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犹豫着点头,不对吗?
如果母亲不是外祖母的嫡亲女儿,她如何能得老太太另眼相看,寝食起居一应比姊姊妹妹们都强些?
“你的母亲确是你进入国公府的根本所在,但你在此立足的底气,却来自你父亲。”贾林氏直直望着侄女。
只见她听闻父亲,眼中思念难掩,又带着不解,嘴里喃喃念着两字,“底气......”
贾林氏不等她问,又将海棠花儿置于她眼前,“这也是一种底气,薛家的底气。”
黛玉听得似懂非懂,只盯着那堆纱花儿,面色懵懂,脑中一切似蒙着一层纱,她伸长手指,快要触达。
“这是宫里头制的新鲜样法,轻易不会流出,民间难寻,薛家从何而来?”贾林氏饶有趣味地看着黛玉。
黛玉张张嘴,自然想起薛家来历,薛家乃皇商,在户部挂名,领内帑钱粮……
“原是这样......”她恍然,嘴里讪讪,姑妈是说,薛家送宫花,不过是让府里人都知道薛家与宫中来往甚密、关系不凡,彰显......底气。
她是极聪慧的,一点即通,只她不懂,简简单单一枝花儿,因何要弄得如此世故俗气?
贾林氏见她明了,转回正题,“你父乃圣上钦点的巡盐御史,黛玉可知此官是作甚的?”
林黛玉摇头,她只知父亲公务繁忙,其他一概不知,盖因父亲休沐时只与母亲和她烹茶弹琴,行风月清雅之事,从不将政务带入家中。
贾林氏放下手中的花儿,拉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姑妈亦不懂,不过理着些庄头铺子上的庶务,故知一二,今儿与你说上一说,对与不对,我儿暂且一听,自行分辨,”
林黛玉受贾宝玉影响,对读书科举、宦场沉浮之事无甚好感,但如今与父相隔千里,便是关于父亲的丁点儿消息,她都有兴趣,眼中盛满渴望。
“黛玉当知道,人必日日食盐。
历朝历代,盐铁皆官营,朝廷开辟盐场制盐,可要将盐供入千家万户,却不是官府一家能办到,因此,便需盐商。
而商户要成盐商,又需向官府购入盐引。
其中,官府发放盐引由哪些商户购得、商户又是否依律缴税、缴多少盐税等等,均属盐务,便是你父职内之事。”
林黛玉虽不知“盐引”为何物,但大致听懂了,只不明姑妈何意,却听姑妈还在讲,“此事虽一环扣一环,清晰明了,但其中门门道道却极多,
如商人逐利,何止一家想营盐,可盐引量又有定数,怎办?唯有行贿,让官府超发盐引,你父亲行监察之职,故此,行贿索贿之官商便要忌惮你父亲;
又如盐税银,此乃巨数,不防有人眼热,从中扒拉一二,你父受天子命收缴盐税,若有人贪污,便有你父之过;
再如私盐,贩私盐者屡禁不止,可盐场官营,这些人的盐又从何处来,固有私造者,可属少数,其余多从官营场中得来,其中又涉官商勾结,你父要革私盐,又触这些人之利……”
“姑妈!”林黛玉惊呼出声,紧紧抓着姑妈的手,面色惶恐,如姑妈所述,父亲岂不处处危险?!
“别急,”贾林氏拍拍她的手背,安抚道:“你父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必有安身立命又坚守其职的双全之法,黛玉毋需忧心。”
林黛玉一听,方稍定心神。
贾林氏接回话头,“固然危险,但反之,你父之权之势,”还有其中之利,“黛玉可有看到?”
林黛玉纤睫颤颤,陷入沉思,如姑妈所言,江南官场中涉盐官吏、商户多受制于父亲,甚至有求于父亲,换言之,父亲在江南权大势大。
“不止如此,天下之大,官员无数,却只六位巡盐御史,非圣上心腹不能任之,可见你父简在帝心,圣眷正隆,现虽居四品,前途却不可限量,非是那等空袭爵食禄的庸碌之辈可比。”
林黛玉愣愣望着姑妈别有深意的眼睛,这是说舅舅们......
“姑太太......”便是悄声匿在一旁的王嬷嬷也惊叹。
她恍惚想起太太未病之前,家里的帖子从未断过:春日赏花、夏日踏青、秋里登高、冬里观雪......且太太去到哪家皆是座上宾,原是这个缘故。
可照姑太太这般说,这国公府岂不是比不得林家?可事实......王嬷嬷惶惶,面带犹疑。
贾林氏见这主仆二人神态便了然,接着说道,“有此父亲,便是你该依仗的最大底气,可打眼一瞧,谁能看出来?”她眼睛顺着屋子,从里到外一扫。
林黛玉只跟着姑妈,眼神在屋中陈设上一一驻足。
此中一应摆件器物,皆来自外祖母及府中,她的私物不多,俱是清雅内秀之物,与府中的华贵富丽格格不入。
又听姑妈说,“林家四代列侯,汝父高中探花,本是钟鼎之家,如今又是书香之族,可在这荣国府人人长了双富贵眼的仆从眼里,你所带千金不换的古籍孤本不过是几页破纸,名家所制的古琴不过一块朽木......
而你,不过一失恃落魄之女上门投靠,甚至嫁入贾家近支的我,在他们眼中,不过也是借你的光,上门打秋风的破落户罢了。”
姑母缓缓说着,林黛玉心中闪过一次又一次挣扎,不自觉忆起府中事关姑妈的闲言碎语,又慢慢放弃,只听得泪眼模糊,扑到姑妈怀里,哀了一声,“姑妈!”
怪不得、怪不得!
这些人畏于外祖母威严,饮食起居上不敢慢怠她,却打心里看不起林家,未将她敬在心里,难怪舅母身边的管事媳妇也敢给她不能宣之于人的气受,林黛玉越想越委屈,哭得停不下来。
“乖,别哭,”贾林氏轻轻拍着她,叹息安慰道:“这是你父之过,是他思虑不周......”
话未说完,小姑娘又舍不得,“姑妈——”拖着长长的哭腔,不许姑妈数落父亲。
贾林氏只得放弃,嘴里应着,“好好,不说了不说了......我会去信与你父亲,叫他将你的‘底气’补足,叫这起子奴才们不敢小瞧了你去,今日之事必不会有下次!”
小姑娘听着,抽抽噎噎,面却露不愿,贾林氏知她不喜华丽之物,只道,“如今你尚在母孝,那些个颜色鲜艳、华光刺眼的暂且不用,但人不能少。”
黛玉上京时,只带了王嬷嬷并一个小丫鬟雪雁,从气势上便矮了一层,官家小姐的架子没摆出来,先得架子架起来才行,而且......
“府中可安排了教引嬷嬷?”贾林氏这次问的是王嬷嬷。
王嬷嬷猝不及防,望望自家姑娘,忧心,又不想她两难,只垂下眼,轻声道,“不曾。”
初到荣国府时,老太太说照着府里姑娘们的例儿,四个教引嬷嬷、两个大丫鬟并五六个洒扫的小丫头,如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从别处调来了,教引嬷嬷却是一直没信儿的。
林黛玉用帕子擦着眼泪,面上讪讪,自是明白外祖母暂未兑现那日所言之事,心中略不自在。
贾林氏暗叹“难怪”,否则今日处事便不会如此不妥了。
“今日之事,固有奴才眼高于顶,不敬你之罪,可你亦有处置不当之处,你可知道?”贾林氏声音严厉了些。
小姑娘面皮薄,初次被姑母训斥,不知所措,“请姑妈示下,黛玉不知……”声音透着委屈。
贾林氏这次未软声,只教训道,“你说那花儿是人挑剩下的才给你,姑妈告诉你,错了。”
黛玉只咬唇不语,眼中浮起倔强,明明就是剩了两枝儿给她,何处错了?她不认。
“这花儿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小玩意儿,连礼都算不上,就你巴巴放在心上,看了还赌气,”贾林氏叹气,这便是无人教引的后果,原本冒着仙儿气的小仙女,变得斤斤计较、牙尖嘴利。
“不信你可着人问姊妹的丫鬟们去,你的姊姊妹妹们定是看都不看这花儿一眼,直接让丫鬟收了放起来,忠心些的,没准思量着主子的喜好,挑上两枝喜欢的花色,但大多出于礼貌,只会随手取两枝,之后呢,她们许会戴,许只放妆奁里生灰,个人有个人之法,独独不会放在心上,还为之郁气!”
林黛玉听得眼睛微睁,似没想到会是这般,又思量自己小气,本就哭过的眼圈更红了,王嬷嬷只在一旁轻轻摇头。
老爷将姑娘送入都中,本就是想着家中无女眷教养,这都中,长辈是有了,数儿还不少,一位亲外祖母、两位舅母、两位表嫂,却无一人行教养之职,姑娘反倒被带坏了一些,与丫鬟婆子置气尚是小事,最大之处便是这男女之防。
男女七岁不同席不共食。
老太太竟让姑娘同宝哥儿里外间住着,日同行同作,夜同止同息,有时姑娘还睡着,衣裳穿得轻薄,宝哥儿就进来了,一点不避讳,有时两人在炕上榻上滚作一团地玩耍,她说过一次,竟被老太太给的小丫鬟驳了回来,还告知了老太太,遭了一通训斥。
王嬷嬷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姑太太虽是林家人,却是远亲,比起老太太与姑娘,关系太远了些,她不好越过禀报,便一直没说,好在今日一瞧,姑太太始终是林家人,为姑娘考虑确实比老太太周全些!
便道,“姑娘听姑太太的吧!”
黛玉点头,起身行礼,“谢姑妈教导。”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记准了,下次便知如何妥当处置了。
贾林氏拉她坐下,“不开心的都过去了,看看姑妈带了什么……”
说着,唤锦绣进来,将里面几个匣子打开,与黛玉分说起带与她的几件小玩意儿。
第八回
却说贾林氏一早斗志昂扬入了荣国府,晚间忧心忡忡急归来,一头扎进书房,手书一封,令胤礽速速发往扬州巡盐御史府。
掌灯时分,胤礽进内院定省,见母亲长吁短叹,急关心出了何事。
儿子神情关切,贾林氏心里甚慰,说起那府中规矩越发不像话,至于心焦原因,只道,“西府老太君欲将小姑娘与那凤凰蛋凑到一处,娘写信去问林海是何意见。”一并叫林海从扬州送了教引、伺候之人来。
若这婚事双方已议定,只当她没说,任那姑娘哥儿闹作一团,从小培养感情。
不过,她亦在信中将猜测隐晦透了去,那凤凰蛋亲妈,荣府二太太怕是不大瞧得上黛玉。
仆代主脸。
周瑞家的身为二太太陪房,送花儿将黛玉这客人排在最末也就罢了,对上黛玉刺话,面无表情,不言不语,话过耳而不入心,仅维持一个奴仆该有的面子本分,可见多不将黛玉放心上。
若不是主子表态,她何敢?
往后,黛玉真入了他家门,婆母不喜,日子不会好过。
当然,宝玉之优弊,她也一一阐明。
宝玉能与黛玉顽到一处,足见志趣相投;今儿又有他替黛玉行周全两方之事,令贾林氏刮目相看。
但快十岁的哥儿,不进学、整日与内帏丫鬟厮混、日后恐难撑门楣亦是事实,如何取舍,便是林海这亲爹该忧心之事了。
贾林氏只等林海回信,此事便算完了,心思转回自家。
“李家那事儿处理停妥了?”贾林氏真是不稀的提他家,实是没完没了。
胤礽答道,“季闻会帮着周旋衙门,其他咱不惧查,无甚事的。”
“那就好,”贾林氏点头,垂眸沉思,越想越觉儿子婚事拖不得,否则什么脏事儿、破事儿都能粘上来,索性......
“明日,你便送我去庵堂吧!”
啊?
胤礽瞠目。
“你也休息好几日了,要是骑不得马,便同娘一起坐车,娘不笑话你!”说罢,贾林氏一挥手,又想将太子爷赶出门。
胤礽哭笑不得,忙携住母亲,“母亲,明日父亲休沐......”
好容易一家子团聚,他娘儿两个出门,独留父亲一人在家算怎回事?
“你爹平日里也独丢我一人在家,便是丢他一回又如何?就这么定了!”说完,贾林氏令锦绣关门。
胤礽无奈,父亲独居私塾,不也是母亲丢的?
锦绣捂嘴笑,把人往外请,“大爷回吧!”
胤礽叹气,只得负手走了。
次日一早,家仆准备车马,贾林氏来回摆弄院里几盆花木。
“琛儿,你说佛前兴供茶花与菊花吗?”贾林氏犹豫不定,她只知供莲寓意好,不过这季下,莲花早枯了。
胤礽亦不知,只安慰贾林氏道,“只要心诚,想来佛祖是不会怪罪的。”
因此,甚都好,勿问我!
听儿子这般说,贾林氏立下决心,手一指,“将那盆观音白与金盏银台都搬上车,”一白一金,纯洁又有金光,无论怎么说,佛祖菩萨也不该嫌弃,且这花名儿也好。
“菊花便移一株绿云,一株杭白。”让佛祖们看个新鲜。
“再折几枝桂花,取瓶子泡上!”金桂花儿香,也叫佛祖菩萨们换味儿嗅嗅。
锦绣听令,招呼丫鬟婆子们搬花折花,又去看时令瓜果可有装好。
只胤礽一人无所事事,摇着扇子悠哉立在一旁,竟见母亲身边嬷嬷指挥婆子往车上装炊具,因问道,“这是何意?”
嬷嬷忙解释道,“那庵堂简陋,饭食定也一般,此去遇上饭点,便自家对付一顿,就不用她庵里的斋饭了。”不见太太喜欢那位吴家姑娘都自己打食儿吃吗?
嬷嬷自上次回来,便记着这事儿,此去便安排上了。
胤礽仰天望去,感慨可折腾苦了,这要相不成,母亲怕是真不依!
行装打点完毕,终于出发,胤礽依旧骑马,领着三辆马车一摇一晃往城外去,正好与敦大老爷一来一往错开。
敦大老爷回家来,不见娇妻大儿迎接也就罢了,还冷锅冷灶的,回到书房,儿子游记未补完,装裱画卷未送回,简直样样不顺心,只满脸怨气,家中奴仆皆避走,生恐惹了老爷眼。
话分两头。
严路寻的庵堂果是又远又荒凉,慢行了半日,至山脚时,胤礽只觉那股子山林独有的湿冷气都快漫出来了,打在人身上凉阴阴的。
不过,往山上走着走着,他突感不对劲儿,似曾相识......
身后家仆亦在嘀咕,“难道深秋之故?这山里怎比上次冷恁多!”
其余几人也跟着点头,便是走在前方的贾林氏几人,亦缩了肩膀,紧紧外袍披风,锦绣嬷嬷挨近贾林氏,还替她摩擦衣物取暖。
胤礽方想起这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此乃鬼差身上溢散的阴气!
他急忙环顾四周,只见山道东北方雾气较别处浓些,便跟身边小厮嘱咐道,“爷去那边瞧瞧,不必跟着。”
小厮摇头,“不行,大爷,这荒山野岭的,要是遇上野物就糟了!”
胤礽上下扫过他的小身板,“若真遇上了,爷带着你这猫崽身板有何用?”
这小厮便是那日来回报信的小子,因出生时,身小声也小,父母便取了“猫儿”这一贱名,特求了主子不改名,就怕养不活,这猫儿长大了,依旧一副猫样儿,瘦瘦小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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