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吗?”兄长又问。
“见识过那样糟糕的人,还会怕什么妖怪。”她笑笑。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知道你过去的日子,从环州到烟州,你吃过的所有苦头我们都知道。”
“啊?因为你们有妖法吗?”她略惊讶,很快又释然,“一定是的,你们的样子看起来厉害得很。如果不是大意了,一定不会被抓住的。”
她不是奉承,真心诚意,只字不提自己为了他们差点丢掉性命的事。
“你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他说。
她想了想,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她给他们倒酒,自言自语般道:“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死了,父亲拉扯我长大,家境艰难得很。我十六岁时嫁入肖家,从定亲到出阁,我连他的模样都没见过,我爹说他家境不错,嫁过去不愁吃喝,我说好。我不能有任何不情愿,从小到大,我最怕父亲的唉声叹气,最怕他说生个女儿不如不生……如果我出嫁能让他安稳高兴,那就嫁。开始时我是愿意长长久久做‘肖蔡氏’的,洗衣煮饭以夫为天,我看多了身边人的生活,大家都那么过的。可是……”她总是明亮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又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他生气,不让自己在拳头甚至刀斧下拼命躲闪求生。我每一次躲在角落里哭,不是因身上的伤口疼得哭,而是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未来只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无论我多努力,多忍让,多不计较。曾经我跑得最远的地方,是一座野山上的山洞,我在那里捡到了小骨头,它亮得真好看啊。狼狈的,灰头土脸的我,居然连一根骨头都比不上,我的每一天,无论昼夜,一点光都没有。”
“从井里出来就有光了?”兄长口气戏谑。
她一愣,旋即笑道:“是。从北到南,我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在旁人眼中是无法理解的疲累与痛苦,可在我眼中,它们不痛,也不苦。”
“那它们是什么?”兄长笑问。
“我的人生,一直在被肆无忌惮地‘拿走’,我现在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拿回来。既然都出了井,没死的话,或许可以试试尽可能走远些,去看看从没见过的海有多大。”她笑着举起酒杯,“我可以洗衣煮饭,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洗衣煮饭。就算在你们的船上,我能做的也不止是擦地板,不是吗。”
他与兄长对视一眼,还能说什么呢,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以后,恐怕是再没有理由赶她下船了。
“希望你以后把我们的船擦得更干净!干杯!”
“希望你以后煮的饭越来越好吃!干杯!”
……
一个手掌突然在他眼前晃着,他从片刻的失神中清醒过来。
明亮的阳光下,脸上画了三个乌龟的蔡鲤鲤奇怪地盯着他:“汤都要烧干了,你发什么愣呢?”
他低头一看,确实只剩半锅汤了,赶紧加了一瓢水。
“这个鱼熬汤好喝得很,我试了好多种香料才确定了这种熬法,你可千万别糟蹋了。”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搅和汤料。
“你师父又输了?”他好笑地问,“乌龟又让你这徒弟代劳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她不以为然,“我挑的师父,不会背叛师门的。”
“最近都学了什么招数啊?”
“扫堂腿!”
“听起来不是很适合你啊……”
“适合得不得了!你不知道,我师父说我右腿天生神力,一扫出去的力量比他还大呢!”
“哦,是吗。那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呢。”
“我也这么想。啊,他们还要比一局,我先过去了。”
他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目光锁在她的右腿上,他完全相信她的右腿“天生神力”,毕竟,那里有一根要随她走一辈子的天铁骨。
这时,兄长的声音传来:“前头有情况,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
众人立时收起玩耍的心,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精神抖擞地迎接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
突然加速的船狠狠剖开平静的海面,一路向前,毫无畏惧。
尾
简陋的木屋里,桃夭与斗木对面而坐,放在桌上的茶几乎凉透了。
她一声叹息:“可惜了啊。”
“可惜?”他不解。
“第二身的天铁是我多年来求而不得的良药啊!”她心痛地不得了,“它能续万物肌骨,就算只剩下个脑袋,也能用天铁生出一副完整的躯体,从此还能落个力气过人的好身子,打架都能多挨几拳呢!便宜那丫头了!可惜可惜太可惜!”
这个女人,真是三句不离本行……他耷拉下眼皮:“那是它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啊。”桃夭撇撇嘴,“它要不愿意,谁也用不了它。那蔡鲤鲤得了这骨头,应该帮你们做了不少事吧?”
“大家都奇怪她一个小女子,怎的力气比男人还大。她师父教得也不错,虽然不是什么上乘功夫,但足够她成为我们的左膀右臂了,你是没见过她跳进海里宰掉一头食人大鱼的模样,可吓人了。”他不禁笑出来,记忆太深刻,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她不但能跟海匪们拼个你死我活,还跟八爪鱼打过架……”
“她应该没活到多大岁数吧……”桃夭挠挠鼻子。
他摇头:“她活到八十二岁时,在梦里走了。我们照她的意思,化了她的身子,骨灰撒进了进海里。”
“八十二岁……”桃夭笑道,“倒是挺能活的。天铁也不算太亏了。”
一提起这个骨头,他想了想,起身进了里屋,不多时拿了个小木盒子出来,放到桃夭面前,打开,一个灰扑扑的小骨头躺在软缎里。
“蔡鲤鲤的骨灰里发现的。”他说,“砸不烂,烧不化。但也没有任何别的反应,连发光都不行。这状态我不懂,是死了还是?”
“不算死,但也跟死没两样。”桃夭直言,“天铁第二身虽不死不灭,但若替别人成骨,便是永远放弃回到第一身的资格,一旦寄身之人死去,它也就失了所有精魄,虽不至灰飞烟灭,还能留个躯壳下来,但也是无用之物了。”她拍拍斗木的肩膀:“留个纪念吧。”
他很是失望,喃喃:“还以为能有转机……”
“它已经有它的转机了,还要什么转机。”桃夭笑笑,“它不是说了么,以后想多走走,这不是走了好几十年么,够了。”她合上盖子,“可能这是它最骄傲最高兴的几十年呢。”
他看着盒子,苦笑:“但愿吧。”
桃夭疑惑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它跟蔡鲤鲤都有了自己的‘转机’,你呢?好好一只斗木,怎的转到陆地上来,还是个卖炭翁?你知道长年留在陆地上,对你的寿数可不是一件好事吗?”
“蔡鲤鲤离开后,说我心里不难过是假的。她一直在我们的船上,把那儿当作她的家,把我们当作她的亲人。没了她,船上冷清了许多。我一时伤感,独自往陆上去散了几日的心。那时正逢百年难见的雪灾,城中冻死者众,木炭成了救命之物,十分紧缺。”他面色沉重。
“然后?”她问。
他伸出手指,稍一用力,点在那茶杯上,好好一个白瓷杯顿时从底部开始,迅速化成了一只木头杯子。
桃夭恍然大悟:“差点忘了,你们有天生点木之术。”
“是啊,我有时候也奇怪,你说我们明明生于深海,形如龙虎,死了却偏偏会化做一块木头,别人会的都是点金术,落我们身上却是点木之术,平日里根本就用不到啊,点金子还能买东西,点木头能干啥?”他自嘲地笑笑,“但唯有那一回,我觉得有用了。我把城外的石头全变成了木头,虽不能扭转全局,也保住了不少性命。也是那时我终于明白,蔡鲤鲤为何那么执着于囤木炭,因为那是能让人活下去的希望吧。”
“就为这个,你就上岸了?”桃夭啧啧道,她又将这简陋的栖身之所打量一番,“好歹是个海中霸主……这日子能过得下去?也太想得开了吧。”
“过了一百多年了。”他笑,“当初我跟兄长说我想离海上岸时,他的表情跟你现在一样。他觉得我有病。”
“也算疑难杂症了。”桃夭指了指自己的头,“大概率思觉混乱。要不我给你把个脉?来都来了……”
“不用!我没病!”他吓得赶紧拒绝,“我可不想做你的药!”
桃夭嘁了一声。
“在海上日复一日地觅食,争斗,看着水里的恶蛟被我们撕得血肉模糊,”他认真道,“如果只是活下来,我跟兄长已经做到了。”
桃夭点点头:“所以呢?”
“我可以杀海怪恶蛟,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杀海怪恶蛟。”他笑道,“我也想给自己的余生多拿些东西回来。”
桃夭一笑,旋即又翻了个白眼:“那你倒是靠自己拿呀!跑司府里占什么便宜!”
“我没有!”他赶忙分辩,“我虽有点木之术,可妖力也是有限的,每年冬天木炭缺口都很大,我自己张罗不够,靠别人接济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吧?苗管家为人慷慨大度,他愿意帮我,我又何必推辞。怎的到你这里,就成了占便宜?!”
桃夭哼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只是我实在想不到,你堂堂的桃夭大人,居然委屈在别人府邸中当个小杂役……你说我思觉混乱,你自己不也半斤八两?”他实在听不得占便宜三个字,冒死也要回敬桃夭一番。
桃夭面露怒色,一拍桌子:“我当然有我的缘由!”
“我也有。”他梗着脖子道。
“随你!”桃夭横抱起手臂,信誓旦旦道,“反正你别被我抓到什么小辫子。”
“我没有辫子,只有尾巴。”
“等等,你兄长呢?他也由得你留在陆地上当卖炭翁?”
“他还是在海上当他的船主,还说要跟我断绝兄弟关系。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
桃夭听了,眼珠一转,突然以商量的口吻对他道:“这样行不行,按你们兄弟俩现在的情况,一个在海上从事危险的营生,一个在陆地上消耗生命,应该都是活不长的家伙,万一你不行了,或者你知道你兄长不行了……”她当即掏出一张珍贵的纸来,拍到他面前,眼睛弯成月牙,“立刻烧纸告诉我,我来替你们收敛尸体!哎哟,你都不知道这张纸有多贵!别的妖怪求都求不到的呢!”
他的脸色顿时比吃坏了肚子还难看,脑子里想的是如果现在揍了她会不会立刻被毒死……
“那就这么愉快地说定了!”她握住他的手,“加油!”
“我加个鬼的油啊!你虽是桃都鬼医,也不能这么欺负妖怪哪!”
“我哪欺负你了?”
“你……”
两人正争执,一阵敲门声传来,女人清脆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斗哥!”
“斗哥?”桃夭狡黠一笑,“叫得好亲热啊!”
他脸一红,赶忙去开门。
一个年约三旬的妇人挽着一个竹篮走进来,不算美人但打扮得干净顺眼,面相甚是温柔,进门便说:“我瞧你的鞋子旧了,新做了一双给你送来。”话音未落,见了桃夭,顿时不好意思道:“有客人啊?”
“我是他侄女,好久没见我叔叔了,过来探望探望。”桃夭嘻嘻一笑,“您是?”
妇人的脸也一红,支吾着道:“啊……我是……是他邻居。”
“邻居?”桃夭故意大声道:“我还以为他背着家里给我娶了婶婶呢!”
妇人脸更红了,搓着手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恼得不行,却又不能发作,只假笑着道:“我这侄女就是喜欢胡说八道,你莫搭理她。她刚说要走了,我送送她!”
然后她就被推出门了。
桃夭大人还是第一次被一只妖怪扫地出门吧?
她站在门外,眯着眼睛对他道:“明明可以只在冬天才上岸的,却一年四季都要留下来了,原来有人了呀!”
他的脸比烧红的炭还红,结巴着道:“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人家还没跟我怎样呢!”
“我看也快怎么样了。”她嘻嘻笑出来,又拍拍他的肩膀,“别的我不管,刚才说的事我可当你答应了,别忘了啊!”
“我答应什么了我!”
“快进去吧,莫让人家等。”她不由分说把他推了回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不留在海里就不留吧,人总要找个自己喜欢的地方蹲着。
也许,不用多久她就真有一个“婶婶”了。
不过出来闲逛一圈,就多了个叔叔……还有婶婶……自己是不是又吃亏了?
桃夭抬头,看看依然灰白的天空,又看看斗木囤在院子里的一大堆木炭,笑笑,抓了一块木炭在手里,信步出了门去。
回去就把这块炭加在炉子里,烤个肉吃吃看?
这么一想,天气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叁【犀导】 楔子
既然已经上了回家的路,那继续回吧,我送你。
第1章
今日,除夕。
整个司府天不亮便热闹起来。
在讨饭三人组连续不断的呵欠声中,司府的门槛几乎被来送贺礼的各路人马踏平了。
趁苗管家招呼来人的当口,桃夭把那一大堆来自天南海北的新年礼物偷看了一遍,礼物上的落款几乎将当世能排上名的江湖门派揽尽了,除了人尽皆知的几个大门派,余下的光是什么“铁剑帮”“铁掌派”“铁锤门”之类的铁字号就有七八个,还有这个山那个山这个镖局那个镖局,眼花缭乱。来送礼的人虽然对各位江湖同行们没多好的脸色,却个个都对苗管家毕恭毕敬,放下礼物鞠躬问好,说上几句恭喜发财家宅兴旺的吉祥话,再请苗管家代为转告各家主人对两位少爷的问候,却是连一口茶都不肯喝,生怕耽搁了苗管家的时间,还得是在苗管家的一再坚持下才肯收下司府预备好的“平安包”,千恩万谢地离开。
听说,他们之中有些门派离京师天高地远,为了赶在除夕当日送上贺礼,须得提前好些天便赶到城中住下,也算煞费苦心了。
桃夭不懂这些家伙为何非要赶在今天扎堆送礼,但她也是今天才意识到司府在江湖中的地位。在这里生活的这段时日,除了她自己招惹来的妖怪给她添了麻烦之外,司府自家的风波似乎并没多少,她也没见到他们有多少正儿八经替别人“解是非”的场面,兄弟俩大多数时候都算游手好闲的吧?连苗管家也与普通大户人家的管事人没两样,在各种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上打算盘,以至于她都快忘记两兄弟的拳脚功夫还是他教的……要不是今天见了这阵仗,她真要以为司府小阎王的名号不过是他们为了面子硬给自己冠上的,无非是一处靠吃爹娘老本活下来的徒有其表的地方而已……
站在逐渐堆成一座小山的贺礼前,两位少爷的脸又在桃夭脑子里晃来晃去,这么一看,两个家伙虽然各有各的讨厌,人缘却仿佛还不太坏的样子?她瞧那些来拜年送礼的人大多都是真诚的,确实是在借这一年一度的机会向司府表达自己的尊敬与谢意,也不知两位少爷替他们解了什么棘手的是非才能让这些江湖中人感恩戴德……也有那么一些皮笑肉不笑表情不自然的人,放下礼物后似是松了口大气,好像只是完成了个重要任务。桃夭心想,这些个人对司府有多大感激不好说,但脸上显然写满了“我不喜欢你但我惹不起你所以我不得不来走走过场”之类的情绪。她记得司静渊曾说过,做他们这个行当,谢他们的人多,恨他们的人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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