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她似乎是看花了眼,那水凝成的白练,像是一根根尖细无比的羽毛紧密错列排开,思及此处,她引水化形,水螭高成九丈,朝天怒吼一声,居高临下地重重砸向毕月乌。
竟然消停了。
围着她们三人的白练很快如冰凌般碎裂了一地,有点点河水落在了芷溟身上,像是青草拂过的搔痒。
可是其他两个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宁合差点一头栽倒,那小妖更甚,七窍处慢慢流出血来,他木然地看着宁合,似是被抽干了灵气般猛然歪倒在地,像一个破布娃娃。
芷溟赶紧扶住宁合,心忽然停了一瞬,胸口像是狠狠穿入什么钝器,连着骨头也一抽一抽地跳。
“宁合!”
他回应不了,低着头,连站立也很是勉强。
忽然一股热流从尾椎处流入,回头看,发现是那个帮了他许多次的仙师。
可五脏六腑仍然痛得难忍,嘴角的血渗出流到了下巴颏,看上去只比地上那个躺着了无生气的好那么一丁点儿。
自己不会真的要死了吧……
他靠着芷溟,双眸里是化不开的浓雾,左胸口蓦地一紧,像是被只手攥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她向来骄矜的不可一世的眼睛里,竟然也会有害怕。
可他只是一个凡人啊……还是那种最不起眼的凡人。
烙月顾不上什么体面了,伸手直接将两人裹好收进了乾坤袋,对着芷溟冷声道。
“去参园,先吊着命再说,这伤还没到不能治的地步。”
惊散开的魂魄被这几句话强安回了原位,芷溟紧紧黏住烙月的脚步,几息之间,参园出现在了眼前,只是瞧着光秃秃的,她的心又是一跳,开始担心烙月是不是记错了参园的余量。
“别担心。”
母亲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她身旁,目光沉静温柔,话语里是满满的不容置疑。
“这里是罔境,灵气充沛,救活一个凡人可比救活一个妖怪要容易得多。”
“你肯定记得,内河的月珠能保那些溺水的人不死。”
“我记得。”芷溟莫名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若现在她们俩是在浮塔村,他遭遇了什么不测,她会把他带到月珠光芒最盛的地方去。
她顾不上他是不是会成为夜叉鬼了,如果是宁合,那夜叉鬼也没什么好恶心的。
沁人心脾的苦涩清香,在空中弥散,如同一只轻柔安抚的手。
烙月有条不紊地从袋中将二人取出,放置在左手边和右手边,一齐将那些练好的丹药推入他们的五脏六腑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成一块墨板。
那个小妖最先醒来,他迷茫地看了一眼四周,愣神片刻,突然“嗷”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找不着北的时候,被后赶到的朱诺紧紧拥入怀中。
朱诺向烙月叩谢了一番,眼见烙月的回应淡淡的,眉头紧皱,神情严肃得令他未敢再多做停留就带着晓晓离开了。
芷溟感觉喉咙一阵阵地发紧,她看着地上的人,仍然是僵硬冰冷,面无血色。
烙月放低身子再仔细地探了一遍宁合的脉搏,他的呼吸。
双眸渐渐黯淡。
是不是给他用得不够呢?
不过他已没有办法验证了,园里的参已经耗尽,他太过轻视那条河,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他对着身侧微微发怔的芷淳苦涩一笑,这孩子当初是被她们俩带回罔境的,她们也以为可以护他长久,没想到变故陡生,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
“为什么……”
芷溟呆呆地站着,茫然无措。
她想不明白,前几个时辰他还好好地站在那儿跟她斗气,现在怎么就再也醒不来了。
芷淳上前亲自查探了宁合的脉搏,思索片刻,略带迟疑地开口道。
“我记得,坎离塔内,有治这种伤的药草,长在莱芜树下。”
“真的?”
芷溟眼眶微酸。
“真的有,只是没人找到过……”
芷淳不由轻叹一声,她会医,在彼闻宗学术的时候遍阅了藏书阁里的医书,也在江底看完了首任河神留下的医学典籍。
她记得那条河,过河的法子只有一个——装在密不透风的柳木箱子里。可若是过河的时候箱子不小心被开了,河水湍急之间,片片飞沫堪比凌迟,能带着半口气回到岸边已属修为极其深厚的人了。
“你告诉我是何模样,我去找。”
“你有神骨在身,虽然在塔中施展不开,但那些守塔人还是会忌惮几分,我原是不担心你的安危,可真的到了塔的深处,能不能找到出来的门,要看运气。”
“莱芜树?”烙月皱起眉头,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莱芜树生长在顶层,而顶层住着灵力最强大的神使,听说她会把每个入塔攀登到顶的人都丢进火狱。
而在进到顶层之前,得先修为尽失把前尘旧事走一遭,这进去的人若是碰着某一世的大仇人,被幻境再反过来折磨得发疯也是常事。
“若是我回来得太迟怎么办?”芷溟一想到等她回来,只能见到宁合腐烂的尸体,就像见到师傅那样……
“塔中时间不一样,据母亲所说,她进去过了一年,出来发现只过了一刻钟。”
芷淳的语气十分笃定。
“我先带他去靖室。”芷溟蹲下来,看着了无生气的宁合,轻手轻脚地把他扶到了自己背上。
她总觉得他还活着,而地上那么冷。
烙月没有跟去,手腕上的金铃微微颤动着,很快陈璃会来跟他禀报外界的重要消息。
果然,不消片刻,参园门口便显出了两个沉默的被拉长的影子,是同样面色蒙上阴影的陈璃,还跟着一个说不上来是什么神情的黎垣。
“师尊,毕月乌留了几句话给你。”
陈璃端详着烙月的神情,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说。
“她说她不会追究和你的过节,但是希望你交出芷溟,她说若你……她不会放过整个宗门的人。”
“她是因为心虚。”
“她根本不是真的毕月乌,她什么前事都不清楚,仗着有原身通天的修为就趾高气昂。”
烙月冷笑一声,当时那个蠢女人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水龙落在自己身上,水克火,她现在元气大伤,能不能复原还难说。
“她不是毕月乌?那她是谁?她跑到青州杀了我黎家满门——”
“你说什么?”烙月闻言眉头一跳,心内翻江倒海。
青州黎氏。
他已经离开那个地方太久了,他不喜欢那个地方,亦不愿想起那些残破的人间回忆。
“你们谁可认识黎昇,告诉我他是死是活,在这个地方有没有名姓?”
陈璃有些无语地瞥他一眼,似是在责怪他的莽撞和唐突。
“罔境里若是进来了凡人,能活过一年都属运气好的了。”
黎垣又满含期待地望向烙月,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觉得这男人什么都知道。
可烙月略带嫌恶地躲着他的目光。
烙月想着这个假毕月乌,想要从中获得一些线索,可思绪却总飘忽不定。
能让真正的毕月乌愿意身躯魂魄互换,到底会是什么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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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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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靖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芷淳瞧见了女儿双眸里深不见底的自责,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
“芷溟,我有很多事没有跟你说,你怪不怪我?”
芷淳沉默地望着母亲。
“你知道寂念为什么要夺取神骨,为什么要杀我和你师傅,为什么又当时被关在荼沼吗?”
“咱们的先祖叁水螭,还有角木蛟原本一齐负担着守护江底月珠的职责。”
“这故事牵扯太多,但是关键之处说出来却只有短短的几句——”
“寂念是角木蛟的转世,前世她不甘寂寞离开江底,上岸后与凡人男子结为妻夫,结果被神使惩以雷刑。”
“什么?”芷溟惊叫一声,她的心忽然跳得有些疼。
芷淳只好先跟她解释前因,正色道:“天神给几位神兽分好了职责和领地,不能离开太久或者太远,单论禁咒的约束,若触犯了,轻则显出兽身,重则离得近的连花草树木也要一同遭殃,化为齑粉。”
“角木蛟被雷刑打得灵肉分离,神使遍寻魂魄不得,赐予那一代螭族首领神骨,好让她有能力对抗角木蛟,神骨从那一代才开始代代相传。”
“谁也猜不到角木蛟竟然百年之后成了我的妹妹,只能是庆幸——她当时修炼禁法被彼闻宗掌门发现。”
“那你和烙月……”芷溟怔怔地看着母亲,似乎是想问问她们怎么没事。
不,或许只是时间未到,不然她们也不会一直分离两地。
芷淳娓娓诉说着,神情冷静严肃。
“寂念若是真的夺取了神骨,月珠但凡失衡倾斜,曜日堂下的魔岩火喷涌而出,登时便会有毁天灭地的浩劫……”
“这就是她一步错,步步错而生出的执念——让羲和的心思白费。”
芷溟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扰得她根本没办法仔细地去思考。
她听到了这些真相,这些坚硬如铁的已经发生过的事实,通篇都在告诉她,她那个小小的愿望。
不可能。
芷淳像是回忆起什么,神情被淡淡的无奈笼罩。
“陈璃的父亲,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螭族族民,拼尽全力通过了林罗石门的考验,也在上岸十年后毫无征兆地化成了一摊血水。”
“我们都离不了月珠太久。”
微尘凝滞在半空,梁上年岁久远的朝日珠此刻的光芒似乎有些过于寒冷了,照得床上的人脸色惨白到像是一具玉石雕刻成的人偶。
芷溟凝视着宁合的脸庞,她总觉得他好像也在听。
可他睫毛没动,眼睛也没动。
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她真的确认了他就是不会再醒,心里的痛一丝丝地漫上来。
“我知道了。”
她忽然轻笑一声,平静开口道。
“母亲你再跟我说说别的事,比如进了塔要注意些什么……”
芷淳见女儿已经明了她的意思,有些释然。
她不禁抬头望向靖室穹顶。
靖室上方漂浮的大大小小的法器,每一件都有它的奥妙所在,可只要一带进塔内,就会失效。
“塔内是另一个世界,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则,这个世界的大部分法器到了那边会自动失效。”
“但塔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与修为无关。”
“怎么去第一层,守境人会告诉你。”
“如果真的有幸见到了神使,告诉她你是叁水螭的一员,告诉她角木蛟提前从荼沼出来了,若她得空,施以援手重新封印。”
“……当时事态紧急,不知是咒语用错还是金贝失灵,始终未能联系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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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入塔是为了埋葬雨泾尸骨,塔外萧瑟荒凉的景象芷溟还历历在目。
现在不同了,因着她要入塔采药的“壮举”传得整个门派上下人人皆知,只要是想看热闹的人都来一观,甚至还有烙月那几位闭关许久不见客的师叔师姐,这些人三五成群地漂浮在塔脚下,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塔门打开,照旧是那片柔软广阔如海的青草地,可越往前走,草地前方的灰色虚空慢慢变暗,身后的世界合拢成了一颗拇指大小的绿色琉璃球。
再也没有门了。
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冷硬得没有尽头的黑暗,像是在江底游来游去时,偶尔会出现在路上的泥洞。
只要掉进去了就找不到前路。
她掐了个火诀,可半点火星子也放不出来,她又摸摸头上的簪子,冰凉轻盈的像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件。
芷溟迷惑不已。
上上次这簪子被门上禁令无情弹回。
上次随着陈璃进来埋葬师傅残骸时,它彻底的消了声音。
明明它一次又一次地横冲直撞只是为了入塔,真的解开门上禁令进来了,又是毫无反应。
她突然对着那黑暗虚空轻声开口道。
“你想要什么?”
这里会有守塔人的,母亲和烙月说了每一层都有,可声音孤单单地荡了回来,此地像个真山洞。
她耐住性子往前走,脚底轰地燃起了一束冰凉的蓝色火焰,自己周围忽然被六个屏风围住了。
无论是向前还是退后,这些屏风都一步不停地跟着她。
那屏风上的景象十分的虚张声势,刮着狂风下着刀子雨……当然还有一张是最接近烙月告诉她的血湖。
好几张绢画屏风上都是许多精怪打成一团,血湖那张上是成群的靛蓝色巨嘴鸟,正在吱吱喳喳地尖叫互啄,她凑近去看,没过一会儿就听得聒噪,耳朵开始疼。
退后两步,瞥见右侧的那张安安静静的已陈旧泛黄的画,画中央没有精怪,只有一根顶天立地的雕花铜柱,站在灰蒙蒙的世界里。
芷溟又往四周扫视了一圈,没再多做犹豫,一只脚猛地踏了进去。
那一瞬间,脑中莫名回想起陈璃告诉她的故事——天神羲和给众位神兽所谓的考验,毕月乌曾经到过最深的地狱,角木蛟经历了火的淬炼。
难道这里是地狱?
实在是不怪她联想到一块儿去,毕竟这地方恶臭扑鼻,还未转身,一股强得让人作呕的铁锈味带着风声嗖嗖从耳后方袭来,她往前飞跃一步堪堪躲过。
本以为会跳出画布,可门已消失。
烙月告诉她,根据掌门遗留书简上所写,她需要找到守境人。
回头看箭矢射出的地方,有个衣衫破烂的骷髅头,脸上的皮肉挂着,就是正常的女人脸庞,可脖子那一圈只剩下白骨,白衣服穿她身上,更显单薄得无力支撑。
“……师傅?”
芷溟难掩诧异,这是师傅雨泾的脸,可她似乎完全不认识她,对准她连着放了十几只锈迹斑斑的箭矢。
箭倒是好躲,比阵法里避无可避的藤蔓要慢上一点,可她似乎在阻止芷溟说话,每次芷溟以为她用完了箭,刚要开口,箭矢又从雨泾背后的竹篓里生长出来,抽箭拉弓,三箭一齐冷冷地射向她。
是要禁言吗?
芷溟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师傅告诉过她,无论是人造的机关还是神造的迷境,都会有某些不成文的规则,例如没有开口的黑匣子,如果有人想要暴力破解,那匣子夹缝里的酸会浸透里面的东西,打开的时候只能看见一滩水。
所以她现在不能开口问,无论这骷髅是不是她的师傅,她都是在提醒她,别再开口说话。
芷溟紧闭双唇,她专注地观察着“雨泾”的神态,想要知道她是不是真是她的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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