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区外拿了行李箱打到车,舒澄澄在手机上搜出奥菲莉亚的原版画,又搜出舒磬东画的奥菲莉亚,最后从记忆中检索她小时候坐在舒磬东腿上弄花的那张奥菲莉亚。
老刘家里挂着的那幅奥菲莉亚是舒磬东画的,舒磬东用笔的习惯十分鲜明,熟悉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第46章 十八岁不可降解(2)
舒磬东人品差,但画是好的,他的作品还在市面上流通,这也不足为奇,但那张画中溺水而死的奥菲莉亚脸颊晕红,嘴角也噙着笑,完全不符合故事背景,是幅残次品,残次原因是他当时抱着舒澄澄,舒澄澄坐在他膝盖上,打了个喷嚏,打翻了颜料盘,颜色溅上了画布,舒磬东只好勉强补救,把那些颜色改成了红晕和微笑,也把紫罗兰改成了三色堇,但改完之后画变得不伦不类的,还是废了,一直收在画室里。
老刘的底线高,他不会轻易拿谭尊的钱,可是她撬不开老刘的嘴,问不出谭尊到底给他开出了什么筹码。看样子刘太太应该知道,可惜她不知道刘太太是何方神圣,但这幅画是刘太太的,多少是一点头绪。
司机问了第三遍:“小姐,你去哪?”
舒澄澄半天才想起来舒磬东那个小别墅的地址,“卡特兰花园。”
隔壁的玫瑰园还在,没换人,舒磬东的房子经过法拍流程,现在住着新主人。
里面亮着灯,窗帘半掩,掩不住欢声笑语,新主人大概也是搞艺术的,在跟朋友弹琴唱歌,吃垃圾食品。
墙壁是温暖的米黄色,舒澄澄在门前站着看,怎么看怎么陌生,最后才想起来她当时把房子烧成了一片黑,这应该是重新粉刷装修过的。
画室也烧了,什么都没剩下,应该也包括那幅画。
除非舒磬东把画送了人。他画废的东西不少,经常随手送人,当顺水人情,舒澄澄不知道他把那幅画送给了谁。
舒澄澄从来没去看过舒磬东,也不知道怎么去,打电话给认识的律师,咨询流程手续。
隔壁的玫瑰园正开到荼靡,空气中弥漫着玫瑰香气。她一边通话,一边轻轻走上台阶,脚步唤醒廊灯,照亮了门前那一堆空花盆。
这栋房子的新主人也很邋遢,以前那些花盆还堆在门口,上面滴了些米黄色油漆。
舒澄澄看着油漆点,手指翻开花盆里的枯草树叶碎石,真摸到一块硬东西。
有棱有角,到宇宙爆炸时都无法降解的塑料材质。
是十八岁的霍止送给她的积木房子,经过八年风吹雨淋,积木块已经褪成了混凝土的灰白色,但依旧坚固。
主人听到声响,还以为是贼,推开门,警惕地问:“你干什么?”
她拿着积木房子说:“捡垃圾。你还要吗?不要我就拿走了。”
她拿着积木房子和行李箱找了酒店住,律师效率很高,帮她约到了第二天的探视。
舒澄澄吃了饭,吹了头发,化了妆,神采奕奕。
隔着玻璃,舒磬东弯腰观察她的样子,“变漂亮了。”
舒澄澄静了一会,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舒磬东。
他五官没大变化,本来就生得好,老了也是个英俊的囚徒。但头发白了不少,多少有点苍老,所以这人走到眼前时,她根本没往舒磬东身上联想。
她本能地摸了下口袋,看到禁烟标志,就没拿出烟盒。
但舒磬东看穿了她的小动作,她两根手指中间的微妙间隙,正好容纳一支烟。
他笑着问:“你学会抽烟了。抽的什么牌子?”
舒澄澄掏出烟盒,放在桌面上,“万宝路。”
舒磬东在牢里只有呛嗓子的烤烟抽,仔仔细细看了一圈万宝路美丽的烟盒,算是过了眼瘾,“我以前最爱抽这个,香蕉味,你记得吗?”
舒澄澄不是来跟他叙旧的,“我弄坏的那副奥菲莉亚,你送谁了?”
舒磬东想不起来,“你什么时候弄坏了奥菲莉亚?”
舒澄澄又开始烦他,小时候她坐在他腿上画画,是个很好很温暖的镜头,她记得牢牢的,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耐着性子形容细节,“很小的时候,我把粉色颜料溅到她脸上了,你改成了红晕,还有嘴角也溅上了颜色,你改成了她在笑,边上还有朵紫罗兰ᴶˢᴳ,改成了三色堇。”
“哦,那幅,我记得,”舒磬东有了印象,思忖着,“后来你跟你妈妈回苏镇了,我去找你们,让学生替我去家里浇花,不好让她白辛苦,让她自己挑张画,她好像挑的就是那张。”
“哪个学生?”
舒磬东对那人记得很清楚,“咏萄。”
咏萄就是跟舒澄澄里应外合搞垮了舒磬东的那个女博士,咏萄还帮她一起改装过卧室桌子,舒澄澄回想起来咏萄的弯眉毛单眼皮,还有娇憨的厚嘴唇,脑子里轰然一亮,然后想起刘咏臻的小脸。
难怪,小臻不是长得像林依晨,她是像咏萄。老刘的女儿取名叫刘咏臻,是因为老刘的太太是咏萄。
知道是谁就好办了,她打算走。舒磬东说:“陪我坐会吧。”
舒澄澄说:“我有事。”
舒磬东指指门外,“雷阵雨。坐一会再走,你要办事,总不能淋湿了去。”
门外是在下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榕城总有好看缠绵的雨,现在天边外有滚滚的雷声,风雨交缠,天光云影。
舒澄澄还是坐下了,舒磬东隔着玻璃打量舒澄澄的头发、项链、裙子,确认她没有饿肚子,还有钱买奢侈品,“过得怎么样?高兴吗?”
舒澄澄压根都不知道高兴两个字怎么写。又摸了摸烟盒,她把问题还回去,“你呢?高兴吗?”
舒磬东比她乐观,“不用上班,还有饭吃,有朋友玩,我过得还可以。就是托人买的颜料太次,狱友都说画的花瓣难看。”
看来他挺开心,舒澄澄完全能想象他在牢里混得如鱼得水,而且怡然自得,好像把酒东篱下。
基因很神奇,她喜欢陈傲之,但全盘遗传了舒磬东的烂习惯,包括画画时浪费纸,赚一百花一千,抽烟时要不就是烟头烫到嘴,要不就是浪费大半支,还有看人时眼睛带刺,欲望上头时杀人放火什么都干,以及失败艺术家式的颓废随意,她是打不过就躺平,舒磬东是自杀不成就算了,所以舒磬东隔了八年都只是白了头发,脸上不见太多愁苦,甚至比同龄人看着年轻。
舒磬东心太宽,太随便,说好听点叫兴之所至,随遇而安,说难听点叫天生讨厌,而且自知又自信,舒磬东像王家卫拍的金城武一样缺德浪漫不羁,难怪招女孩喜欢。
爱来得太轻易,丢掉时才会轻如鸿毛,不费吹灰。
还好舒磬东今后只能祸害号子里的人。舒澄澄转眼看窗外的雨。
浓绿色树荫被雨吹打,色彩声调都像十八岁的那场太阳雨,机车驶来,霍止擒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胸口,车轮溅起的水花从她裙摆边缘擦过,她的呼吸在霍止唇边擦过。
她说“谢谢你”的时候心不在焉,胸口紧紧贴着,她在数霍止的心跳声。
也不全是在数。她从小看舒磬东画画,对场景很敏感,当时的场景就很漂亮,太阳雨,紫荆花,浓绿树荫,和十八岁的霍止。
她正出神,听见舒磬东问:“有男朋友了吗?”
舒澄澄还看着窗外,没有回头,“关你什么事呢?你判无期,我结婚离婚生三胎埋老公婚丧嫁娶,都不会叫你。”
窗子倒影里,她看见舒磬东笑得有点讨好,“唉,也不是每个男人都像我这样,我当时昏头了,对不起。小澄,你把我忘掉,找个喜欢的人成家,我希望你好好的。你总不能一直没家吧。”
八年前舒澄澄把家作没了,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先被舒磬东一句“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敲得失眠,到现在偶尔想起来这事,她都会搜一搜精神科,所幸她不准时,一直没挂到专家号,不然现在可能已经嗑药磕成了个疯子。
当下他又来了这么一句,她烦得透顶,感觉这里连空气都讨厌,起身就走,拿包挡雨,但风太大,雨丝东西摇晃,她索性不挡了,淋着雨脱掉高跟鞋,赤脚淌水拐出巷子,快步走了一阵子,终于站上大街。
正是中午热闹的时候,行人撑着伞摩肩接踵,没带伞的飞奔着往廊檐下躲,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她,可能是她狼狈得过分,却不上台阶躲躲雨,独自在路边站着,冻得打哆嗦。
但她控制不了,廊檐下夫妻抱着孩子,情侣挽着手臂,人人都有同伴,她本能地不想靠近他们,哪怕是多看一眼,舒磬东的话就在她脑子里撞击颅骨,“有男朋友了吗?”
差点就有了,又被她气跑了。
不知道霍止出差多久,也不知道她抓老刘回江城后立刻搬家赶不赶得及不见他。
雨一直没停,最后舒澄澄走进商场买了新衣服,又在卫生间的干手机那里吹头发,同时找人打听咏萄。
咏萄在猎头那有留档,对方看中间人的人情,想撮合咏萄跟她见一次面,给了咏萄她的电话,咏萄打来,说:“哪位?”
舒澄澄说:“姐姐,我想问你点事。你记不记得当年老舒常画奥菲莉亚?”
咏萄听到“老舒”、“奥菲莉亚”这些破事就知道她是谁,很直接,“那幅画?你爸送我的。别拐弯抹角,你是想问刘大渝从千秋辞职的事吧,我没什么可说的,他的工作你该去问他。”
咏萄说完就挂了电话,炮仗脾气,跟当年一模一样。
舒澄澄有点闹心,咏萄连她为什么来都知道,她却都不知道咏萄是什么时候发现她和老刘是一间公司的。
好在中间人打听到了咏萄的公司写字楼楼栋号,舒澄澄决定就算打听不出来,也要给她找点麻烦。
楼是老楼,低调地坐落在市中心一隅,气势凌人,安保森严,舒澄澄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混进写字楼大堂,在电梯边喝着咖啡等,等了小半天,成年版林依晨出现了。
咏萄剪了短发,利落齐整,素面朝天,除了婚戒,浑身上下不见一点珠宝,衣裤都是昂贵的男装,昂着下巴走路,目中无人的情态当得上那套豪宅,跟当年那个总睡不醒的油画系女学生判若两人。
咏萄独自坐电梯上了六层,员工电梯要刷卡,舒澄澄只好坐货梯上去,跟着保洁混进门,看了眼公司铭牌,没写公司名称,低调地只写了门牌号,保密意识这么好,应该是非常忌讳外人进出。
楼里格局曲折,还好舒澄澄图纸看得多,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很快就找到更衣室,抽出一套前台套裙穿上,盘起头发,大摇大摆混进公司,在前台拿了张备用工卡,甚至拿着水壶逛了逛办公区,给咏萄工位上的绿植浇了水。
咏萄正处理文件,她职业素养良好,有人靠近,她就立刻切掉屏幕,抬头说:“我这里不用浇,去帮别人。”
舒澄澄收回水瓶,把胳膊放在工位沿上,开始跟她聊天,“我不认识别人,姐姐。”
咏萄脸色一变,压低声音,“你怎么进来的?!”
舒澄澄看她慌了,非常开心,笑出虎牙尖尖,“跟着你进来的,你不信可以去查监控。”
舒澄澄这样的人,咏萄这辈子没见过第二个,那股玉石俱焚的劲头让人胆寒。后来咏萄偶尔想起舒澄澄,在心里隐隐觉得她迟早会吃大亏,她这样横冲直撞的性格,要是没有父母罩着,没准早被人打了八百顿,前阵子从老刘嘴里听到千秋的二老板就叫舒澄澄时,咏萄其实有些震惊。
舒澄澄没人罩着,自己在野地里打滚,竟然无师自通地长出了一副刀鞘,把自己的锋芒裹住,该软时软,该锐时锐,还成了个小人物。
现在小人物舒澄澄来对付她了。舒澄澄明明知道他们公司管理严格,但却非要把带外人进出的锅往她头上扣,大有她不如实招来就给她告状的意思。
咏萄比谁都知道这个货色有多难缠,只好服个软,“你想问老刘的事?我得开个会,稍等我一会。”
舒澄澄听从安排,咏萄把她带进一间离自己工位近的空会议室,让秘书注意她,叮嘱道:“你要是出去乱跑,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舒澄澄坐进椅子里,懒洋洋说:“姐姐放心,我跑不动。”
咏萄这才离开。舒澄澄累得不轻,在椅子里瘫平,听着窗外的雨声,脑子昏昏沉沉,睡意浓浓。
雨天是有这样的魔力,小时候舒磬东一到下雨天就犯懒,他不想出门送孩子,就偷偷摸摸帮舒澄澄逃学,舒澄澄怕不去幼儿园会挨陈傲之的骂,他就把她塞进被子里,说:“下雨天,睡觉天,我跟你妈妈说好的,都写进结婚证了,她不会骂咱们的。”
她就心安理得地睡觉,往往会被陈傲之骂舒磬东的声音吵醒。
后来舒澄澄养成了在雨天总是想睡觉的习惯。刚回到榕城时是雨季,一半是因为这个习惯,一半是因为退学养伤懒散惯了,她上课总是困,但打着瞌睡,心里又惦记着想泡霍止,日子过得十ᴶˢᴳ分纠结。
她听舒磬东说过霍止成绩好,不过她成绩也不差,她的原计划是努力学习,风头盖过霍止,好击溃青春期少男脆弱的自尊,然后她再趁虚而入,实施安抚,但霍止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难搞,他连高考都不打算参加,古诗古文也没背几句,总分数却高得离谱,而她困得像头猪。
计划一塌糊涂,睡意却挥之不去,她只能先睡,但每睡一阵,就要强撑着爬起来看看他。
霍止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最后他放下笔,沉默地跟她对峙。
舒澄澄困得睁不开眼,揉着脸向他解释:“我怕你换座位跑了。”
霍止不理会她了,拿起笔,接着推演公式。
舒澄澄又睡了一阵,又爬起来看他,他飞快地把笔记本翻过一页,但她已经看见了。
他在画树,橡树杉树榕树杨树柳树,满纸都是纠结的树,郁郁葱葱,叶乱如麻。
她也看得心乱如麻。
梦境昏聩摇荡,窗外骤然滚过一声惊雷,舒澄澄真在办公室的椅子里睡着了,这一下猛地被雷震醒过来。
榕城在热带,气候多雨,眼下又是雨季,今天雨势格外滂沱,天际像世界末日般昏黄。
看看表,时间已经过了半个钟头,要是咏萄再不回来,舒澄澄就得点个外卖吃。外面盯梢的秘书去接电话了,她拿过桌上的香氛猛吸一口,勉强清醒过来,一边想着吃什么,一边出门找卫生间洗脸。
她推开小会议室的门,走向卫生间。公司人不多,两个女员工在讨论七楼的会不知道什么结束,咏副总还不散会回来,她们也不好下班。
原来咏萄在七楼开会。想到咏萄防备心虚的眼神,舒澄澄又有点想无事生非,抬步绕了个圈,走楼梯上七楼,隐约听见走廊里传来争辩声。
整个楼层只有会议室,没有办公区,没什么人,所以里面的人大概不怕被听见,门都没关严。
舒澄澄走会议室那边去卫生间,经过时放缓脚步,玻璃门留着缝,她看见咏萄坐在桌尾。
磨砂玻璃里人影幢幢,门缝里透出个轻佻的人声,“江城把你工作室的人都套牢了,人手不够用了吧?这么多项目,谁来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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