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医沉吟片刻,攥着瓷瓶和箭矢的手紧了又紧,复而答道:“有,哪里有毒药哪里就有解药,但瑞香狼草分为两种。”
山脉分隔下,两种狼草的颜色不同,药效也不同,匈奴东部的狼草花期时的花苞是淡粉色的,没有毒性。
而制毒药所需的另一种,要跨过山脉,去往西北。
易鸣鸢时不时闭一下眼睛,听到这里苦笑着说:“看来这下真的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了。”
西北终年下雪,几乎看不见草坡,更何况那是优犁的领土,他们又如何能够安然前去?
“阿鸢,别睡。”程枭捏着她的手指试图让人振作一点,现在还不到丧气的时候,只要还有救命的方法,无论刀山火海,他都要去试一试。
逐旭讷抱着脑袋蹲下,哀嚎道:“西北雪山,那鬼地方根本就不是人能待的!”
他曾经只在两座雪山脚下徘徊过十天,但当时的经历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珠古帖娜揉了下自己饱受摧残的耳朵,低头道:“你不是太阳吗,怕了?”
逐旭讷的名字在匈奴语中的意思是高悬的日,一直以来他都自诩勇敢,天不怕地不怕,被心仪的人一激,他马上跳了起来,“谁怕了,永恒的阳光一定能消融西北山脉的积雪,就算是优犁打过来,我逐旭讷都不会退缩一步!”
易鸣鸢昏昏欲睡,勉力和程枭对视一眼,扯着他的领口让他附耳过来,用尽最后的意识对他说了一句话,随后便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
***
“到底还有多久能醒?都已经两天两夜了。”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忽远忽近。
易鸣鸢挥退所有的黑暗,总算从梦里挣扎出来。
她依旧是先环顾了一圈四周的寝殿,没有华美的玉器摆件,瓷器壁挂,绒绒的毛饰和床边的松石玛瑙尽显温馨,屋内兽毯遍布,几个炭盆把这里维持在一个适宜的温度,即使光脚踩下去也是暖暖的,一点也不冻脚,仿佛已经是春风拂面的季节。
毫不夸张地说,这里恐怕比宫里贵妃娘娘所住的寝宫还要舒适。
几乎是瞬间,易鸣鸢就知道自己被妥善安置在了右贤王庭,但所有人都不在自己身边,她试探着往外叫了一声,“有人吗?”
“嘭!”
程枭端着一个碗踹开了房门,易鸣鸢看着他快步走近,把洒出来一点的汤碗放到边上,立刻给了她一个带着满身寒意的拥抱。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身上沾着的雪屑轻轻掉下来,有一两枚落在她的睫毛上,化成晶莹的泪珠,大概是因为箭头上的淬的毒药更浓,相比起之前而言,这次她可以说是一睡不起,躺在床上的模样安然得像一具长眠的尸首,他哑声道:“你睡了整整两天。”
易鸣鸢拂去他肩头的雪,轻声说兴许是因为连轴转太累了,路上没有休息好,加上箭伤在身,让他不要太过忧心。
“我一定给你找到解药,”半晌,程枭收回紧紧抱着她的手臂,拿起桌上的羊肉汤一勺一勺喂她,“扎那颜也答应过来看看了。”
昏迷之前,易鸣鸢想起他说过扎那颜做的膏脂其中有一味也是取自终年不化的雪山,或许她会对如何寻找解药会有点头绪,正好逐旭讷也在这里,大家一起在右贤王庭过个年节,热闹热闹。
“这是什么,有点当归的味道,像药。”易鸣鸢喝了一半,被程枭看到没有穿袜子,直接踩在地上的脚,心虚地蜷了蜷脚趾,退回床上套好鞋袜再坐回桌前。
程枭扫过她薄薄的一层衣裳,想了想还是把人塞回被子里,包得密不透风,重新端碗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羊肉当归汤,补身体的,多喝点,喝完。”
今年初雪下得太早了,往年这汤都是初雪刚下的第二天喝的,冬日里草木凋零,昼短夜长,刚入冬时最需进补。
路上炖汤不便,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前天大清早就嘱咐厨子熬汤,只是没想到羊棒骨和药材熬出来的汤底滚了三四遍,喝汤的人直到今天才清醒过来。
汤碗表面浮着一层淡金色的油花,汤汁清亮鲜甜,羊肉酥烂软嫩,易鸣鸢手忙脚乱地伸手擦掉脸上的泪珠,手臂上的豁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的心却被填得饱涨,感觉凌冽的寒冬都没有那么冷了。
又吃了点馕饼后,易鸣鸢在寝殿里闲不住,央着程枭带她出去转转。
她刚刚饭饱,说话时带着餍足的尾音,蹦蹦跳跳地左右张望,东摸一下西捏一下,丝毫不愿意错过一丝细节,显然对这个地方满意极了,“我都不知道原来右贤王庭这般大呢,还有卧房,宫里娘娘怕是都没有住过如此宽敞的。”
程枭悄悄勾唇笑了一下,北境人少地广,只要木材石料充足,地方自然能建多大就建多大,上一任右贤王穷奢极欲,王庭里连假山石和凉亭都有,他想着易鸣鸢可能喜欢这样中原的建筑,便把他们全都留下,只重修了寝殿。
在所有首领的寝殿中,只有他的最敞阔,足够两个人在地上滚十个来回。
当然,这一点小私心他暂时是不会告诉易鸣鸢的。
沉浸在新奇感中的人浑然不知程枭的计划,抖掉身上的雪粒小跑回他身边,惊喜道:“还有凉亭水榭,好漂亮。”
冬日里水都冻了起来,但依稀可以猜出开春时活水涌进来时的美景,她伸出右手,指着前方的一块空地规划着:“这里种一些花,这里呢,可以种一些菜,种不活不要紧,我们运点沙子玩也行。”
程枭摘掉她头顶的雪,抬手帮她拢好披风,“先把身子养好,拔除毒后随你怎么玩,扎那颜来之前,每日出门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你不如直接把我锁起来算了,哪有你这样的!”易鸣鸢还没逛够呢,直接失去了一半的自由,整个人都不好了,连连抗议。
程枭挑眉,“真要锁?我那里确实有铁链子。”
与在厄蒙脱面前运筹帷幄的样子全然不一样,易鸣鸢此时举着一根手指试图打动对面的男人,可怜兮兮地说:“一个时辰吧,半个时辰太少了,连池塘都走不到。”
“行,就一个时辰。”对面的男人妥协了。
风雪肆虐,长达半月的降雪下,全世界都显得静谧清冷。
族人不大愿意出门,更遑论身体较弱的崽子们,有了靛颏,玛麦塔和黎妍的帮助,每个崽子都分到了一本薄书,所以他们暂时停了课业,全都待在家里温书。
再三跟巫医确认过解药难寻后,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命不久矣的易鸣鸢改变了先前和程枭的相处方式,整个人都变得黏糊起来,几乎到了对他百依百顺的地步。
连偶尔跑过来找程枭喝酒的逐旭讷都大呼他们俩腻得他看着就牙疼。
不过……还是有一些例外的。
这日,易鸣鸢在屋外堆雪人忘了时间,玩了一个多时辰还没回来,直接被前来捉人的程枭扛回到屋内,“不守时,我要罚你。”
“罚什么?”易鸣鸢猛地扭了一下,背后升起一阵凉意。
第5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手里还攥着一把来不及放掉的雪团, 稀稀拉拉掉了一地。
冬日里没什么活动,饶是她有心教一教程枭诗词歌赋,对弈品茗, 但是对上一个没天资的学生, 世上最厉害的夫子也得被气得吹胡子瞪眼, 因此满打满算下来, 他们只打发了三两日的时间。
直到突然有一天,程枭偶然翻到了她藏在书箱底下的图册, 刚开荤的男人食髓知味, 以为她也成天念叨着这件事, 于是心安理得地抓着她好一顿胡闹,等人再三求饶才肯放过。
易鸣鸢一想到前夜就开始腰肢发软,说什么都不愿意被他继续折腾了,一手握着雪球, 一手拉开他的领口, 直接把冷得冻手的白团子丢了进去, “我看着时辰呢, 你休想扯幌子罚我做那种事!”
雪团落入衣襟里, 没一会便化成了一滩雪水, 浸湿了程枭的后背, 他侧目睨了一眼,俯身把人放下来,两下脱去湿掉的衣服,用干着的部分给易鸣鸢擦手,戏谑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易鸣鸢被他带着将手和沾湿了下摆的衣裳烤干, 搓着回温的手指,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她是午正三刻被放出去的,现已到了申时,差不多一个半时辰。
她苦着脸收回目光,自己成天被拘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都快长蘑菇了,这可不能怪她,是个人都会贪恋难得的放风时光的,她弱声开口回话:“申时了。”
“嗯,那雪人堆完没有?”程枭捏了一下她好不容易长出一点肉的脸庞,压下心里越生越多的恐慌,从四日前开始,易鸣鸢昏睡的时间由每日五个时辰变为了每日近六个时辰,甚至有越来越长的趋势。
与其说他现在扣着人不让离开寝殿半步,倒不如说他格外珍惜仅剩的日子,从满腔的不舍中刮出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人短暂走出自己的视线。
但他终究是忍不住的,十天里有五天要跟着一起出去,三天半推半就地把人提前拎回来,剩下的两天则是干脆让人在意乱情迷中渡过,直接消弭掉易鸣鸢出门的精力。
说起这个,易鸣鸢撅起嘴,捏着两根手指道:“还没呢,就差最后一小点。”
言下之意就是想让程枭放她出去堆完再进来。
“那明日再堆吧,该看书了,”破天荒的,这会子程枭重新穿戴好,衣冠楚楚地走到书案前坐下,“罚你给我讲学。”
易鸣鸢惊奇地再次往窗外望去,平时没讲两句程枭要么说有要紧军务要处理,要么拿书盖脸鼾声震天,被自己戳破后扬言进学习字对他们二人而言简直是刑罚,一个受苦一个受累,怎的今日如此自觉,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程枭主动整理了一遍书简,将一本本书册分门别类,摊开一本放在椅子正前方,像学堂里最勤奋的书生一样等着夫子的到来。
易鸣鸢带着狐疑坐过去,下一秒就手忙脚乱地跑开,脸上臊得红了一大片,这哪里是勤奋的书生,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狼。
哪有人用春宫图讲学的!?
她被单手箍住箍在怀里,天旋地转后又被牢牢压在铺满厚毯的木板上,她试图用膝盖顶开身上的人,却被带着顺势转了半圈,这下子真的变成在地上打滚了,“放开我。”
“说正事。”易鸣鸢撑着他的胸膛跨坐起来。
事到如今她不敢奢望有人能从极北带回解毒的草药,也不愿意让程枭以身犯险,她把手贴在他的心口,柔声劝道:“我知匈奴不用中原的那一套兵法,但其中招式到底是大同小异,可以拿来沿用的,现在靛颏她们都好好地在漠北住着,所有人中,我唯独放心不下你。”
她从不赞同以战止战,但无论是厄蒙脱的狼子野心,还是优黎的伺机而动,都不是能凭一己之力扭曲更改的,她生怕程枭在战场上有一丝一毫落败的可能,填鸭似地想给他留下一点可供保命的法子。
武器可能会折断,箭矢可能会用尽,但脑子里的东西任谁也偷不走。
程枭躺在地板上,听着她的话眼眶变得比辫子上的红玛瑙珠还要红,他把人拽回自己怀里,吻得又轻又缓,“我看了,我都看了。”
易鸣鸢昏睡的时间太长,他夜里又浅眠,总是惊醒过来查看身边人的状况,坐在床边等待她醒来的夜里,他都会在手里拿一本兵书,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程枭低声说:“我一定会把解药找来,阿鸢,你还没有见过一望无际的黄沙,骆驼这东西也没骑过,还有穆兹川的落日,你走了谁陪我去?”
易鸣鸢压在他胸口,喃喃道:“落日都是一个样子的,说不定跟中原的落日没什么差别。”
“不,天差地别,”程枭此刻像一个固执的孩童,强硬地说:“只有亲眼的人见过才知道。”
易鸣鸢畅想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景象,自然能猜到群墙遮挡下的中原落日远没有草原上的壮美,一时间突生了期待,想要登上山川,真真正正地见识一下,但她觉得以自己目前的状况,恐怕无法完成这个心愿了。
外面下起了小雪,可宽敞的寝殿中却回荡着暖意,二人相贴的部分,特别是大腿上渗出细汗,吐出的气息交缠在一起,带起阵阵痒意。
易鸣鸢恍惚间想起程枭近期常说的“及时行乐”四字。
虽然多数时间是为了诱着她做一些没脸没皮的事情,但这个词颇有道理,人生何其短暂,小小地厮混一两天又如何?
那次温泉之后,程枭像是找到了诀窍似的,两人水乳交融的时候她总能得趣,因此刨去体力不支的苦恼,她其实也有些贪欢。
易鸣鸢眸中藏着点反悔的羞涩,也不明说,只一下又一下在对方胸口画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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