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飘来,遮蔽日光,天倏地暗下又倏地亮起,光影在赵绥绥脸上闪了一下,明暗变幻间照出她眼底的悲伤来。
赵绥绥以为沈溟沐会继续回答她的提问,沈溟沐却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赵绥绥忍不住回头望他,惊见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她霎时红了脸。
步摇以前所未有的幅度摆荡,将她的心慌意乱暴露无遗。
赵绥绥尚未平复,腰间忽然一紧,一股大力勾着她的身子往后移去。
“只坐个边儿,不难受吗?”
和煦的声音里殊无男女情欲,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赵绥绥无从对他发火,更加无法责怪他什么。嘴唇蠕动,憋出一句:“不难受……”
“宋家小公子似乎很喜欢你。”
赵绥绥眸子圆睁:“关沈大人什么事?”
“你喜欢他吗?”
“不要沈大人管。”
“最好不要喜欢。”
“为什么?”赵绥绥好奇。
“如此冲动易怒,仅凭意气行事,料想日后不会有大出息。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你?”
“沈大人这话挟带私怨,有失公允。”
“哦?”
“他方才冲撞了你,你故意贬低他!”
“难道你认为他会有似锦前程?”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似锦前程,我只知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他还是个少年,不冲动不意气用事还叫什么少年,等他长到沈大人这个年纪,未必比沈大人差。”
“这就是你不怨恨我的原因吗?”沈溟沐嗓音忽然低沉。
“什……什么?”
“因为信奉人可以脱胎换骨?”沈溟沐看赵绥绥的目光溢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血缘这个东西真是奇妙,你母亲就是个宽以待人的性子,她虽然没有教养你几年,你们骨子里的东西却难得地一脉相承。”
赵绥绥瞬间呆住,“你……你……”她想说你认得我母亲?转念一想,当然认得,出口的话便成了:“沈大人那时在府里能经常看到我娘亲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脑子虽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实在太模糊了,你能讲给我听听吗?”
“你明日来我宅上,我讲给你听。”
“咦?”赵绥绥惊讶,“为什么要去宅上,不能在这里讲吗?”
“不能。”
“可是……可是……”赵绥绥低下头,“我答应了祖父母不再和你来往。”
“你自己权衡。想听沈鸾的事就过来,想听祖母的话就别来。”他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清净也躲够了,上前面走走。”
赵绥绥指尖搭上他的手,就着他的力道起身。她比他矮一个头,站起来视线刚好落在他的喉结上,杏核大的一个小结,上下滚动,充溢男子气息。
赵绥绥团扇摇曳,跟着沈溟沐穿过木香藤子,钻出来时挂了一身木香花瓣,她拿扇子拍掉身上的,头上的看不到,沈溟沐忽地倾身过来,一瓣瓣摘取下。
摘完,问她:“我头上有吗?”
赵绥绥伸出两指,捏下他发冠附近的一瓣木香,回他:“没了。”
两人沿花径缓行,前方忽地出现岔路,赵绥绥拐上岔路,欲与沈溟沐分离,沈溟沐却跟着她走上岔路。
不等她开口,他先自答疑解惑:“总不能叫我一直受人指指点点,咱们且走着,如常说笑,谣言不攻自破。”
长廊曲洞,清池圆亭,当下游了个遍。同时认得他二人的,见了不免惊讶,议论起来:“不是说沈大人微时做过赵家仆役,还拐走了赵小姐吗?如今赵小姐竟与他谈笑自如,没这回事一样。”
“沈大人最近炙手可热,搞不好是某个心怀嫉妒的卑鄙小人暗中散布流言,中伤沈大人。”
“有道理。”
赵绥绥听见了,悻悻然:“沈大人利用我。”
沈溟沐道:“多谢你。”
赵绥绥偷偷瞟他,但见他一本正经,脸上一点儿愧疚之色没有。心想这人可真讨厌,但是为什么心里偏偏讨厌不起来呢?
半路遇见郭公公,问明太子与班雀在养心阁,领着赵绥绥过去了。
养心阁用作书房,门窗皆是书条纹,阳光打进来,在地上投下条条光影,颇有应照之美。
沈溟沐和赵绥绥走进去时,季鸿班雀正在为取名一事发愁。
季鸿翻看着各位名士清客们的提名。
“詹先生提名清园。”
“不好。”
“魏先生提名绿园。”
“也不好,太俗气。”
“春园,雅园更不行了?”
“当然不行了,都够俗气。”
季鸿说一个班雀否一个,正犯愁,看到沈溟沐走进来,笑着招呼:“来得正好,快与我取个风雅不落俗套的园名。”
“现成一个,只怕班小姐嫌俗气。”
“沈大人用字不落俗套,我纵是想嫌俗气也嫌不起来。”班雀说着走到赵绥绥身边,挽她在椅上坐下。
悄声问她:“怎么和他一起来?”
赵绥绥道:“碰到一起了。”
两句话功夫,沈溟沐笔走龙蛇,已在宣纸上落下二字。
“静园。”季鸿读出来,回望班雀,“如何?”
“俗。”
班雀一字做评。
赵绥绥道:“字字嫌俗,你倒是起个不俗的。”
班雀拿眼睛剜她。
赵绥绥小声嘀咕:“我觉得静园很好。”
季鸿哈哈大笑:“她不是没取,只不过选用的都是玉、灵、美一类更加俗不可耐的字眼。”
“哼,好端端的,又提起这茬儿干嘛,有本事你自己取,我不掺和了。”
“瞧瞧,又发脾气了。”
“什么叫又,我很爱发脾气吗?”
季鸿转顾赵绥绥:“四个人里有三个都取过了,赵小姐也取一个。”
“我?”赵绥绥思索须臾,“我取静园。”
“三个对一个。”季鸿道,“看来非叫此名不可了。”
“且慢。”沈溟沐望着赵绥绥,“我想到了更好的。”
“哦?”
笔触饱蘸香墨,一撇一提,书下一字。
“绥?”
“绥园?”
“太子意下如何?”
“绥有平安、安好之意,又俱舒缓貌,且不落俗套,是个好字。”
然还得争取班雀意见:“小雀儿觉得如何?”
班雀亦觉此字好,唯一不满意的是自己心上人的园子用自己好姐妹的名字命名多多少少有些奇奇怪怪。
赵绥绥也瞧出来了,建议说:“何不叫雀园,在园里多养些莺啊雀的,太子的名字不也含有飞禽吗?”
班雀偷瞄太子。
季鸿意甚踌躇,雀园听起来像个鸟园……
沈溟沐苦笑:“你们也别为难了,容我再改个字。”
提起湖笔,挥就一字。
季鸿看后,笑道:“两位小姐且来看看,此字如何?”
赵绥绥班雀一同趋前观看。
“随园?”二女不约而同启唇念来。
“如何?”
“我觉得很好。”
“我也没有问题。”班雀说。
“就这么定了,此园今后称随园。”
17.麝香
车厢里,赵绥绥问班雀:“和太子和好了?”
“算和好了。”
“沈大人的事,太子不追究你了?”
“他敢再追究!”班雀声音陡然拔高,下一秒恢复如常,“说起这个,你和沈溟沐怎么走到一起了,还同进同出?”
“哪有同进同出?”
“你们在园子里有说有笑,给多少人看见,你当我耳朵聋听不见?”
赵绥绥于是道:“沈大人深受流言困扰,恳请我和他同走一段路,击碎那些流言。”
“那是流言吗?那是从你祖母嘴里说出来的话赵绥绥!你纵是心善,不跟他计较,可也犯不着替仇人洗清,傻不傻?”
“玄都观与百花山两次,多承沈大人照拂,他有所请,我焉能拒绝?”赵绥绥没有说出来的是她对沈溟沐有种莫名其妙的好感,非因爱慕,而是一种根植于身体深处的情感,仿佛已经存在多年。
“你倒是懂得知恩图报。”班雀嘲讽。
赵绥绥性子虽软,也不是没脾气,当下回了一嘴:“知恩图报的确是我的优良品质。”
恰逢马车行驶到班府门口,班雀冷哼一声,招呼也不打一声蹦下去,径自回府。
翌日是个阴天,天色灰蒙蒙,行将落雨的架势。赵绥绥捧腮坐于窗前,昨晚睡觉前明明想好了,今日又犯起了踌躇。
小狐仿佛能读懂她的心思,从旁建议道:“小姐想去就去嘛,我和锦豹儿陪着你。”
“你知道我想去哪就叫我去?”
“小姐的心事岂能瞒过我?”小狐窃笑,抓过赵绥绥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一个“ʟᴇxɪ沈”字。
“讨厌!”赵绥绥缩回手。
没矜持上一会儿,巴巴地赶着问:“真的可以去吗?”
不等小狐开口,锦豹儿插进来一嘴,“小姐甭听她的,她居心不良。”
“我哪里居心不良?”小狐不服气。
“你劝小姐见沈大人就是居心不良。”向赵绥绥告状,“小姐还不知道吧,小狐这阵子正害相思呢,是日也思夜也想——”
没等锦豹儿说完,小狐跳脚,“小蹄子,看我不拧你嘴巴!”
赵绥绥犹自云里雾里,“日思夜想谁?沈大人吗?”
这一来二女也不打闹了,齐齐笑弯了腰。
“哎哟,我不行了,小姐,你害我笑的肚子疼。”
小狐亦捧腹:“小姐,我伺候你这么多年你该了解我,我是那眼高于顶的人吗?沈大人什么身份,也是我能惦记的?”
“傻小姐,小狐看上的是庆风!”
赵绥绥后知后觉,“难怪每次见沈大人,你和庆风总不见踪影。也好,走吧,我带你去见庆风。”
“小姐想见沈大人干嘛拿我作筏子?”
“嘴巴还硬!小姐,咱不去了,急死她。”
赵绥绥笑道:“快别打趣她了,你瞧她脸红的。”
“像只大柿子!”锦豹儿凑过脸,专在小狐耳边嚷。
被小狐无情地弹了个脑瓜崩儿。
有锦豹儿小狐打掩护,老夫人只当赵绥绥又去班府玩了。出门后,从外面雇一顶轿子,小轿颤颤悠悠,行不到半个时辰,停在沈宅前。
赵绥绥下轿,头顶的天空愈发阴沉了,却不见半点落雨的意思。
小狐叩响门环,灰衣鹤发的老仆开门,直说赵小姐请进。
赵绥绥奇道:“上次来并未见过老伯,老伯怎知我姓赵?”
“公子早有吩咐,说今天会有位赵小姐过来。”
“咦?”
“赵小姐请进,公子已在书房恭候多时了。”
赵绥绥压下心头讶异,随老伯前往书斋。尚未走近,隔着万字纹窗棂便看见一道暗玉紫的身影,立在书案前凝神运笔,其中一个窗格刚好框进他一只眼睛,神态专注无比。
老伯来到书房门口,并未惊动沈溟沐,而是做了个手势,请赵绥绥进去。
赵绥绥讶了一下,款步而入,想起小狐锦豹儿来,挥了挥手叫她们自顾寻庆风玩去。
沈溟沐全神贯注于笔上,似乎并未主意到她进来。赵绥绥走到他身旁,看他写字,看着看着不禁读了出来:“绿竹半含箨,新稍才出墙。色侵书秩晚,阴过酒樽凉。雨洗娟娟色,风吹细细香。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念完一遍,不禁齿颊生香。
沈溟沐道:“识得这首诗?”
“杜甫的《严郑公宅同咏竹》,杜诗中难得的清新雅致之作,读过一遍后再难忘怀。”
猛然注意到沈溟沐持湖笔的手是左手,奇怪道:“沈大人怎的用左手书字?是左撇子吗?”
沈溟沐道:“今日右手不便,只好使左手。”
放下湖笔,轻轻摩挲右手,“老毛病了,一遇阴雨天筋骨痛,使不上力。”
“受过伤吗?”赵绥绥想起班雀似乎说过沈溟沐右手受过伤,提不得抢,故而虽常年跟着归将军军中行走,最终却做了个文臣。
“很多年了。”沈溟沐捻着手上珠串,隐隐飘着香气,“每逢阴雨天便得带着麝香手串镇痛,还受得了这气味吧?”
寻常人并不会讨厌麝香,赵绥绥却是个例外。诸香中最不喜麝香,沈溟沐好似知道她有这样的好恶才开口一问。
“受……受得了。”
“坐。”沈溟沐为赵绥绥拉开一把椅子,并问她,“喝什么茶,我这里有雀舌、龙井、石花、紫笋……”
赵绥绥道:“除了龙井都好,我不喜欢龙井的豆香味。”
沈溟沐遂捏起一撮雀舌扔进茶壶,以沸水冲沃。
等待茶泡开的功夫,赵绥绥忐忑不安地问:“沈大人能和我说一些我娘亲的事吗?我想听。”
沈溟沐不置可否,轻轻转着腕上的麝香串子,良久方道:“一会儿你跟我去个地方。”
“去哪?”
沈溟沐不答,提起茶壶,倒了一盏清亮茶汤给她,“喝茶。”
一杯茶刚刚饮尽,方才的老伯走进来:“公子,马匹准备好了。”
“走吧。”沈溟沐起身。
赵绥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已经被迫跟随沈溟沐来到了后门。
“我只有一匹马,委屈你和我共乘一骑。”
“小狐和锦豹儿……”
沈溟沐将她扶上马,随后自己也翻身上来,手挽缰绳,将她圈在臂弯里。
赵绥绥嘴里嗫嚅着,想说的话还未说出口,沈溟沐不知搁哪变出一顶垂纱斗笠,盖在她头上。赵绥绥梳的是单螺髻,中空的斗笠刚好穿过她的螺髻,稳稳落头上。
“右手不太能使力,缰绳控的不稳,可能会有些颠簸,你坐稳了。”说着一扯缰绳,马儿嘶鸣,扬起前蹄,驰上街头。
赵绥绥被他圈着,一动不敢动,抬起眼皮看天,隔着面纱,原本雾蒙蒙的天空平添了一层朦胧感。随时随地都能降下一场大雨。
出城走上土路,颠簸起来,赵绥绥的肩膀时不时撞上沈溟沐胸骨。还是碧玉年华未经人事的她被迫感受着男人的坚硬。
忐忐忑忑挨到马儿驻足,赵绥绥撩起面纱,抬头一望,只见他们此刻身在一座山寺前,山门前悬挂好大一块牌匾,烫金大字,上书苦竹寺。
沈溟沐下马,旋即旋即将赵绥绥扶下来,赵绥绥懵懵懂懂:“我们来这里干嘛?”
“看竹。”
走进山门,将马匹交给小沙弥,自领着赵绥绥往山后竹林转。竹篁幽深茂密,风摇动青玉枝,飒飒千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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