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叽喳声喧闹不已,由远及近,此刻百鸟正衔泥而来,献给莱芜树,翅膀扑腾着,众力汇成的气流路过芷溟的时候,差点把她掀倒。
“已经过了十年?”泽湄有些讶异。
阿伊叉着腰,目光随着那些生机勃勃的鸟儿游移着,神情很是认真。
鸟群来得快,去得也快,喧闹声雨消云散。
“多亏了她们,带来一点人间的气息。”阿伊心满意足地感叹着。
金黄色的莱芜树忽然抖了抖身子,像是在搔痒一般,叶子簌簌飘摇,随着抖动的幅度越大,一只显眼的绿色团子“砰”地一声掉了下来,狠狠摔在光滑如玉的地面上。
“好笨的鸟!”阿伊惊叫出声。
这鸟能飞到这个地方,说明能力还是百里挑一的,即使是落了单,也不至于被莱芜树甩了几下,连怎么飞都忘记了。
芷溟很是小心地靠近了那只鸟,小小的一只,圆溜溜的黑眼睛里满是茫然,嘴角有道殷红血迹,身躯挣扎着左右挪动,想要随便找个草叶堆躲起来,地面上却没有任何可以容身的地方。
她想要捧起他,可是双手捧起的却只是一团空。
紧接着那绿色的毛团子就到了阿伊的双手里。
“真可怜,我不该说你笨。”
“让它喝点莱芜树的露水,好了再送出去就是。”
泽湄也走了过来。
她的心神不知怎的有些恍惚,很久以前,有人曾经在树下跟她一起看护过濒死的麻雀,她不擅长疗愈的术法,也因为身困凡间,不想低声下气去求娄金狗,因为要说动娄金狗,一定要先让羲和准予。
她怎么可能为了一只鸟去求羲和。
“少主,我好害怕。”当时闵泽双眸闪烁着,紧抱泽湄的胳膊不愿撒手。
“它怎么孤零零的死在这里,都没其他的鸟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也快死了,你答应我,一定要守在我身边,好不好?”
泽湄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答应他,反正是说了些“未来的事谁能说得准?”“人磕着碰着死了也是常事”之类的打马虎眼的话。
她总觉得,凡人的寿命也太短了。
幸好服用那颗果子所诞出的叁水螭寿命至少有六千年,分给她们吃,如果够的话,能活上二百年。
不是比他和她们预想中的要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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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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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溟还想继续看……眼前却出现了重重的白雾,她只能通过那片蓝绿色认出是泽湄在说话或者是移动。
连声音也听不清了。
真是匪夷所思,她努力往前飞奔,阿伊的影子就在她眼前擦过,一瞬间,白雾消散,还是莱芜树,树下平躺着阿伊,和之前的模样判若两人,脸黄得像是蒙上了一层土,嘴唇发白,喘着粗气,总归是出气比进气少。
“唉……泽湄,这些年,这个事……把你逼成什么样了,你看看……你自己,可还有半分水神的光采?”
“我前几天出,出塔了……我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每次想出去看看,但总觉得手里的活放不下,这次终于出去了……”
“外面真热闹,可我不敢多待,走到哪里都是异类,她们总说我是什么外邦人……”
阿伊黯淡的双眸里猛地涌出泪花。
“你放弃罢……羲和会这么做,早就打算好不回来了,要不然她怎么会把自己的命交到你的手里,她明明知道你和她,命格是天生的不容。”
泽湄的嗓音如同覆着一层厚厚的寒霜。
“正因如此,我才要证明她是错的,之前她想当这个圣人,我随她了,若她当初是存了把天神之位让给我的念头,我就要让她知道,这位子是我本该得来的,不是她让出来的。”
“归凤山第十三道门,这么多年进去的……也不少于百个了,完好无损出来的有几个?不是疯了就是傻了,若你真的能找到出入毫发无损的人,即使她把秘密告诉你,你自己也靠近不了归凤山。”
泽湄走到阿伊脚边,静静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整理衣角。
那时还在人间,流火袭来,她的父亲就是这么做的,助子民入殓。
阿伊的身躯一点点消失,如尘埃流沙。
从凡人伦理来说,他是她的家人,是她的哥哥。
她以后再也没有家人了。
“照顾……好自己。”
这是阿伊望着她留下的最后几个字。
芷溟心中一阵酸楚,她此刻就站在阿伊身侧,她伸手想要抱住他,只是触到一层逐渐淡去轻如无物的虚影。
泽湄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
芷溟还未从当前的悲伤中回过神来,眼前的影像又出现了坚实的白雾,无论她施法想要如何擦去,用了火诀,引水诀,那白雾挡得严严实实,再看不了一眼。
不知像瞎子聋子一般等待了多久,她盘腿在地上坐着,差点入定。
眼前的场景变成了彼闻宗的内山,那些漂浮着的岛在眼前晃动着,像一块画布泛起涟漪。
她望见了一抹红衣身影停在空中,面容冷峻,周身刺目的光芒如同太阳,也像太阳一般灼热逼人,下面的彼闻宗掌门无力再开口说一个字。
她又心有所感似地靠近了“羲和”,猝不及防地,她发现“羲和”的左手只剩下了浅浅的轮廓,看起来很是怪异。
“很快,天地之间的力量会彻底失衡,而那时我已不在。”
“去鸳鸯江寻螭族一脉,她们正执掌江河,现任河神的任何请求你都要答应,都要全力以赴。”
芷溟此刻与她面对着面,近在咫尺,她能瞧见她的额上有细细的汗珠,她也到了五衰的地步吗?
心像是狠狠地被剜了一下。
泽湄,没有人记得你。
白雾又起,芷溟已经从气愤到麻木,你费了这么大功夫擦去的记忆,不让任何人看到的记忆,到底是什么呢?
急促短暂的一声鸟鸣啸叫将她唤醒,再睁眼,红得灼目的场景唰地变成漆黑一片。
最后徘徊在耳边的还是那断断续续的一句——照顾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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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悠悠的天,几朵浮云闲散,芷溟观望了一会儿,蹦跳着走下宫门阶梯,她现在是五岁的幼童。
活在那份宁静祥和的,早已被泽湄抛却的童年回忆里。
此刻的武曲城王宫,每个人都笑语盈盈。
婴儿能顺利降生是稀奇事,闵泽刚出生没多久,总有人来看他,送礼物。
而几乎每个来见他的人,都想要逗哭声震破天际的小婴儿笑一笑。
“我有个办法。”
君后拍掌,命宫人拿来了蜜水,示意让芷溟用手指轻点一下,送进他嘴里。
众人皆屏住呼吸,拭目以待。
闵泽不哭了,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芷溟看,唇角慢慢扬起弧度,“咯咯”一声笑了出来。
芷溟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收回滚烫的手指,心里并未涌起半分喜悦。
自从幻境重启,回到出生的那一天,她的脑子就裂成了两半,一边想着要赶紧告诉羲和归凤山的门开了,一边又难抑悲哀地告诉自己,这是幻境,幻境里的事怎么能当真。
这些回忆,漫长而无趣,除了闵泽是她生活里唯一一点甜。
她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好奇——泽湄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回塔,在想元始天尊的话,在想人类真心是什么,在想如何赢过羲和吗?
泽湄或许始终都认为,变成凡人是对她的惩罚,她因为意气用事与羲和相斗伤害了无辜生灵,被惩罚也是理所应当。
所以她不理会周遭的人和事物,冷漠而疏离,总想着这惩罚会有一个刑期,等刑期一到,一切结束,权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可想要出城看看?”芷溟主动牵起闵泽的手。
“好。”闵泽先是一愣,垂下眼眸,默默把她的手抓得更紧。
待到城外山林第七遍褪换颜色,由翠绿转为深黄,在那个芷溟记忆中的日子,意料之外地,灾难并没有来。
她左等右等,但这记忆就是被篡改过了似的,把不好的东西都抹去了。
那些不甘,牺牲,千年漫长的等待仿佛不存在。
春和景明,万物鲜妍。
城外矮山上突然修起了天神观,特意来参拜的人络绎不绝。
芷溟也惊讶地从闵泽口中听说,在国的北面,天上突然降下流火,但是很快被天神和神兽们摆平了。
闵泽最近脸上的神情用光彩照人来形容是毫不夸张,君后把他指给了少主,只要等到少主成年,也就是三个月后,她们会成婚。
她望向不远处的武曲城,那座城仍然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
她小心翼翼地放开了闵泽的手,不敢再看他的神情。
“我真的该走了。”
“去哪里呀?少主你最近忧心忡忡的,是想去北边看看境况吗?”
芷溟轻轻摇头。
这一次的幻境,连冬天都是温暖的,路过的风闻起来都带着醉人的香气。
这些好无时无刻不在迷惑着她,像一杯蜜水,像一只把她往下拽的手。
她当初从江底逃出来的时候,也是真心愿意付出一切让事物回到“正轨”的,就像现在这样,不用思考不用担当,多轻松多快乐。
但是她拗不过命运。
已经发生过的事,怎么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自我欺骗?
她是失败了,她应当承认,即便是神,也会有做不到的事。
“不,是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你,也没有母父。”
“我也要去。”闵泽看到了芷溟眼里的坚决。
“留下来好吗?少主。”
“留下来,我们什么也别想,就这么快快乐乐地一起生活。”
芷溟终于眼眶湿润,对幻境里的假闵泽说再多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真正的闵泽早就死在了泽湄引水途中。
而宁合,还性命垂危地,等着她去救他呢……
母父在等她出塔,羲和也在江底等她。
思及此处,脑中咻咻闪过许多幅画面,陌生又熟悉,大部分都是透过泽湄的视角去看世界,有阿伊,有羲和,有角木蛟,还有一只模糊的鸟。
心好像变成一块寒铁,在和煦的春风春光里划出一道看不见的痕,像是素手撕开一张绣工精美的布帛,幻境中的身躯在此刻与真实的身躯合二为一,骨簪从发髻中轻松飞出,她双眸坚定,声如寒冰。
“万法俱灭,诸法皆空,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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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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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中多出了许多回忆,可她来不及细想,只顺着眼前的梯子拼命往上走,大片浮云在身侧飞过,脚下是没有尽头的蓝色虚空。
上梯子的时候她想起来,塔中是所有的轮回记忆,人轮回了多少次,便有多少的层数考验。
她只有一个过去。
梯子直通阴暗狭窄的小阁楼,她未细看四周,径直推开木门往外跑,穿过甬道又是木门,此处是迷宫。
她跑了太久,精疲力竭,只能停下来努力思索,转角处显眼的金色光点,让她想起了江底的林罗石门。
林罗石门也有洞眼,也是这些洞眼标记了从哪里走能靠近月珠,从哪里走会距离月珠越来越远。
她循着标记走,忽然眼前明光大盛,如画展露眼前,永恒的金光为底,正中间却是满目的灰败。
莱芜树,不再是以往金灿灿的,灵气充沛的模样,没了神的准许,鸟群无法入塔,也就无法再供养它,满树的叶片变成了骇人的灰白色。
至于地上偶尔长出来能治伤病的辛荽,那种母亲在医书典籍中偶然瞥见的药草,更是渺无影踪。
芷溟的心都快停了,她看着眼前破败荒芜的一切,企图从中能找出一些能治病的东西来,什么都好。
她转身往西边疾走,那里藏着归墟,不知是认出了她,还是无人看管,结界为她打开,可房间内空空荡荡,所有的事物都被泽湄好好地藏了起来。
不,一定有什么是自己忽略的。
她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又想要出归墟再去看看树上有什么,猛然间,右脚被地上的什么玩意儿绊了一跤,幸好两只胳膊护着,要不然下颌角得被磕得粉碎……
膝盖很疼,她趴着伸手往左右上下摸索了一会儿,寻到了害她的元凶——一个木质的小盒,十分沉,端着的时候手腕有些疼,轻摇是沙砾混着水的声响。
也是在此刻,她的脑中灵光一闪,像是有扇门真的打开了。
那只鸟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泽湄说过,让它喝些莱芜树的露水,等好了再送出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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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入夏,连着天气也变得捉摸不定,狂风哗哗作响,一眨眼的功夫,暴雨如注,浇湿了地上三五成群的人们。
不会使水火不侵咒的,慌慌张张地跑到了树下去躲雨。
芷溟进去也有两个时辰了,大部分人觉得无聊早已离开。
暴雨中忽现一道紫色的圆弧,它疾速如闪电般划过雨幕,再眨眼时已经消失,让不小心瞥见的人疑心只是看错。
靖室门口本来有两人正守着,但是雨下得迅疾,干脆齐齐跑进了靖室避雨。
“你说这入塔的人,怎么才能出来呢?”
她拼命甩着头发上的水珠,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隔着过道和屏风,但能隐约瞧见的床上躺着的病人。
“其实,我听说,大部分人入塔只是为了求圣使实现心愿,但是代价嘛……好像是要亲自去一趟归凤山。”
“那地方谁能乐意去啊?”听见这话的人霎时瞪大了双眼。
“而且,能登到顶去,想必是道心极其坚决的人吧……”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那因此事惊讶万分又平静下来的女子,忍不住喃喃道。
“什么心愿都能达成吗?”
正想着事呢,同伴又跑开了,站在离她在几丈远的地方。
“这个男人……长得也很一般啊。”
乍地一道雷鸣声响彻云霄,两个人俱是一惊,那偷偷去看一眼的女人也复跑回厅堂。
眼前突兀地现出一个高大颀长的墨绿色女人,她的眼睛像是被水泡得过度,眼眶红得有些肿,可是头发丝和身上却无一滴雨水,看上去像极了水中精怪幻化而成的人。
见来者不善,两个小道姑很快就逃了,也不知是不是风送她们出去的,在她们刚迈步出去的时候,那门“轰隆”一声关上,严丝合缝。
临近傍晚天色转暗,又逢着暴雨,就更暗上一层,屋内本该应着时辰变亮的朝日珠像是受到了压制,微弱如萤火,明明灭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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