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性卑劣,跟舒磬东一模一样,冲动一上头,什么都肯干,舒磬东把她妈妈弄没了,她就把他的下半辈子烧光,代价是她也把家扔了,过了八年才觉得一无所有这么难受,小时候的家早就被拆迁了,苏镇的家她不敢回,榕城的房子倒无所谓,她一向没把那里当做家,但昨晚看到别人从那间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她潜意识觉得对方是鸠占鹊巢的贼,她简直跟今天早上说后悔做错事的舒磬东一样人心不足。
她真有点后悔,但又后悔得很茫然,不是后悔把舒磬东送进去,只是因为她很难受,她总是住酒店,住公司,住公寓,辗转又辗转,快要疯了。她大概真的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颜料盒湿了,漏了的红色颜料从指缝里向下淌。舒澄澄下意识地捞了一把,只捞了一手淡红的油彩。奥菲莉亚的脸颊也是这种很淡的红。
她有点想念很小时候的日子,那时候陈傲之年轻健康,舒磬东是穷画家,屋子极其破,冬天的下雨天,陈傲之一边骂舒磬东,一边跟他做饭,饭好了,三个人抱着碗吃,头对头地围坐着烤电暖器。
因为贫穷,还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欲望不太膨胀,人还没有向动物性逼近,在雨天睡个好觉就已经很满足。
那时舒磬东还没有特别喜欢钱,只喜欢陈傲之和画画,有一次他抱着舒澄澄画,用陈傲之的脸代入奥菲莉亚,画得正入迷,舒澄澄一个喷嚏打翻了颜料,弄花了油画,舒磬东只好补救了一顿,把那幅画改得不伦不类,湖面上象征忠贞的紫罗兰也被改成了虚伪的三色堇,当时他们还不知道那是对未来的预告,画上哈姆雷特的未婚妻失去了爱情和信仰,美丽孤独地漂在水中央,陈傲之也失去了忠贞的爱人,被女儿留在了一间空房子里。
现在舒磬东完了,她也差不多完了。
马路对面就是学校,舒澄澄隐约想起自己当时每天走进校门时的心情,可能就是因为她潜意识里知道自己这么干和舒磬东很像,所以对自己几乎是讨厌的,连带着还讨厌上学,也讨厌霍止,因为太讨厌,每天出门前都想吐,后来时间久了,终于没感觉了,整个人都麻掉了,不仅霍止摸她脉搏时没感觉,她点火烧了房子的时候心跳都没快一分。
房子烧了,十八岁的好时光丢了,二十六岁时霍止又给了她机会,但她心理扭曲,注定是个垃圾,会把所有东西都毁掉。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
舒澄澄坐在台阶上发ᴶˢᴳ呆,黑漆漆的路面上终于有车灯闪过,她懒得抬头,但车在她跟前停下,刹车太急,瞬间熄了火。
霍止撑起伞从车里下来,快步走到她跟前,冷着脸问她:“哪流血了?”
舒澄澄才发现自己白裙子上全是颜料染的大片红色,揉揉喉咙,一时半会没从嗓子里憋出话。
霍止弯腰摸了一把她的裙子,才发现是颜料漏了一身。
他胸口一松,气全涌了上来,“舒澄澄,你要发神经,也不耽误找个地方躲雨充电。”
舒澄澄不知道手机没电关机算不算是她发神经,也思考不了,脑子里塞满舒磬东陈傲之奥菲莉亚和十八岁的霍止,像有锋利的刀刃在脑袋里磨,她只觉得车灯晃眼,低头把脸埋进掌心。
霍止掰开她的手看了一眼,神情很不愉快,但大概是她脸色很不好,他竟然没再说她,转而向她的脸伸过手来,她本能地缩起来躲,霍止推开她的下巴,手指探进她的脖子,试了试体温。
咏萄没搞成千秋,反而被舒澄澄找上门收拾了一顿,但咏萄也不是善茬,跟舒澄澄大吵一架,舒澄澄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老刘联系不到她,实在放心不下,给霍止打了电话,偏偏舒澄澄关了机,霍止找了两小时,舒澄澄应该也就在这淋了两小时,这会身上的皮肤凉得像冰。
霍止记得学校对面有连锁酒店,朝她伸出手心,“起来,上去冲个澡。”
舒澄澄脚麻了,站不起来,也不想站起来,坐在那不动弹,“别管了,你走吧。”
“雨很大,”霍止告诉她,“你抱着什么?会被淋湿。”
舒澄澄垂下眼睫,眼里的一点光也遮住了,一张脸显得黑白分明,毫无血色,配上沾满红颜料的白裙子,几乎有些凄艳,只有抱着伞布的手微微发着抖,才能让人看出是个活人=。她对他的话反应迟钝,过了许久,才不大在意地说:“……那就扔掉。”
反正她什么都可以扔,没准哪天心情不好,或者心情好,把奥菲莉亚点火烧了看个亮也不一定。
霍止去车上拿了证件,打电话叫人送车送衣服,折回来一弯腰把舒澄澄扛在肩上,走进酒店登记,“要六楼东边第五间。”
他们以前每次来这里都要六楼东边第五间,其实房间没什么特别的,但霍止对认准的东西有些偏执,第一次来的是那间,后来就每次都要那间。
舒澄澄又懒又累,脑袋充血发蒙,恍惚间还以为这是去教堂躲雨的那天,耷拉在霍止肩上,一时半会没挣扎。
霍止站在前台,肩膀上扛着个衣服淌水奄奄一息的姑娘,场景多少有点怪,但酒店前台见惯了学生老师小年轻发疯,见怪不怪,给了他房卡,只有大厅里的一对学生情侣表情怪异,大概以为他是拐卖人口的,但霍止没理会,拨开小男生肩膀,让他们让开路,径直上楼。
霍止走进房间把她放下床,舒澄澄动也不动,静静躺着看天花板,湿透的白裙子贴着身体,星星点点的红色颜料蔓延开来,染红皮肤。
不知今夕何夕,说的就是这种状况。
她脑子里在煮浆糊,真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候,恍惚间想起来有一天下大雨,她的校服裙湿透了,溅了不少泥点子,下雨天,他们没有地方去,百无聊赖,来了这里,她和霍止睡了一会,她醒来时雨停了,但还能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下床去看,原来是霍止在给她洗裙子上的泥点子,他应该是不会洗,花了很久,手指都泡皱了。
她一直有点邋遢,但后来她习惯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仅仅是因为不喜欢看霍止用那双手洗裙子。
咏萄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她好像真的很喜欢过霍止。可惜人生如弹丸脱手,没有一步能回头。
直到空调热风吹上脸,舒澄澄才清醒过来,翻个身,对霍止说:“你走吧。”
她平时伶牙俐齿,今天对霍止只剩这一句话,自己都觉得词穷,霍止估计又会生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霍止竟然很平静,去卫生间放了水,过来脱她的鞋,“起来,洗个热水澡。”
他的手指碰上舒澄澄的脚腕,皮肤接触,舒澄澄直觉像被电了一下,突然缩回脚坐起来,“我洗,你走,行不行?”
“行,”霍止点头,“你去。”
舒澄澄赤着脚下地走进卫生间,站在门边,看着霍止出去,带上房门。
她每次看人谈感情都想乐,乐完还给对方床头放一千块钱,对方气得夺门而出,如果是男大学生,八成还会气哭,她把这些故事都当喜剧片看,从来不知道这桩游戏也会变得这么难过。
舒澄澄关了灯,把水调到最冷,冲了一阵,摸了下自己的胸口,心脏跳得缓慢平稳。
舒澄澄心里突然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怀疑自己其实早死了,也许是在陈傲之死的时候,也许是跟霍止说“我不喜欢你”的时候,总之很奇怪,她好像行尸走肉。
她从伞布里拉出油画,没有打火机,就把画扔进水池,手松开台子,往后一倒。
后脑勺重重撞上地板,舌头也咬破了,满嘴血腥味。她抬手按上颈动脉。
心跳从皮肤下淡定地滚过。
什么都没了,她还是没反应。
她还是抓着水管爬起来,乱糟糟软趴趴地坐在地上,脑子昏昏蒙蒙,她拿不准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传来脚步声,门边发出一声轻响,霍止开了灯,站在门口看着她,手里还夹着烟。
原来他一直没走,只是在走廊上抽烟。老酒店装修和隔音都很差,她摔的动静不小,没准地板都颤了颤。
霍止看了她足足十几秒,突然咬了咬牙,捻灭烟头,蹲下来,往她脸上抽了一巴掌。
他用了几分力气,舒澄澄被打得头一偏,又被他捏着下巴扣回来,“舒澄澄,你再摔一个试试。”
霍止脸色吓人,苍白里透着股阴郁。他动手把她拖起来,舒澄澄刚摔了脑袋,全身上下都发麻发软,真被他拖进怀里,她缓过神来,连踢带打,但霍止抽出皮带捆住她的手腕,她跑不了,他就随便她在怀里折腾。
舒澄澄今天东奔西跑,吵了架又淋雨,没剩下多少力气,他静静等她把力气耗光,然后把她放上洗手台,舒澄澄失去平衡,差点摔下去,两只被捆住的手急忙抓住他胸口。
霍止对她笑笑,“摔啊,怎么不摔了。”
她像滩烂泥,不想在霍止面前难看,但在霍止面前,她从里到外都难看。
霍止把她嘴唇上的血擦掉,“咏萄跟你说什么了?”
咏萄说她活该,天生是个祸害。
舒澄澄又编了句瞎话,“让我别勾引老刘。”
霍止看着她的眼睛,“你什么时候喜欢这款了。”
“换口味了,不然我干什么要千里迢迢来找他,”舒澄澄点头,“你可以走了吗?你不走我走。”
整个空间里都是霍止的气味,舒澄澄再待一秒脑袋就要炸开了,她蹭下洗手台出卫生间,脖子忽然一热,霍止把她抓着脖子弄回去,让她看着镜子,“舒澄澄,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哭?”
镜子里的脸很陌生,满脸眼泪。舒澄澄怔怔看镜子里的人影,根本不相信自己会哭。
她习惯穿好衣服涂好口红光鲜示人,现在看见自己浑身上下都狼狈不堪,觉得十分诧异。但她最难看的是血管里四分之一的舒磬东,霍止也看过了。
霍止在镜子里看着她哭,狠狠皱了皱眉,好像她哭得很碍观瞻。舒澄澄这才发觉自己好像真是哭了很久,脸和眼睛都被泡得又红又肿。
她手还被捆着,但什么都不在乎了,拖着步子上床,脸朝下栽进枕头,两手搭在床头边,整个人透着颓唐。
破酒店枕头里不新鲜的气味往鼻子里钻,味道像北方冬天的雾霾。她去年冬天去北京出差,那次天气很不好,据说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污染指数,街上就是这种火烧火燎的味道,李箬衡他们都去吃饭了,她站在大望路上吸了很久,感觉很像有双年轻干净的手掐在脖子上,让她濒临窒息,然后尽情尽兴。好像再也没有人能让她那么酣畅淋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使劲摔了一跤,摔坏了脑子,她今天恍恍惚惚,总是想起以前的事,原来其实她都记得,脑细胞对记忆执着极了,顽固地抓住所有细枝末节塞进仓库,只待一把钥匙打开门,以前的故事就会轰然重见天日。
她的门没有钥匙,可是霍止强行砸开门,风雪雨全灌进来积攒成了一片汪洋,往事海海,她往下沉。她突然觉得根本就不该再碰到霍止,在最开始的那天她应该不去东仕,只要不看到他,前尘往事就都不会找上门来。
可是她去了东仕,去了东山,住进了东山客 27 号,她在霍止面前予取予求,令ᴶˢᴳ行禁止,好像被他养熟的宠物,现在谈抽身,怎么说都太晚了。
霍止推开窗,点了支烟。
窗外雨势见小,淅淅沥沥点点滴滴,漫山遍野都是十八岁的好光景,他又想起很多舒澄澄。
霍止不信教,但父母信,常带他去教堂,他们做礼拜,他带着舟舟在草坪上玩修女养的兔子,后来这些人都死了,他再也没去过教堂。高中时路过教堂的那天,他其实也不想进去,是舒澄澄强行把他拉进去,凶巴巴地说他病刚好就淋雨是神经病,他真进去了,又觉得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恐惧厌恶,也可能是因为舒澄澄就坐在他旁边。
霍止抽了两支,突然听见舒澄澄说:“咏萄说我像爸爸。”
舒澄澄从来没在霍止面前叫过舒磬东“爸爸”,好像她不叫这两个字,舒磬东的一言一行就挨不到她,咏萄伤人诛心,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伤痕里扎。
霍止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还埋头趴在枕头上。
他捻灭烟头走过去,弯下腰,把她翻过来,想让她别再说了。
但她自顾自地说:“我跟我爸爸一模一样。”
舒澄澄眼泪流得很凶,无止无休,霍止蹲在床边,静静看了她半天,突然伸出手,似乎想替她擦擦眼泪,她不想让霍止碰,干脆张开双手捂住脸,霍止的手只碰到了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像团烈火,她被烫得浑身疼,疼得想叫出声,她张开嘴,用力咬住手腕上的皮带。
小时候她在别人家住,担心陈傲之不要她,只能躲起来哭,不敢让人知道,后来是不想向舒磬东示弱,所以耻于哭。陈傲之教她做人要有傲骨,她是这么做的,但没人告诉她傲骨是最大的奢侈品,所以后来她退而求其次,腰可以弯,但她装得满不在乎,这样至少姿态好看。装久了好像行军打仗,身后没人,她得昂首挺胸,哭了就是输,会被人发现她高歌猛进是因为无家可归。
霍止强行掰开了她的手,看见她咬着皮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左胸里几乎像被刺狠狠扎穿出一个洞。
他想过很多次,没想明白舒澄澄怎么那么爱笑,高兴也笑,不高兴也笑,她经常笑得他头疼,结果她是连哭都不会哭。
霍止下手扯皮带,她不放开,死死咬着,好像那是溺水时抓的最后一根稻草,用力得下颌发酸。
她力气拗不过,霍止最终还是解开了皮带,强行从她嘴里扯出来,皱着眉拍她的背,“哭出来。”
她不会,本能咬着牙蜷缩起来。
霍止说:“你不像他。”
她浑身抖得厉害,快要喘不上气,把耳朵埋进胳膊,鸵鸟似的不想听到任何一点声音。
但还是听到霍止说:“别人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只有建筑不会骗人,你的建筑很好,你也很好。”
舒澄澄不觉得她不像舒磬东,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她好。她在乔衿和李箬衡面前最像样,但再像样也还是个混蛋,他们的共识是舒澄澄不是个好东西。
但是她在做建筑的时候不是混蛋。她见过钱的,知道钱的好,也学会沽名钓誉了,还知道怎么走捷径更聪明,但她在画砖瓦屋梁的时候,每一笔都是真心的,她从来都没有说出来过。
可是霍止看看她的图,就知道她了。
霍止说:“你没有辜负过自己。你是玫瑰,刺御花前。”
又过了片刻,他揉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哭出来,听话。”
他动作很轻,但弄得她很疼。像按到了某个开关,她狠狠缩了一下,终于大哭出声。
第50章 十八岁不可降解(6)
她哭她的,霍止干自己的事,抱她去花洒下面冲热水,仔细把她满头的雨水擦干净,又擦她身上的污泥和油彩,还有她小腿上的碎树叶,碎蜗牛壳。霍止应该很受不了这么脏,但擦得很专注,好像她是尊落灰的旧塑像,拭去红尘,依然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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