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篁入口前有一间竹坞,竹坞前坐着位老僧,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鱼,木鱼极有节奏,咚咚咚,落在竹林中,颇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
沈溟沐领着赵绥绥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漫步,篁中有颜色好看的鸟儿飞来飞去,有翠鸟,有粉燕儿,有柳莺,还有黄的蓝的红的山雀,落在竹梢上,压得枝条儿荡悠悠。
赵绥绥篁间走着,眼睛偷瞟沈溟沐,寻思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沈溟沐仿佛能看穿她心事,终于开口:“《严郑公宅同咏竹》这首诗你第一次读到是在何时何地?”
赵绥绥思忖须臾:“小时候祖父教我读唐诗,想必是那时候读到的,具体时间地点记不清了。”
“我却记得。”在赵绥绥讶异的目光中,沈溟沐叙叙道出一个日期,“永平三年九月十六,地点是苦竹寺。我们身处的这片竹林。”
赵绥绥掰着指头算日子,“永平三年我五岁,九月十六……九月十六是我娘亲的生辰……”
“沈鸾爱竹,她生辰那日你们一家游苦竹寺,在苦竹寺的竹林中,沈鸾吟了这首诗,你不解问其意,沈鸾逐字为你拆解,称这是杜甫少有的清雅之作。”
竹吟萧萧,乐曲一般动听,赵绥绥看着那些绿竹,看着碎石铺就的小径,看着小径旁耸立着的刻着柳宗元的《苦竹桥》的石碑。恍惚有声音灌进耳朵:
“柳宗元的这首《苦竹桥》虽好,哪里及得上杜甫的《严郑公宅咏竹》衬托此地景致。”
……
女声轻柔脆快,恰似此地绿竹,淡雅脱俗。
一刹那,赵绥绥恍若被什么击中,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纷至沓来,涌进脑海。
18.进食
仿佛画卷,一幅幅在眼前展开。
缥碧色的衣袖、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晃动的竹枝儿……记忆风驰电掣闪过,她只来得及捕捉到零星几个画面。
“缥碧色……永平三年九月十六日我娘是穿了一件缥碧色的衣裳吗?”
“缥碧……是水青吗?她的确穿了一件水青色衣裳,既像青又像蓝。”沈溟沐眸中闪过一丝惊喜,追着问,“还有吗?还想起什么了?”
“指甲……红色的指甲,那天我娘涂了红色蔻丹吗?”
沈溟沐摇摇头,“涂红色蔻丹的不是沈鸾,而是你。”
“我?”
“前一天用凤仙花汁染上去的。”
“那竹枝儿呢,眼前仿佛有一枝晃来晃去的竹枝儿,可是依照我当年的身高,该是看不到竹枝儿……”
“那时竹篁也似这般有许多颜色好看的鸟儿,你看见一对粉燕儿落在竹枝儿上,吵着闹着要它们跟你玩,你爹娘拿你无奈,折下一截竹枝儿给你握在手里招鸟儿,当然招不来鸟儿。”
赵绥绥转头再看向那些五颜六色的鸟儿,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小女孩的影子来,摇着手,呼唤竹枝儿上的鸟儿飞下来陪她玩。
入着神,被沈溟沐唤醒:“除了这些你还想起什么?”
“没有了……”
“仅仅是这些吗?”
“嗯。”
沈溟沐眼底流露失望。不等赵绥绥发现,泯于眼底。
赵绥绥舔舔唇,忽然道:“哪里有水,我口渴了。”
沈溟沐带她转回前面竹坞,竹坞的老僧还在敲木鱼,沈溟沐示意赵绥绥上ʟᴇxɪ前。
赵绥绥走过去,细声细气地问:“师父,向您讨一碗水。”
老僧睁开眼睛,定定看着赵绥绥,木鱼也忘了敲。
赵绥绥被他的眼神吓到,不自觉后退半步,害怕道:“没有算了,我去别处讨。”
老僧闭上眼睛继续有节奏地敲打木鱼,声音平稳无波:“坞里有水缸,施主自取。”
赵绥绥道一声谢,进屋取水喝。
沈溟沐踱步到老僧跟前。
“你回来了?”
老僧眼未睁,敲击木鱼的动作未停,若搁别人肯定质疑声音的来处,沈溟沐却笃定无遗,老僧在和他搭话。
“回来了。”他答。
此后两人再无旁话,沈溟沐负手而立,待赵绥绥出来后,带她一起离开。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木鱼的声音渐渐微弱。
打苦竹寺出来后赵绥绥显得很开心,“我想起来娘亲的声音了,落在耳畔像云朵一样,轻轻柔柔。沈大人,今天多谢你,你让我又多了一份关于娘亲的回忆。”
沈溟沐将她垂下来的一绺碎发别到耳后,温声道:“以后你会找回更多记忆。”
当时的赵绥绥未能完全领会这句话的意义,直到又过去了很多个日夜后,她终于找回了更多的记忆,关于沈鸾关于沈溟沐,她才陡然惊觉,他当初的这句话暗含着多少心酸与期待。
他用心血浇灌她,而她报以花开。
驱马回到城里,来到沈宅后门,沈溟沐将马交给守门的方伯,带赵绥绥街上去。
“出来这么久,我该回家了。”赵绥绥小声嘀咕。
“不忙,吃过饭再回去。”
赵绥绥确有几分饥馁。
“可是见不着我,小狐锦豹儿该着急了。”
“不用担心,庆风会招待她们。”
见沈溟沐这样说,赵绥绥只好安然去和他去吃饭。原以为他会带她去什么酒楼饭庄,不想只是路边小摊。
老板站在鏊子前煎饼,稀稀的面糊铺上去,没一会儿,薄如纸圆如月的一张煎饼就煎好了。
沈溟沐带她来的摊位位于煎饼铺隔壁。赵绥绥觑着油腻腻的桌椅,犹犹豫豫不肯坐。直到沈溟沐掏出汗巾铺上去后方勉为其难地坐下。
赵绥绥瞅着周围林立的摊铺,坐立难安,悄悄问沈溟沐:“这里的东西能吃吗?”
“当然能吃,你小时候很喜欢吃。”
“咦?”赵绥绥瞅着周围吵杂的人,秀眉微蹙。她一个大家闺秀,从未在这种地方用过饭,拘谨又不安。
沈溟沐招来老板,点了一盘猪肉冻、一碟抹脏、两碗红丝面。
须臾,食物上来。猪肉冻旁边配有姜豉,沈溟沐倒上去拌拌,示意赵绥绥可以吃了。
赵绥绥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味儿好大。”
“味儿是重了些,但是味道很好,你尝尝。”
赵绥绥受不了姜豉味儿,抹脏是内脏,她同样不吃,瞅来瞅去也只有红丝面可以入口。挑起一根,“这面为什么是红色的?”
“和了猪血。”沈溟沐答。
面条“啪嗒”从两根筷子中间滑落。
请人吃饭,没一种是她能吃的,赵绥绥有些不太高兴,嘴巴嘟着,眼睛瞟地面。
“吃饭。”沈溟沐敲她碗。
“不想吃。”
“至少把红丝面吃了。”
赵绥绥干脆拿起斗笠扣头上。
沈溟沐道:“吃着饭你戴斗笠做什么?”
“我喜欢戴。”很坚决很有脾气。
沈溟沐只用一句话便泄了她的气:“你不吃以后甭想从我这里打探沈鸾的事。”
赵绥绥气鼓鼓:“不许你直呼我娘亲名讳!”
沈溟沐兀自埋头吃面。
赵绥绥讪讪半晌,鼻翼翕动,被隔壁飘来的煎饼香气吸引。沈溟沐见状扬声叫老板送一份煎饼过来。
“好嘞,加不加葱碎?”
赵绥绥如临大敌,慌忙摆手。沈溟沐道:“不加。”
饼儿煎焦黄,叠成四四方方盛在白瓷碟里端上来,腾腾冒着热气,香气入鼻,赵绥绥深吸一口气。
执箸挟一块送入口中,软软的,香香的,鸡蛋香混合着油脂香一道冲击着她的味蕾。
运箸不觉加快。
沈溟沐见她仍旧不肯除下斗笠,一味隔着面纱吃,无奈苦笑。
一张煎饼很小,顷刻吃完了。
沈溟沐问她:“吃饱没有?”
赵绥绥摸摸肚子:“饱……”
“再要一张?”
“也……也好。”
沈溟沐又要一张。换了做法,上次用鸡蛋面糊摊在鏊子上,这次仅以白面糊摊平,再打上鲜蛋涂抹均匀。也不叠了,换成卷着。
沈溟沐遂问道:“你知道这煎饼的名目吗?”
赵绥绥问道:“鸡蛋煎饼?”
“你看鸡蛋摊上去,黄白相间,饼又是卷起的,故而有个名目,叫做金银卷煎饼。”
“金银卷煎饼……”赵绥绥念了一遍,忽然想起她吃过这东西,依稀在某个宴会上,被切成小卷端上来,上面裹了一层蜜饯果酱,吃起来甜甜的,细品又有鸡蛋的腥味,怪难吃,她吃一口就放下了。还记得当时的名目叫做金银卷。万万不能加上煎饼二字,加了煎饼就多了市井气,不是达官贵人们的食物。
赵绥绥的煎饼吃完,沈溟沐也吃妥了。剩下一碗红丝面没动,打包带走。
原以为耽搁这么久,小狐锦豹儿必然着急,谁知回到沈宅一瞧她们竟然在和庆风打双陆,玩得十分忘我,全然不知暮之将至,自然也无从想起她这个小姐。
天空飘起细细雨丝,等庆风雇来马车他们方才擎伞而出。
雨丝渐粗,在伞上乱蹦如珠。赵绥绥的目光穿过伞檐与沈溟沐相汇,颤颤的,转开又瞟回,似含无限心事。
沈溟沐扶她上车,等她坐定后,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傍她身旁坐下。
沈溟沐吩咐马车起行。赵绥绥有些心急,感知到车轱辘转动,焦焦然推开车窗,紧张又迫切地问:“沈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沈溟沐微微一笑,终于肯主动了么,不枉他煞费苦心。
“下次休沐在五日后。”沈溟沐说,“咱们五日后巳时,赵家老宅见。”
有了日期就有了盼头,回去的路上赵绥绥显得尤为快乐。和小狐互换位置,贪看窗外雨色。
细雨溟沐,原来他的名字是道风景。
19.老宅
连日来,宋文瑄送上数封拜帖,赵绥绥称病不见,可急坏了赵深,遣杨氏来游说。
“宋小公子是宋国公之后,品貌端正,文采斐然,这样的人小姐还不满意还要什么样的人小姐才肯满意?不是我做婶娘的不会说话,小姐性子懦,不似班家丫头钱家丫头那等爱出头拔尖,这点上就吃了亏,公子郎君哪个不爱活泼娇俏的,可喜宋小公子与众不同,看上了你,错过了他,你还去嫁谁?”
杨氏这一番话收效甚著:“婶娘无需多言,我见宋公子就是。”
及至到了宋文瑄面前:“公子不必再送拜帖过来,我无意于公子,公子勿扰于我。公子品貌端正,文采斐然,定能配得良缘,祝公子早日觅得佳偶。”
说完,不等宋文瑄有所反应,盈盈转身而去。然而第二日还是在老夫人房里听到了宋文瑄后来的反应。
“哎哟哟,绥绥扔下那番话扬长而去后宋小公子哭的那叫一个伤心,几个下人苦劝没劝止,汗巾子蘸的能拧下水来。可见对绥绥爱之深,现在这样的痴情男儿可不多见了。”
杨氏原是讲给老夫人听,赵绥绥过来请安跟着听了一耳朵,当场脸色就不太好。
老夫人听完杨氏转述转过头来,问赵绥绥:“你不喜欢宋公子什么?”
赵绥绥直言道:“他不明事理,做事没分寸,性格软弱,我不喜。”
“不明事理算什么缺点,他才多大呀,长两年就好了,谁还是天生的明事理!”
不料老夫人居然道:“也不一定,有些人活了一辈子也没见她有长进。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他十八九了,又有那样的家世熏陶,却还是麻绳串豆腐提不起来,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我看绥绥拒绝他拒绝得对。”
这一番话说出来,杨氏讪讪的,没脸再呆下去,略坐一会儿就回了。
杨氏走后,赵绥绥挨到赵老夫人身边,“祖母,我给你捶腿。”
“高兴了,小妮子。”
赵绥绥抿唇不语。
赵老夫人贴耳道:“这个宋公子咱们不要,来日方长,祖母给你物色个好的,必然样样出色,叫你满意。”
赵绥绥钻到老夫人怀里,害羞的说不出话来。
约定好巳时,赵绥绥巳时未到就到赵家老宅外守候。令她惊讶的是,门额上的牌匾依然写着赵府,莫非如今住在这里的人也姓赵?
这是她七岁以前的居所,六岁的那场大病缠绵数月,祖父赵皠请来的道士说此地风水不好,有怨气牵扯,凡有灾祸不易消解。赵皠于是举家搬往现在的住所。那时沈鸾魂归黄泉,赵温看破红尘,赵家着实经历了一番伤心,都认同离开这个伤心地。
门前两尊石狮子的额头被过往行人摸得发黑发ʟᴇxɪ亮,赵绥绥走过去,情不自禁也摸了摸。身后突然传来清润男声:“你小时候很喜欢骑这两头石狮子,每次出门看到了都要爬上去骑。你母亲拿你没办法,后来再不带你走正门。”
赵绥绥不用回头也知来人是沈溟沐。他今天着绿衣,端端正正一位绿衣郎。头上束小冠,冠上附蝉,金翅金腹。
“宅子不知谁住着,竟也姓赵,沈大人叫我来这做什么,莫非故地重游?也不知主人家肯不肯。”
沈溟沐没有回答赵绥绥,而是拾级而上,徐徐拍响门环。
朱漆红门自内而外缓缓开启,从里面走出一个面容和蔼的老伯。
“公子,你来了。”问候完沈溟沐目光转向赵绥绥,“这位……这位是……”见到沈溟沐点头顷刻热泪盈眶,“小姐……没想到老奴有生之年还能再见着您……”
“我们认识吗?”
赵绥绥目露疑惑。
“周伯是赵家的老人,你小时候尤其爱揪他胡子。赵大人卖掉赵家老宅后,周伯回到乡下务农。后来宅子辗转落到我手上,我寻回周伯,请他看家护院,现在宅子里只住着周伯一家。”
赵绥绥努力回忆,印象中好像是有个花白胡子的老爷爷经常逗她玩,再看周伯的胡子,稀稀疏疏,不像好玩的样子。
周伯看出赵绥绥的狐疑,摆手道:“现在不行了,头发也稀了,胡子也疏了,早不是十几年前的光景,还记得那时候小姐经常给我的胡子编小辫子,扎鲜艳的红绳绳。”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儿,母亲还因为我给阿伯编辫子训我来着!”赵绥绥冲口而出,说完才想起来阿伯这个称呼既陌生又熟悉,很诧异为什么会突然从嘴里蹦出来。
“是,是,小姐小时候一直唤我阿伯,真想不到小姐还记得。”
赵绥绥其实不记得了,但见到周伯这样开心,只好笑而不语。
沈溟沐道:“走吧,进去瞧瞧。”
十年未曾涉足,赵绥绥对宅子的记忆有限,转过好几个回廊,记起来些,步伐忽地轻快起来,跑到一座古色古香的屋子前,雀跃道:“这是爹和娘亲住的屋子,对不对?”
沈溟沐嘉许地点头。
赵绥绥推门而入,屋内窗槅明亮,纤尘不染,色色洁净,好像还有人住一样。赵绥绥走到梳妆台前,尽管妆匣空空如也,还是勾起了她些许回忆,“我记得那时我与梳妆台齐高,踮起脚尖勉强能看到台上的东西,娘亲有好多漂亮首饰,我经常偷她的花钗戴和唇脂涂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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