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娴闻言,心下一动,目光飞快落在右侧那人身上。
绰约桃花掩映着那人颀长高挑的身姿,他穿了件苍青色素面直裰,显得身姿极其清濯,但衣摆衣袖上却被大片浓污的墨汁弄脏。黑发亦如墨色,用一顶精致的玉冠束在头顶。他明明比旁边的蓝衣男子年长,此时却像个幼童无措,低垂着脑袋,只露出半边温润英俊的眉眼,如一缕遥衍去远处的微风,脆弱,无辜。
江娴心头被刺了刺。
她已然明白这几人的身份。
这少年应该是二房那边的嫡子,刁钻跋扈的熊孩子秦信宇。原著中,秦信宇和叶荷萱可谓是一丘之貉,两人变着花样的天天对付秦衍风。叶荷萱对秦衍风非打即骂,秦信宇则是各种戏弄。待秦衍风恢复神智,叶荷萱第一个去见阎王,秦信宇尾随其后领便当。
而捉住秦信宇的蓝衣男子,应是秦随星。
“我再说一遍!给大堂哥道歉!”
“不不不!我就不!偏不!”
秦信宇毫不掩饰厌恶,朝秦衍风龇牙咧嘴。
面对不省心的弟弟,秦随星也没辙。都是一家人,说不得骂不得,总不能拔剑砍了这个隔房弟弟,那他二叔定然将府中搅个天翻地覆。
秦信宇不服管教,又以欺负他大哥为乐。这次,他正巧赶来,看见秦信宇用瓷瓶里的墨水故意泼了大哥一身,还骂傻子蠢蛋,污言秽语,真是令人生气。
“二堂哥,你再逼我,我就去找祖母告状!说你和大堂哥联合起来欺负我!反正没人看见,哼哼!”
秦信宇深得秦老夫人喜爱,是非黑白还不都是凭他一张嘴。
说完,他得意的踢了踢脚边的陶瓷墨壶。
秦随星气结。正僵持着,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柔和清婉的声线,隐含怒意,冷冷道:“谁说没人看见?”
两人下意识抬头,就连一旁默不作声的秦衍风亦僵了僵,循声望去。
只见松竹院前的树下,人面桃花相映。女子身穿一袭对襟缠枝绣花的水蓝色襦裙,与鬓间点翠步摇同色。尖尖小脸,烟眉下是一双点漆黑眸,睫若蝶翅,眸中好似盛满盈盈清水。春日暖融,女子却还抱着一个黄铜手炉,那肌肤过分白皙,透着三分病气。
秦随星是识得叶荷萱的,见到他,本就不愉的脸色更沉了。
秦信宇脑子聪明,眼珠子一转就猜到了来人身份,顿时阴阳怪气讽刺:“我道是谁,原来是傻子的新媳妇儿。”他目光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江娴,“嘁,痴傻儿和病秧子,绝配!”
江娴好歹是个大人,不会跟一个少年计较这些。
再说,她本就是个病秧子。
但听他侮辱秦衍风,想到自己的弟弟江月,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口气。
江娴身量和秦信宇差不多高,但她却威厉地瞪了眼对方,沉声道:“你今日说的话,我会原封不动的告诉郡主和裕国公。身为忠烈之后,不好好读书想着报效朝廷,竟在府中欺辱堂兄,长恶靡悛,不知悔改!沾染一身下九流习气!可对得起老国公爷的在天之灵?便是你告去老夫人那儿,我亦占理,绝不让你讨了好去!”
秦信宇嚣张惯了,何时有人如此严厉的教育过他。张大嘴巴,盯着这个比他还嚣张的女人,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我……我不会承认的!”
江娴冷笑,“你大堂哥二堂哥在这儿,装墨汁的瓷壶也在这儿。府里每样东西都登记造册,人证物证具在!你倒是说说,如何不承认?抵赖耍滑,只会让老夫人他们更瞧不起你!真是没担当、没道德、没教养!”
秦信宇看着江娴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神色,心里臊得慌。
江娴趁热打铁,上前一步,指着他命令:“快点给你大堂哥道歉,否则我就告状去!”
秦信宇倒是真的怕了她那番说辞,全然忘了自己刚才还梗着脖子准备告状。
他不情不愿地看了眼秦衍风,声如蚊呐:“……对不起大堂哥。”
也不指望秦衍风回应什么,秦信宇趁秦随星不注意,挣脱他手,如脱兔眨眼跑不见人影。
此时院子周围的下人听到动静,全都聚拢过来。
秦随星复杂的看了眼江娴,总觉得她态度奇奇怪怪。联想到前日,这女人找到他,对他说了些露骨言辞,顿时像吃了苍蝇般难受。
但刚才她训诫了秦信宇那个小霸王,秦随星只得朝她颔了颔首,声音淡淡:“多谢嫂子。”
“不谢。”
江娴语气比他还要冷淡。
恰在此时,一直沉默的秦衍风,突然弯腰捡起那秦信宇作恶留下的墨汁瓷壶,将剩余的墨汁,尽数泼在了江娴身上。
他动作行云流水,江娴听到身后翠浓的惊呼,才反应过来。
水蓝色的漂亮纱裙被墨汁浸透,薄纱贴在臂膀上。春风一吹,寒凉透骨。
“大哥,你——”秦随星惊讶无比,忙抢过秦衍风手中的瓷壶。
翠浓手足无措,徐嬷嬷也赶紧过来,慌慌忙忙道:“少夫人,这这这可怎生是好?老奴这便给你打水去!”
江娴脸色微变。
但她很快镇定下来。
她抬眼,对秦随星面无表情道:“二弟,你来松竹院有何事?”
秦随星只得回答,他得到消息大哥病愈回来,顺道过来瞧瞧。
江娴嗯了声,轻轻点头:“既无事,请你先回罢,我和衍风要回屋更衣了。”语毕,也不看秦随星是何表情,便牵着秦衍风宽大的衣袖,往院里去。
她靠近的瞬间,秦衍风肢体僵硬了一下。
但他很快低头,垂着眼帘,以长睫掩饰诧异惊疑的神色。
第五章 谁疯
秦衍风自认聪明绝顶,他实在没想通,叶荷萱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他派去的暗卫宋七,忠心耿耿,绝不会阳奉阴违。
宋七趁着四下无人,亲手将叶荷萱推进了裕国公府的池塘,确定她沉了底,这才回来复命。
任谁也想不到,他秦衍风竟然又重活了一世。
秦衍风对前世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
他十六岁出了意外,摔伤后脑,足足痴傻七年。七年间,昔日光辉不在,就连府中的下人,也敢对他呼来喝去,更别说那个处处针对捉弄他的四堂弟。
二十三岁那年,母亲给他寻了门亲事,迎娶秘书少监叶溱的嫡女叶荷萱。
那叶荷萱甚至比四堂弟还要可恶,欺他痴傻,还对弟弟秦随星存了念头。叶荷萱见到秦随星,如同飞蛾见了火,不知廉耻的往上扑。有时候当着他的面,都会故意半褪衣衫,去勾引秦随星。
好在弟弟没有让他失望,对叶荷萱勃然大怒,斥责她寡廉鲜耻,丢尽叶家脸面,就此与叶荷萱划清距离。
秦衍风不喜欢叶荷萱。
他厌恶她。
因此,叶荷萱想做什么他都可以不在意,不去管。但他没想到,叶荷萱尽将贼手伸到了段问春面前,她处处给段问春找不痛快。那个炽烈明媚、善良可爱的女子,怎能让叶荷萱这种腌渍污染?
段问春是他痛苦记忆里的一束光。
他是傻子时,除去家人,没有一个人关心他。只有段问春对他好,对他笑。
待他恢复神智,却败给了七皇子刘甯。
他运筹帷幄,替二皇子出谋划策,将七皇子党羽一个一个的拔出,他以为可以让情敌认输,却没想到,换来了刘甯与段问春的情比金坚。
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获得段问春的爱。
辞官后,他做了一段闲云野鹤,寄情山水,终身未娶。但心中仍会想起那个明媚的女子,朝他笑靥如花……心怀执念,他死的时候,四十不到。
没有忘川河彼岸花,也没有孟婆汤奈何桥。白云苍狗,兜兜转转,他又重生回二十岁那年。
彼时,他已做了四年的痴儿。
他细细筹谋了一番,决定暂时继续装疯卖傻。上天既然让他重新来过,必定是为了令他弥补上一世的遗憾。
这一次,他要辅佐二皇子登基,要让七皇子败北,还要夺得心心念念的段问春。
三年时间,足够秦衍风将“机密署”建立起来。前世,这个培养大量暗卫人才的机构,掌握了京中所有官员的隐秘消息,帮二皇子夺储,也让二皇子输得一败涂地。正因了机密署,他才知道,原来叶荷萱是叶溱塞来监视裕国公府的眼线。叶溱明面上中庸而立,实际上早就听和刑部尚书杨阚暗度陈仓,成了刘甯的走狗。
再后来,叶荷萱不知从哪儿认识了一个姘头书生,三天两头出去幽会厮混。
秦衍风得了空闲,在叶荷萱前往书生暂居的寺庙途中,让宋七埋伏。
宋七故意惊扰了她的马车,趁叶荷萱摔出车厢,一刀抹了脖子,将尸体抛下山崖。
这一世,秦衍风无力阻止嘉云郡主和叶荷萱的偶遇。
叶荷萱还是嫁给了他。
秦衍风看见这个恶毒淫乱的女人就觉得恶心,便在成亲之日,借口犯病,去了杜太医府上暂避。杜太医上一世听他差遣,这一世,秦衍风轻轻松松便笼络了杜太医人心,靠着杜太医帮忙掩护,三年来无人发觉他的脑子已经痊愈。
秦衍风重生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当然不会让叶荷萱这个暗桩在他眼前瞎晃。
他在杜太医府上,一边给二皇子规划禹州治理水患的举措,一边让宋七潜入裕国公府,将叶荷萱溺死。本以为万无一失,可左等右等,没等来叶荷萱的死讯,秦衍风不禁有点焦灼。
他让宋七打听,才知道叶荷萱压根儿没死,还成天躲在松竹院大吃大喝。
秦衍风顿觉蹊跷,不再装病,从杜太医府上匆匆赶回,直奔松竹院,想观察这个“死而复生”的叶荷萱到底是什么情况。
结果到了松竹院,得知叶荷萱去给他母亲请安去了,秦衍风心中十分怪异。
正准备去嘉云郡主的院子,秦信宇却跑了出来,朝他身上泼墨。
秦衍风上辈子辞官后,拜了一名武道前辈为师,日夜磨练拳脚,瞧着虽是一介文人,但功夫却不差。重生后,这个习惯也没有改变,他想着段问春懂点儿武艺,自己以后娶她为妻,怎么也不能比她文弱,因此,这三年来刻苦练习,不敢懈怠,身手反倒比前世还要厉害。
他想要躲过秦信宇的刁难,轻而易举,可恰巧这时,弟弟秦随星来了。
秦衍风提前察觉,便装出痴傻模样,不躲不避。
秦随星抓包秦信宇,两人争执不休。秦衍风心下轻嘲,以祖母偏心程度,估计这事儿他得不到小霸王的一句道歉。对此他习以为常,倒不怎么在意。
但叶荷萱今天,令他始料不及。
她不仅没死,还一反常态,没有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发饰简约衣着素雅,巧舌如簧,替他愤愤打抱不平。
心思一转,秦衍风便有了猜测。
想必当着秦随星的面,叶荷萱故意装模作样,以为这样就能博得秦随星好感。
秦衍风当场便想撕下她的伪装。
他仗着痴傻,将墨汁泼在叶荷萱身上,按照她的性子,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绝对会暴跳如雷。可叶荷萱再次让他刮目相看,有秦随星在场,她的伪装简直是天衣无缝,就连秦衍风都找不出瑕疵。
这女人,为了秦随星倒挺能忍。
他目光落在前方窈窕纤细的水蓝色背影上,眯了眯眼,不屑的扯了扯嘴角。
江娴背后没长眼睛。
她此时心情格外复杂。
徐嬷嬷打来热水放在耳房,江娴忙清洗了一遍,换上干净衣裳。等走出来,听翠浓说,秦衍风将下人都轰了出去,自己沐浴更衣,不要人看。
翠浓抱怨,“大公子也太不省心了!”
江娴不由得笑了起来,柔声道:“无妨,随他去吧。”她语气顿了顿,“他是主子,这些牢骚你以后切莫再说了。”
智力低下的患者有时候就是这样,固执己见,家人强行安排的,他偏偏不从,就像叛逆的孩子。只要不是什么要紧事,最好都随他自己。
江娴话音甫落,另一边耳房的门便打开了。
秦衍风换了一件天青色的长衫,蟹壳青的云纹腰带胡乱系了个死结。鬓角沾了水,湿漉漉的贴在轮廓分明的脸侧,愈发衬得他皮肤白皙。他的长相自是眉目如画,挺鼻薄唇,和秦随星有三分相似,但却敛着锋芒。特别是一双眼,氤氲着沐浴后的水汽,不去想他低下的智商,乍一看,倒是温润如玉,丰神俊朗。
江娴心念微动。
她让徐嬷嬷翠浓等人守在门外,自己则拾阶而上,对秦衍风道:“来,我有话跟你说。”
秦衍风眼睫颤了颤。
他亦步亦趋的跟着江娴进了屋。
见江娴掩门关窗,心底冷笑不止。
叶荷萱是什么品行,他秦衍风再清楚不过。这个刁毒女人,遣散奴仆,等到没人在场,她终于装不下去,要对他掌掴大骂了。
秦衍风眼中划过一抹狠厉。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他将她杀死,装作叶荷萱自己不小心磕到桌角身亡。反正他可以用痴傻掩盖这场血光,就算有人怀疑叶荷萱死因,也不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秦衍风眼睛四处乱瞟,觑巡哪个地方比较尖锐,容易造成事故,就听那轻柔的嗓音再次响起:“下次不要这样了。”
秦衍风怔愣了一下。
江娴以为他没听明白,上前两步,牵着他衣袖,将他按在桌边的凳子上坐。
江娴半弯着腰,朝他笑笑,用哄小孩的语气敦敦教诲:“下次不要乱泼墨汁了。姐姐知道你好奇,但这样不好,不可以。秦信宇是不乖的小孩,你不能学他,懂吗?”
江月以前就犯过这种错误。
见江父在厨房里杀鱼,他学在眼里,便也拿了尖刀出来往江娴身上戳。好在那是冬天,江娴裹着棉大衣,江月力气又小,这才没把她身上扎出窟窿。
但这件事给江家敲响了警钟,对于江月的教导,格外谨慎。
江娴当然不会对自己智力有缺的弟弟生气,自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她本就养成了包容的性格。刚才秦衍风依葫芦画瓢往她身上泼墨的时候,她非常理解,完全产生不了厌恶的情绪,反倒是有点担心。
江娴认真地对秦衍风道:“以后,不能当着那么多人做这件事。”
秦衍风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努力饰演自己的角色,双目茫然,问:“为什么?”
江娴看了眼屋外,指了指:“因为那些哥哥姐姐婆婆,会觉得你喜怒无常。你觉得好玩儿的事情,他们却不这样认为,他们会讨厌你,躲避你。”说到此处,江娴粲然一笑,“如果你真的想玩,就来找姐姐。姐姐跟你玩儿,姐姐不会生气。”
因为智力低下,病人语言障碍行为缺陷,不能控制情绪。做事或循规蹈距,或动作粗暴,就像江月,总是突然打人,久而久之,小区里没有孩子愿意跟他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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