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这口棺材告诉所有人,他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棺材摆在自己营帐前,只需抬头便能看到,盛元洲很是满意,连带着对丢失一座城池的事情都不甚在意了。
“往而不来非礼也。”
盛元洲声音清朗,“姜二娘既送我这份大礼,我自然要双倍还她。”
是日,盛军再次调动。
运送粮草的赵修文很快察觉到不对。
可惜的是,他发现的时间已太晚,当盛军的旗帜从周围冒出来,他知道自己已成为盛元洲拿捏婶娘与叔父的软肋。
但他不会成为婶娘与叔父的软肋。
一如阿和当年所说,他应该是婶娘与叔父的盔甲。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赵修文焚烧所有粮草。
粮草既然送不到婶娘手里,那便索性毁掉也不能进入盛军的肚子里。
冲天而起的火光为赵修文的撤退争取了时间,他与剩下的人兵分两路,将士们往生,他只身赴死。
当箭匣里的弩|箭消耗殆尽,当周围全是盛军,他看着姜贞的方向笑了一下,而后毫不犹豫拔剑自刎。
“叮——”
破风而来的弩|箭撞开他手中佩剑,剑锋擦着他的脖颈而过,让那节暴露在盔甲之外的脖颈迅速染上一抹红。
“本王以两万人来追捕你,为的不是换一具尸体。”
盛元洲的声音响起。
赵修文抬头,入目的是盛元洲懒懒放下弓弩。
原来皇叔盛元洲真的有百步穿杨之箭术。
赵修文自嘲一笑。
如狼似虎的盛军冲上来,顷刻间将赵修文绑得结结实实。
盛元洲声音朗朗,“传信姜二娘与豫公,言本王与修文一见如故,特邀修文在本王帐下小住几日,二娘与豫公不必挂心。”
*
“不必挂心个鬼!”
左骞破口大骂,“盛元洲这个时候抓修文能安什么好心?肯定是借修文来威胁大哥与嫂嫂!”
谁说不是呢?
在这个节骨眼把修文哥哥抓走,为的便是牵制阿娘与阿父。
相蕴和眉头紧锁,看向相豫。
大抵不敢相信自己最看重的侄子就这么被盛元洲抓了去,相豫拿着盛元洲的书信翻来覆去地看,唯恐自己漏下什么关键信息。
看相豫这般紧张赵修文,被盛元洲拍来送信的斥卫微微一笑,“左将军这话便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我家王爷光风霁月,怎么作出那种小人之事?”
“豫公放心,我家王爷不过是与赵将军一见如故,故而设宴相请罢了。”
斥卫声音不急不缓,“豫公若是不放心,大可亲赴王爷营帐一观。到那时,豫公便能明白我家王爷待赵将军之心。”
左骞脸上一白。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威胁,让大哥去换修文。
但相豫从来不是会受人威胁的人。
他听到声音,放下手中书信,挑眉瞧了瞧面前因有修文在手而趾高气昂的斥卫,然后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第69章 第
使者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别说使者了, 连左骞这会儿都感觉不太对,没由来的,他想起自己跟随兄长起义前一夜时兄长交代自己的话:
“小骞, 一旦造了反, 便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那时的兄长还没现在这般圆滑, 也曾有过一身的傲骨, 抬手拍着他肩膀,对着他不住长吁短叹,“若有一日被抓了去, 别奢望兄长能用旁人性命去换你,自己寻根绳或者寻个刀, 自行了断算了。”
听到这话的左骞愣了一下,差点没破口大骂。
——不能骂, 这厮跟他一个娘,骂他就是骂自己。
左骞忍了又忍, 才堪堪忍住想要问候相豫祖宗十八代的心, 憋憋屈屈吐出来一句话, “大哥, 这是你身为兄长该说的话?”
“这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吗?”
这话着实亏心, 相豫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命也是命, 都是爹娘生养的, 凭什么要用别人的命来换你的命?”
话是大实话。
相豫与姜贞揭竿而起打的就是陈胜吴广当初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旗, 自然不会在起义后再将人分个三六九等,否则便是与他们的初心背道而驰, 自己背弃了自己被活不下去的百姓们拥立的根本。
左骞明白这个道理,但不妨碍他觉得相豫的话极其刺耳,他嫌弃扒开相豫拍在他肩膀的手,没有好气道,“你放心,要是真有那一天,我绝对不会成为你的累赘。”
“我会不等别人狮子大开口,便先去找我那短命的死鬼爹!”
而现在,他还在大哥身边,被抓的是赵修文,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大哥的继兄的儿子。
赵修文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大哥同父异母兄长的最后一点骨血,大哥的父亲去得早,早年是被继兄拉扯着长大的,否则大哥也不会待修文这么好,几乎把修文当儿子看待,以至于流传出修文才是大哥认定的继承人这种让人啼笑皆非的流言蜚语。
修文在大哥心里的位置这么重,大哥会对他见死不救吗?
还是说,大哥从来初心不改,哪怕盛元洲当着他的面把修文千刀万剐,大哥也不会把眼睛眨一眨?
左骞思绪翻涌,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然后发自内心地觉得应该是后者——大哥不会救修文。
相蕴和手指紧紧攥着衣袖,黑湛湛的眼睛里满是紧张神色。
石都察觉她的忐忑,斟了盏茶,送到小姑娘手边。
“公主,吃茶。”
石都温和开口。
突然间的奉茶的确将相蕴和的思绪岔开,相蕴和接了茶,感激地看了石都一眼,“多谢。”
“公主客气。”
石都笑了一下。
相蕴和捧着茶盏,小口小口饮着茶。
思绪虽因茶水而短暂被岔开,但赵修文的事情横在她面前,她着实有些无心饮茶。
姜七悦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不等她开口,肩膀上便落上一只手,她感受到手的重量,转身回头,入目的是严三娘神色严肃,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让她不要插嘴的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相豫身上,等待着这位乱世枭雄开口说话。
相豫的性格说好听点是落拓不羁,说难听点是道德底线极低,在这种大哥唯一的孩子被盛元洲抓了去,而且这孩子还是自己一手带大的、自己视如亲子的人的情况下,一代雄主挣扎犹豫短短一息后,便做出了选择。
“大哥,豫没本事,护不住修文。”
相豫朝着自己兄长坟头的方向一鞠到底。
这话是明摆着要放弃赵修文,斥卫眼皮狠狠一跳,沉声开口提醒,“豫公,少将军是您嫡亲的侄子,更是您兄长唯一的骨血,您难道就这样将他舍了去?”
“豫公,您这般举动,如何对得起您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使者疾言厉色,就差指着相豫的鼻子骂他没道德。
但在没道德的这种事情上,相豫比所有人想象得都更加没道德,面对斥卫的指责,相豫频频点头,很是认同斥卫的话。
“你说得很是,我的确对不起我死去的兄长与父亲。”
相豫一声长叹。
这话似有峰回路转之意,斥卫心中一喜,“豫公明白便好。”
“少将军乃是豫公的嫡亲侄子,更自幼长于豫公膝下,与豫公有父子之情恩养之意,豫公怎能这般弃少将军于不顾?”
“豫公,血缘亲情您还是要顾一顾的。”
使者语重心长道。
左骞心情格外复杂。
他这位在道德标准上从来没有道德的兄长居然今日能良心发现?决定要救修文?
不能吧?
当初是谁掷地有声说普通兵士的命也是命,断然不会拿成百上千个普通将士们的安危去换亲人的性命?
还是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兄长那颗冷硬的心竟也变得软起来?
年少气盛时能果断放弃亲人,而三十多岁的兄长却再也舍不得?要牺牲普通人的利益换一个亲人的平平安安?
思及此处,左骞心里如打翻了调料盘,一时间五味成杂。
他说不准这种改变是好是坏,但对于与修文一同长大的小叔叔来讲,他还是希望修文能活下来的。
左骞试探开口,“大哥,此事之后,修文定然会吸取教训,不会再让你陷入两难之地,您就想办法救一救修文吧。”
“主公,修文是稳妥之人,此战失利被擒并非他一人过失,而是盛元洲花重兵故意针对他所致,纵然论功过是非,也罪不至死。”
左骞声音刚落,严三娘便跟着劝道,“主公,修文值得一救。”
其他将士纷纷附和。
你一言我一语,恳请相豫出手救赵修文。
相豫虎目微动,似乎被众人的话所触动。
使者眼底闪过一丝得色。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相豫哪能真的眼睁睁看着赵修文去死?
既然舍不得,那便是任由王爷开价了。
或将城池拱手送上,或退兵数里让王爷在战事上占尽便宜,总之是任由王爷拿捏,再不复之前与王爷两军对垒之际的耀武扬威。
相蕴和秀眉微蹙。
不,不是这样的。
阿父从不是这种人,阿父不可能把将士们浴血奋战才打下来的城池因为亲人的被擒而拱手相送,正如他当初揭竿而起的宣言一样,普通将士的命也是命,他永远不会做出背弃将士们的事情。
相蕴和慢慢垂下眼。
——阿父不会救修文哥哥。
“敢问贵使,郑王要怎样才会放了少将军?”
石都眼观鼻,鼻观心,问出众人想问但没敢问的话。
上道!
这才是想要赎人的态度嘛!
使者捋须轻笑,“什么放不放的?石将军这般说,便是把我家王爷看扁了。”
看扁?
你以为你家王爷是什么好人?
说什么光风霁月刚正不阿,结果抓修文为质,逼迫大哥让步?
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大哥都没好意思用,你家王爷倒用得风生水起,一看就没少干缺德事,与世人眼中的光风霁月刚正不阿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左骞冷笑出声,“你家主子行事这么下作,还担心被人看扁?”
“哼,既然有这种担心,那就别做让人瞧不起的事情!”
“兵者,诡道也。”
使者一笑置之。
无能狂怒的话理他做甚?
尽快让相豫割让城池与土地,才是他今日过来的目的。
“什么诡道不诡道?”
左骞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破口大骂道,“你们擒拿修文威胁大哥,就是不择手段,就是无耻!”
长子相豫是个混不吝,相老夫人在对待自己小儿子的时候便格外用心,唯恐小儿子再跟相豫一样不着调。
是以,左骞比相豫的道德底线高,也比相豫要脸,在骂人的事情上远不及相豫,哪怕气急了,翻来覆去骂的还是那几句话,使者听得不痛不痒,只觉得相老夫人是位妙人。
——要是相老夫人把左骞养得跟相豫一样,骂人的话拈手就来,他还真不知道如何招架。
乱世中做人使者的都不容易,重则丢脑袋,轻则被打骂,能全须全尾回去都是祖坟冒青烟。
可是这并不代表使者们能心无芥蒂接受自己被打骂被丢脑袋的事情,如果能毫发无损完成任务,谁愿意遭人埋汰呢?
使者对左骞骂不出花的性子很是满意,“少将军消消气。”
“事已至此,您再骂也是无用,没得又急又气,反倒弄坏了您的身体。”
一边说,一边还斟上茶水一盏,双手奉到左骞面前,“小将军,吃茶。”
——赵修文是晚辈,称为少将军,这位相豫的幼弟,自然便是小将军了。
“......”
吃个鬼的茶!
别以为你这么殷勤我就能不骂你!
左骞骂骂咧咧接过茶,抬手把茶水送到嘴边。
骂了半日,嗓子干得冒火,这盏茶正好能润润喉咙。
喝完茶润完喉咙,左骞放下茶盏,继续开始自己的骂街。
左骞颠来倒去还是那几句话,连使者的祖上十八代都没有波及,使者心态极好,拢着衣袖,笑眯眯看左骞骂街。
端方持重的石都不忍直视。
——少将军实在词穷的话,换他来也可以的。他虽不大会骂人,但好歹比少将军强点,会顺道问候一下使者的祖上十八代与未来的十八代。
“小骞,闭嘴。”
相豫十分嫌弃,瞪了左骞一眼。
连骂人都不会,这人是他的亲弟弟吗?
你自持身份连骂都没骂,还好意思嫌弃我?
左骞比相豫更嫌弃。
两兄弟相看两厌。
“幼弟顽劣,贵使莫放在心上。”
赵修文在盛元洲手里,相豫没拿出之前的混不吝,而是对使者颇为客气。
使者笑道,“豫公这是哪里话?”
“少将军天真烂漫,着实让人喜欢,怎可以顽劣论之?”
骂人都不会,可不就是让人喜欢?
与那位临危不惧三番五次险些逃脱的豫公的大侄子赵修文相比,这位少将军被人一激就怒的气度显然远远不及赵修文。
相豫同样是这样想的,“我这位弟弟不及修文的万分之一。”
“那您便更该尽快接少将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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