破了法,还是用那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想起来都好笑得很。”
“你还笑得出来……”他沉下脸,“她明明可以不用回来。”
“我又不是笑她。”兄长摇摇头,“你这家伙就是多愁善感得很。”
他叹了口气:“她以后要怎么办呢……怎么就敢跑回来呢?明明看到我们的样子了。”
“能怎么办,你们养她一辈子呗!”一个不屑的声音从窗户里飘出来。
从出事到现在就没出来过的熊头慢悠悠地飘出来,落在炉子旁,又以各种姿态享受起炭火的暖意。
很奇怪,以它那么爱骂人的臭脾气,蔡鲤鲤出了这么大的事,它居然一点怒气都没有。
“那还用你说?”他见它这副悠闲的样子,又难免有些怨气,不假思索道,“你一直在她身边,危急关头怎的不阻止她回来!”
熊头翻了个白眼:“她伤了脚,你却伤了头?你是不记得普通人类根本看不到也听不到我吗?我要是能阻止这个蠢女人,她现在还能躺在这儿?你们早就说过了,我是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小骨头,你们没说错。”
“你……”他噎住,它说的也是事实。
“她一个寻常人,怎会懂得用这种法子救我们?”兄长坐下来,对拐杖似乎还不满意,继续修整,“你一直在她身旁,理应知道缘由吧?”
“这不都怪当年救过她的那个老道士么。”它探头看了看药罐里的药熬得如何,“她在那破道观里休养时,除了帮老道士做点杂事之外,还天天缠着人家教她降妖伏魔的法术,说万一将来遇到妖魔也好逃命不是……且不说那老道士除了做饭熬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本事,就算有,人家能教她这个笨蛋?!可她太能缠人了,老道士大概被她烦透了,便跟她说,若遇到妖魔或是心怀不轨之人以邪术害人,只需拿那黄白之物往其身上一泼,必破其术,万试万灵!老道士说得煞有介事,她也就信了。”它沮丧地耷拉下眼皮,“你说这老道士,是救了她还是害了她。”
他听得目瞪口呆:“就这样?她还真信了?”
“可事实证明,老道士也没骗人啊。”它瞪他一眼,“不然你们兄弟俩现在可能已经被人镶在船头乘风破浪了。”
兄长冷笑一声:“纵然把整个海中的斗木镶在船上,该死的人,不在海里,也会在别处。”
他脑中浮出楚老板的脸,怪得很,他对这个老头并没有什么恨意,只觉得心头凉得慌——当初宁可豁出自己性命也不愿祸害无辜的人……正因为是这样的人,他们对他全盘信任,毫无防备,甚至在给他挑寿礼时,都是怀着最纯粹的故人重逢的喜悦……也许,他的儿子对他真的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推翻自己的坚持。
“这么说来,我们倒要感谢那位敷衍了事的老道士了。”他苦笑,“若没有他教会这个‘徒弟’,我们怕是真要被镶在船上了。”
“不光是她胡来,也是我们命大。”兄长的视线顺着刀片上下游走,“老道说得不算错,这法子确实奏效,但能被这个破了法术的,只能是些初出茅庐修为尚浅的家伙。那‘楚公子’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小子,气派大过本事,看起来有几分唬人,说到底也就是那三板斧的伎俩。若非对楚老板毫无疑心,我们也不至于遭了他的道。”他摸了摸拐杖够不够光滑,“不过,他若再多些修行,心性也少几分自大,蔡鲤鲤就算把整个烟州的茅厕砸他身上,也是无用。这次,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豁牙咬虱子碰巧了。”
听了这话,他却越发难过起来:“我们是不幸之中万幸,她却遭了大罪……”
9/55 首页 上一页 7 8 9 10 11 1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