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他和七皇子刘甯,被圣上分别遣去了禹州和鲧州。自古以来,此二地常发水患,每至夏季多雨时节,沩水汹涌泛滥,三年两决口,实乃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太子刘崛薨后,圣上一直未另立储君,也未将皇子封王。
九皇子年幼,储君人选惟刘甯刘桓二者其一。
圣上此次将两人派去禹鲧,意图十分明显,便是想让兄弟二人在治理水患上各展神通,看看孰优孰劣,以作衡量。
刘桓闻言,神色十分为难。
他郁闷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急切道:“吾自知不该如此莽撞,但禹州刺史王巍不为我等所用,处处掣肘,你之前谋划的两条计策,皆被王巍否决。吾上京来,想亲自与陈大人、许大人知会知会,将王巍贬出禹州。否则束手束脚,安能行事?”语毕,又将酒杯大力拍在桌上,长眉扬起,“此次若不能盖老七一头,怕在父皇心中,吾便要永失位置了!”
水患历朝历代都无法解决,一来就给他布置难题。更莫说那年约六十的老臣王巍,出了名的正直不阿铁面无私。王巍曾是朝中砥柱,可惜不知哪儿学了身臭毛病,一言不合就死谏,把他父皇都给整怕了,这才将他调去禹州做刺史。
他刘桓时运不济,偏偏要跟这臭石头共事,光想想都觉得头痛。
秦衍风知刘桓是个草包德行,对他匆忙上京,感到不愉。
“二殿下何必忧心至此?区区王巍,便让你自乱阵脚。若那边知晓,奏你一本,你如何自圆其说?”
面对秦衍风的话,刘桓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他才重重叹道:“衍风,吾心甚乱矣!”
秦衍风三年前暗中投奔他,屡出良策,刘桓逐渐卸下防备,对他完全信任。刘桓身边不乏良臣,但无人如秦衍风深谋远虑,堪担大任。有朝一日他有幸夺得江山,定要予秦衍风为肱骨权臣,方能对得起多年亦主亦友之情。
刘桓又问:“你且说说,吾接下来该怎么行事?”
秦衍风望了眼窗外,暮色四合,天色已完全暗下。
他右手食指轻叩着桌面,似在拟定什么。
片刻后,才沉声道:“二殿下,王巍不足为虑,此人虽心高气傲,却是是忠心良臣。他不服你,想必是听信了那些关于殿下负面的流言蜚语,待在下想个法子,倒可将此人收为己用。”
刘桓想到王巍那张刻板的棺材脸,心下不喜,却也不反驳。
他闷闷道:“吾收到密报,老七不知从哪儿请了一个治理水患的隐士出山。此人有大才,提出了疏通河道,底泥疏浚之法,已开始动工。”说完,刘桓便从怀中抽出一叠纸,递了过去,“这是暗桩誊抄来的治水方案,吾仔细看过,甚妙。吾打算依葫芦画瓢,与老七用相同法子,届时无功无过,父皇也评不出高下来。”
秦衍风接过方案,随意翻两下。
他拥有上一世记忆,知道此次治水,刘桓学了刘甯的疏通之法,却挨了骂。他手下没有刘甯的能工巧匠,不会精打细算,用同样的法子,却在户部高出一半开支,反而惹来圣上猜忌贪墨,被一通彻查。刘甯顺势使计,果真被揪出了吏部几个卖官鬻爵的官员,让刘恒元气大伤。
秦衍风将一沓方案随手搁在桌边,断言道:“这法子用不得。”
刘桓没想他潦草看了一眼,立刻否定。他追问:“为何?”
刚得到方案,他就和手底下的幕僚论过,皆觉此乃极佳的良策。
秦衍风眉宇间一片镇定,他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食指,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从容画起草图:“禹州虽与鲧州相临,但地形不同。鲧州十三里外,便是飞马河,七殿下塞旁决以挽正流,筑近堤以束水攻沙,筑遥堤防洪水泛滥,这些举措都建立在有飞马河分流的情况下,对洪水和泥沙有调整作用。但禹州地势较鲧州更高,西南两边荒山环绕,若要疏通,翻山越岭倒腾泥沙,需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倒不如直接堵!”
“堵?”
刘桓惊了一跳,他仔细想了想,忙皱眉驳斥,“如何使得?便是连三岁小儿都知晓,治理水患,宜疏不宜堵。衍风,你让我堵,岂不是将我推入火坑?”
“二殿下言重了。”秦衍风已然在桌上用酒水绘出了禹州简单的地形图,叫刘桓来看,“禹州地势高,沩水北下游便是鲧州分支。加固堤坝,将南边的龙口堵住,洪水自然而然从北流入鲧州境内。七皇子不是在改道疏通吗?那就移祸江东,将烂摊子撂给他便是了。”
刘桓眼神微微发亮。
是了,父皇只让他们治理水患,只要禹州安稳,管他是疏是堵。
刘桓琢磨了一会儿,却又拧起愁眉,指着桌上未干的地形图,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南边的龙口宽近二十丈,水流湍急,要将这里合堵住难于登天!”
对此,秦衍风早就找到了应对之策,丝毫不觉慌乱,沉静道:“河面宽,水流急,可先堤坝墩子分割成数分,这样一来,决口增多,但水流量会下降,这之后再慢慢封堵。”
这个法子着实大胆冒险,此前还从未有人这样做过。
刘桓犹犹豫豫道:“这样很可能会决堤,决堤后,又要重新建堤坝墩子,工程量更加浩大。即便吾应允了,那愣子王巍也绝不会同意的。”
秦衍风知道刘桓是个畏首畏尾的性子。
他沉默了一瞬,旋即起身,宽袖两拢,朝他微微一拜,端的渊渟岳峙。
“在下深知殿下顾虑,为确保万无一失,请准允我与殿下同去禹州。”
刘桓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要知道,他此前央求秦衍风多次跟随,都被婉拒。
待反应过来秦衍风这次主动请命,陪自己南下禹州,顿时欣喜若狂地站起身,伸出双臂,朝将秦衍风虚扶一把。
“衍风,你说的可是真?”
不怪刘桓担忧,秦衍风隐瞒了三年身份,装傻作痴,只深居裕国公府,替他暗中出谋划策。乍然要去禹州,没一个月,怕是回不来。
秦衍风微微一笑,道:“殿下放心,家中已打点妥当,必不会起疑。”
刘桓下意识便问:“那你新婚的娇妻呢?如花美眷,也舍得让她独守空房?”
刘桓作为皇子,文韬武略资质平庸,没有匡世经纬的才能,却格外重欲贪色。不到三十,府中已养了燕瘦环肥十几美妾。叶溱官职不高,但叶荷萱的美貌却在京城里排得上号。当初叶荷萱嫁入裕国公府,刘桓私下里没少拿这件事戏谑秦衍风,说他艳福不浅,借痴傻行床笫之欢,定然别有滋味云云。
秦衍风习惯了他满嘴荤话,对此不置可否,但心底忍不住想到刚才书肆中的叶荷萱。
她不像前世那样,浓妆艳抹,富贵满身。未施粉黛的容貌,苍白病弱,穿着一袭藕荷色的春衫,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楚楚可怜。
秦衍风记得,名叫翠浓的那个丫鬟,很怕叶荷萱。
可方才,他竟然看见翠浓朝叶荷萱娇嗔?
他犹记得,叶荷萱极其讨厌猫狗。
当初秦信宇养了一只才足月的奶狗,那狗不小心冲撞了她,叶荷萱便命她手底下的徐嬷嬷,将那狗偷偷捉来溺死,害秦信宇哭了好几天。
这一次,叶荷萱非但没将那只流浪狗棒杀,还不顾脏污,亲自弯腰抱了起来。
她摸着小狗的脑袋,眼眸明亮,脸上露出纯净柔软的笑容。
那笑,几乎将他眼睛都晃花了。
秦衍风甚少出神。
思及刘桓在场,他立刻回神,对刘桓笑了笑道:“殿下何必拿此事打趣?你知我此生心系段侍郎之女,旁的莺莺燕燕再入不了眼。”
刘桓当然知道。
秦衍风来投靠他时就说了,他会尽心辅佐自己,唯一所求,便是希望自己能帮忙斡旋,让他顺利娶得段侍郎府上的庶女,段问春。
区区侍郎庶女,于刘桓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当即满口应下,便要给他赐婚牵线。但不知秦衍风抽了什么疯,非说时机未到,他要等,等段问春的心也属于他。
这些弯弯绕绕刘桓不懂。
他贵为皇子,身边女人数不胜数,看上什么女人,立刻就要。今日不得,便是抢,也要抢来的。
刘桓吃了两口酒,心思活泛,便对秦衍风哈哈一笑:“你钟情那段府的庶女,吾说不得什么,倒是那白白可惜了那叶家女儿。听说她容姿清秀,自幼体弱,一颦一笑皆如那病中西施。这般佳人,难不成要守一辈子活寡?”
都是男人,秦衍风自是明白刘桓话中涵义。
他心头不大舒服。
但想到那叶荷萱水性杨花,与书生在庙中私会多次,顿时冷下脸,厌烦道:“迎娶段问春之前,我会给她休书一封。此后各走各路,再不相关。”
刘桓心呼:君不识风月,暴殄天物也!面上的表情却越发和善,拎起酒壶自斟,笑说:“甚好,甚好。”
第十一章 画技
江娴近来是真的闲。
除去早晨向嘉云郡主请安,余下的时间都窝在松竹院看话本子。
天气渐热,桃花谢了,苍绿的枝叶繁茂起来。暖日融融,午后光线从桃树枝桠的缝隙投射下来,在地面映出点点斑驳光晕。
江娴将椅子搬到树下,铺就柔软的厚垫,半倚半靠,双脚随意搁在矮凳上。她只着了一件薄薄的豆绿色春衫,青丝半挽,长发垂在胸前。洗干净的毛团子狗儿,乖乖窝在脚边。江娴右手拿着一本《鸳鸯缘》,左手时不时从旁边的案几上拿几颗蜜饯,抛进嘴中。
翠浓坐在旁边的小杌子上,拿着绷子做针黹;徐嬷嬷立在回廊下,拢着双手打瞌睡。
时光惬意自在。
“太难看了!”
江娴猛然合了书,将翠浓徐嬷嬷吓了一跳。
翠浓放下针线,忙起身问:“少夫人,怎么?”
江娴翻开那本《鸳鸯缘》,指着第四十八回,不满抱怨:“瞧瞧,这个宋春生可真不是个东西!宁娘辛辛苦苦供他吃穿用度,一朝高中,竟然抛弃宁娘去娶大官的女儿!可怜的宁娘,到最后只能被安排一个外室的身份!更可气的是,这宋春生对大官的女儿也不好,又纳了三房妾,真是气死人了!这本书就不该叫什么《鸳鸯缘》,应该叫《乱七八糟野鸳鸯》!”
破书还花了她两贯钱,江娴越想越气。
当初在书肆,那老板说这书卖得最好,江娴以为不错,结果竟是一本俗套至极的种马小说。
翠浓不知江娴为何大动肝火,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寻常事。倒是裕国公,这么多年一直被人暗暗戳脊梁骨,皆笑他惧内。
徐嬷嬷要比翠**明些,她浑浊的眼睛转了转,以为江娴是由书中联想到自己。她走到江娴身边,将那本《鸳鸯缘》拍了拍灰捡起,开解说:“夫人倒不必因戏文置气,你嫁给了大公子,他定不会往院中塞人。”
江娴哭笑不得:“嬷嬷你扯远了,哪跟哪儿啊。”
她跟秦衍风是不会有太多交集的,再说了,秦衍风做什么,她也管不得。
翠浓建议江娴绣花打发时间,可江娴看见针线头大如斗,她勉强试了试,眼睛都盯花了,也才堪堪绣出自己的名字。
翠浓探头过来,眨了眨眼问:“‘江娴’是谁?”
江娴心底一惊,没曾想自己稀里糊涂的把自己真名给绣了出来。只得胡诌:“……《鸳鸯缘》里的名字。”
翠浓信了,徐嬷嬷这时又怪道:“少夫人是怎么了,以前一手针法出神入化,如今竟连几个字都绣不好。”岂止绣不好,简直歪七扭八丑到极点,她忍住没说。
江娴背后冷汗涔涔,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那日落水后,便有点无法集中精神,手也总是发抖,要像从前那样绣花怕是不能够了。”
徐嬷嬷原本还疑惑,这会儿听她解释,知她身体病弱,顿时心疼得紧。忙道:“那不绣了不绣了,左右没什么用。”
江娴又重新回房拿出一本书。
她坐回椅子上,总觉得这椅子别扭,哪怕铺了软垫,还是硬邦邦的硌人。而且两边扶手太宽,她每次拿蜜饯,还得坐直了拿,严重影响阅读体验。
反正闲着,江娴干脆在椅子上动起心思,在脑海构思打造一架舒服的摇椅。
本着能躺就不坐的精神,这摇椅后背必须能调整。右边扶手最好做一排匣子,能放几本书籍,要看哪本直接拿,不用往屋里跑;左边做个托盘,放蜜饯水果茶杯。还有这小毛团子,最喜欢粘着她,不如在椅子下面再做个大点儿的脚踏……
江娴立刻要画设计图。
可当翠浓拿来笔墨纸砚,她又沉默了。
就算她是设计师,可用毛笔画设计图,她做不到啊。
这事儿没难着江娴太久,她脑瓜子一转,立刻想到代替铅笔的炭。次日,让翠浓去大厨房里挑些烧过了的炭条,用刀将一端削尖,杆身用碎布条裹了,这样拿着画画写字也不脏手。
江娴拿着新做的笔,赶紧试了试。
她绘画的功底在,与炭笔磨合了一会儿,便能行云流水的速写图画。
刚好翠浓立在旁边,江娴又刷刷刷勾勒出她的轮廓。翠浓一眼就认出她画上人物是自己,惊喜不已:“少夫人,你这画简直栩栩如生!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笔法!”
江娴在翠浓和徐嬷嬷面前没想过藏拙,她笑道:“这是我自己琢磨的,翠浓你别声张。”
“为什么?”翠浓不解,“少夫人若将这样的画拿出去,定能博个京城才女的名声。”
“我要名声作何?又不能当饭吃。待我将摇椅的设计图画好,你出府找个靠谱的工匠,让他快些将椅子制好送来。”江娴笑着戳了下她额头。
翠浓还是懵懵懂懂,但江娴下了令,她不敢违逆,只能点头答是。
江娴一下就给自己找到了事情做。
她花了三天时间,将摇椅的设计图画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交与翠浓,差遣她去办这件事。
翠浓得江娴看重,心底无比高兴,信誓旦旦会用最低的价钱谈妥。她未被卖去叶府做丫鬟的时候,在京城到处做散工,刚好知道西街榆木巷有个手艺精巧的木匠,因此拿了银子,直奔那里去。
没曾想,当翠浓兴冲冲的赶到榆木巷,才知那木匠两年前便搬走了,如今去了何处,周围也没人知道。
翠浓受挫,思及临走时对江娴的保证,心底愧疚非常。她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往回走,刚跨进裕国公府的大门,却一时不察,埋头与人撞在一处,怀里的设计图纷纷扬扬撒了一地。
翠浓回过神,一看来人,五官英俊,身穿蓝衣劲装,马尾高束,腰悬宝剑。顿时吓得连忙跪地行礼道歉:“奴婢方才走神,不小心冲撞了二公子,望二公子恕罪!”
“无事,起来吧。”秦随星身强力健,被撞了一下倒没什么。
他记性好,认得这是那位大嫂身边的贴身丫鬟。那丫鬟朝他谢过,却不起来,而是面露急色,弯腰去捡那些散落在地的宣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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