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邀请得并不热情,刀不出鞘,剑不露锋,但她心知肚明自己已经被吃死了,她最难以启齿的就是改学了商科,个中原委,霍止根本没有兴趣,他只是要她跟老刘回江城。
霍止能让棋盘上的每一颗棋子都按照他的意愿行进,手段邪性又强硬,咏萄今天才明白霍川柏为什么会对这样一个年轻人如临大敌。
舒澄澄看咏萄吃瘪吃得脸黑,好像恨不得站起来揍她一顿,立刻脚底抹油,“江城见。”
她和霍止走出医院,霍止去挪车,她啃着梨坐在门口台阶上等,咏萄还是追了出来,从背后轻轻踹她一脚。
刚才出门急,没来得及换新衣服,她身上的衬衫是霍止昨天的那件,本来就被睡得皱巴巴了,现在又被咏萄踹出个脚印,舒澄澄很不高兴她踩脏霍止的衣服,站起来,拉过衣角清理,“咏萄,你讨不讨厌?”
“你才讨厌,讨厌死了,全亚洲最讨厌的就是你,”咏萄软下语气,“别告诉老刘。”
舒澄澄笑吟吟的,像偶像剧里霸凌别人的恶女生,“你害怕啊?”
咏萄慢慢点头,总算承认,“我害怕。”
那张画一开始是咏萄报复舒教授的战利品,那是她第一次让舒教授吃亏,后来有舒澄澄帮忙,她彻底把舒教授送进了号子,奥菲莉亚成了她的胜利纪念碑。后来她毕业工作了,过往的胜利果实全都变成了刀子,她对老师睚眦必报、不肯吃亏、以及她被性骚扰过、陪过老领导,这些全成了污点,尤其配合上她的长卷发,那些桃色新闻看起来更耐人寻味了。
外面的环境和学校里截然不同,那时候她沐浴着各色眼光,实在如坐针毡。
从美院毕业的第一年年尾,她终于剪掉了长发,扔了所有口红,从原本的圈子里消失,去香港读了商科,滚圆一身棱角。
和一群年轻人一起读书的时候,咏萄心里很羡慕舒澄澄,才十八岁,大好人生刚刚开始,而她输不起,所以一直把奥菲莉亚挂在玄关,换过几次房子,就带着奥菲莉亚走过几次,用舒磬东的画时刻提醒自己,再也不要逞少年意气,。
后来她自己也快忘了自己以前是什么样了,只有逢年过节回家时被父母翻白眼,他们怪她当年非要闹大,如果没有那堆事,咏萄该安安稳稳地回北方当个美术老师,她却非要闹得街坊同事人尽皆知,所以他们竭力给咏萄安排相亲对象,想找个体面出色的女婿,把女儿前几年丢的脸赚回来。
咏萄挺讨厌父母,不把他们气个跟头,她都觉得吃亏。第二年,她找了个他们最瞧不起的乡下人回家过年,父母看不上老刘,她高兴坏了,索性买副钻戒,向老刘求了婚。
老刘喜欢她,所以什么都听她的,她想结婚就结婚,想不办婚礼就不办,想升职就带走小孩去榕城,好在老刘脾气好,什么都没怪她,只要有纸有笔有房子盖,他在哪里都平和如月。
这次是老刘第一次跟她生气。冷战的时候老刘以为她也在生气,其实她是心虚,不想看到老刘的眼睛。
她不再画画了,就只喜欢钱,为了钱无恶不作,可是老刘是真喜欢建筑的,他从来没变过,她明知道这样,还踩他的千秋,跟以前的舒磬东没什么区别。因为这个,咏萄真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老刘,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过去的所有事。
舒澄澄还是第一次看咏萄露出这种心虚的表情,又想到她是个孕妇,真有点不好意思折腾她,摆手让她走,“行行行,对不起,我不该推你,回去养胎去吧。”
“算了,”咏萄精疲力尽,也不想再跟旧相识这么别苗头,“我先拿你藏着你妈骨灰的事刺你,我的错。”
咏萄骨子里就是个讨厌鬼,临走还要留这么一句,本来舒澄澄都忘了,此刻又想起来了。
第51章 十八岁不可降解(7)
咏萄一走,舒澄澄揉了揉太阳穴,站起来扔了果核,对着垃圾桶发了一会呆。
路过抽烟的男医生看她守着垃圾桶,魂不守舍的样子,弯腰问她:“需要帮忙吗?”
她说:“借我根烟吧。”
她和萍水相逢的医生抽完一支烟,和霍止回到昨晚住的小旅馆,烧半退不退,腰酸腿软,坐在桌前继续放空。
手背上的针孔留下了一点血渍,碎碎的血点干涸在白色皮肤表面,她突然想起陈傲之死了之后她都没有找人粉刷一遍卧室墙,任凭满墙飞溅的血点干涸,现在应该已经沁进了墙体,再刮也没用了。
榕城离苏镇很近,她说不准自己该不该回去一趟。那间屋子总不能一直这样。
霍止抽出病历阅读医嘱,一边对她说:“明天回苏镇吧。”
舒澄澄愣了一下,心底里倏地冒出根刺,总觉得霍止好像知道她八年都没回去过,有种模模糊糊不太好的预感。
霍止抬起头看着她,“我陪你。”
舒澄澄更确定他知道了。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陈傲之是怎么死的,舒磬东也很擅长粉饰太平,当年在画展上,说起陈傲之去世的事,他说的是“小澄妈妈一直身体不好”,轻描淡写揭了过去。可是就算她和舒磬东都没说,但霍女士当年毕竟在榕城手眼通天,也许她是清楚的,大概也告诉了霍止。陈傲之自杀的场景实在有些惨烈,所以他会猜到她再也没敢回去。
但实际情况比他猜的更难面对,她的卧室里到现在都有满墙血,桌子上还摆着骨灰盒,这些东西应该没必要给他看,连她自己都不敢看。
所以她跑去江城,给自己找了个第二故乡。
舒澄澄头脑沉重,没力气思考这些事,急迫地需要回到一个遥远自由的好地方待着,咧嘴笑起来,“我不回,我得上班,翘班的话李箬衡要扣我钱的。”
霍止在桌对面低头数药片,“你想江城?”
这都藏不住,舒澄澄无话可说,现在她有点怀疑霍止在她脑子里装了芯片。
霍止数完药片,推到她面前,她喝完药,霍止站起来,把酒店的圆珠笔推到她跟前。
“干嘛?”
霍止想着她刚才在医院门口跟男医生笑着抽烟的画面,有件事情想要确认,推过便签本,“画间房子,画得好,我带你回江城。”
他们以前也会在小旅馆的桌子上做题,然后打赌谁的错题多,舒澄澄不讨厌这种你来我往的小游戏,拔出笔帽,但不落笔,先勒索他,“我签的是画景观的合同,画房子是另外的价钱。”
“我给你钱。”他把一张纸币推到她面前,“画四室一厅。”
舒澄澄收下一百块钱,开始敷衍了事,画了一个方框,中间画一条竖线隔开左右两部分,再在右边部分里的画三条短横线,分成四个小方块,就算是四室一厅了,“画好了。”
霍止忽略她的鬼才房型,“四间卧室,你来安排住客。”
舒澄澄在平面图上缓缓画出桌椅沙发和电视机的位置,思绪随着笔尖移动,画完大门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过来,霍止在向她提问,要确认她的领地里有没有一个位置属于他。ᴶˢᴳ
她不擅长应对这种问题,但是她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舒澄澄朝他伸出手心,“四个房间,四百块钱。”
霍止抽出四张一百块给她,她收了钱,在四间卧室里依次画上狗爪印,“我要养狗,第一间养杜宾,第二间养罗威纳,第三间养伯恩山,第四间养德牧,边牧住客厅当管家,养只串串给它当助理,比格住门口当保安。”
霍止不关心狗的居住状况,撕开新一页空白便签,把钱夹放在桌上,“重新画,住人。”
舒澄澄收下了他的钱夹,重新炮制了一张,又开始安排住客,“第一间住男大学生,第二间住男公关,第三间住男同事,第四间住男老板,客厅……”
她纯属故意,霍止果然被她彻底惹毛了,满脸“果然如此”的表情,一句话都没说,点点头,放下那张住了七只狗的便签,转身就走。
舒澄澄爬上桌子拉他,第一下没抓到,差点滚下去,霍止条件反射地回手扶她,她连忙拉住他的袖角,“霍老师,别走啊。”
她抓住袖角还不满意,还顺着向上抓住他的手腕,攥在手心,紧紧抓住。
霍止从身躯到大脑再到心脏都被她抓成了一滩烂泥,他想起他对姓舒的油嘴滑舌过敏,再好听的话舒澄澄八年前都对他说过,八年后她没说甜言蜜语骗他,倒也算良心发现。
他掰开舒澄澄的手,舒澄澄不放,“我还没画完呢,你等我画完。”
“不想看了。”
霍止松开她,还拿起外套,是真要走,舒澄澄真急了,打算跳下桌子追,腿不知道怎么踢到桌角,“当啷”一声,她前天背的包滚落在地,滚出一堆杂物,口红、便签、录音笔,和其他的硬东西。
霍止看向地上,看到那只积木房子,已经风化成灰白色了,但她宝贝地用丝巾裹着。
舒澄澄也安静下来,跪在桌上弯腰向下看,怕积木块摔散了,一脸担心。
霍止回身走过来,两手扣住她的脸颊,先是捧着,随即狠狠掐了一下,“继续画。”
舒澄澄被掐着脸,拿便签怼在霍止胸口画,画得举步维艰,她在住满男大学生和男公关的那座房门上画了个锁的符号,“……把他们都关起来饿死,”又画她自己的脚印,走出门往东走,“我出去住。”
“你去哪住?”
霍止又凶又冷,舒澄澄看得开心,往前一凑,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房东先生,我想住东山客 27 号,到底给不给住?”
霍止似乎愣了一下,明知道她绕这一大圈纯属故意,但还是神情发软。
舒澄澄变本加厉,叼着他的领口不松,发音含含糊糊,“我还没看过雪呢,霍老师,我想在东山客门口堆雪人,你给不给我堆?”
她是标准的南方小孩,二十多年都想看看雪摸摸雪,还想舔舔结冰的铁栏杆。江城的冬天说冷也不冷,这些年只下过一次雪,那时她在北京出差,等出差回去,小雪的雪泥都蒸发完了,遗憾坏了。要江城再下雪,就不好说要等几年了,如果要堆雪人,得是一场大雪,也许五百年才有一遇。
反正她是要赖在东山客不走了。
霍止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掐她的手一松,神色诧然,她一把抓住他的裤腰,开始威胁,“好好考虑,不给住就去你家抢劫。”
霍止的表情很可口,跟收到她的玫瑰时一模一样,她真想咬死他。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干,他还掐着她的脸,她就一偏头咬住他的食指,甚至有种原始人的本能作祟,想把他嚼碎咽下去,才算完全占领霍止,但她忍住了,而且还怕咬疼他,小心翼翼地松了松牙关。
这个细微的动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看起来十分乖巧天真,霍止喉头发紧,像有上万只蝴蝶飞蛾海鸥飞掠起来,他忽然抽出手,扣住她的脖子,低头用力吻下去。
这个姿势几乎和盛夏里的第一次见面一模一样,霍止又在咬她,有力漂亮的手扣着她的后颈,她一厘米都躲不开,但这次她一点都不讨厌,跪坐在桌上跟他接吻,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了桌上,也不知道是谁主动的,总之她快疼哭了,声音变调,“霍止……桌子硬……”
桌子的台面坚硬简陋,没有书房和他办公室的桌子舒服,霍止掀起衬衫看,舒澄澄后背都硌红了,脊梁骨,肩胛骨,一片片的红,显得白皮肤更白,红痕起起伏伏,丹山彤峦。
舒澄澄被霍止掀起衬衫后摆,小臂交叠着握在腰后,跪在桌沿上。
他翻开舒澄澄的包,挑出一支朱砂红色的笔,在她滚烫的背上写字。
霍止写得仔细,一笔一划,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背痒膝盖疼,体力不支跪不住,又商讨说:“霍止,疼。”
霍止扣住她两只手臂,帮她稳住,“跪好。”
霍止似乎很喜欢把她推到忍受力的极限,看她溃不成军,然后俯首称臣。
就像舞蹈老师秦韫对待小学员的方式一样。走进练舞室必须鞠躬叫师父,不喜欢的生番茄必须吃掉,生病也必须来练习,抬臂时要控制手臂的弧度范围,敢跟老师对着干就用木条抽小腿肚、手心,秦韫老师令行禁止,把学生变成提线木偶,掌控、看守、管束。
当年秦韫也这么对待舒澄澄,那时全班就属舒澄澄最叛逆,没几天就跟秦韫结了仇,某天秦韫逼她压腿,她发神经咬了秦韫一口,陈傲之赶来道了歉,当晚就把她带回了家。
诡异的是,舒澄澄并不真的讨厌那些天里被管被揍的感觉,她骨头太硬,的确跳不来舞,但其实每天都很期待去练舞室,得知再也不用去挨揍了,她反而有点失落。
她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就在颠沛流离,反复搬家、反复住别人家。舒磬东喜怒无常又不着家,陈傲之也情绪不稳定,有的时候对她照顾太多,有的时候需要她照顾,也有的时候谁都没空管她,把她放到同事家里,她每天放学都不知道今晚到底在哪住。
童年时一切都不可控,时间因此走得时快时慢,在秦韫的练舞室里是最稳定的,罚站一小时就是一小时,这一小时不会因为舒磬东抱她画画的快乐而飞速流走,也不会因为又被放到了别人家住而度秒如年。
现在霍止做的事和那年的秦韫如出一辙,他逼她露出尖牙给他看,又让她心甘情愿闭上嘴,她像被冥王星引力牢固抓住的伴星,漂流的卡戎终于找到了运行轨道。
霍止让她跪,她就依靠着他的手跪直,跪到力气耗光,膝盖发麻,最后抖抖索索咬着牙问:“老师是在写书吗?八百年了,就算是百年孤独也写完八次了,到底在写什么?给我看看。”
霍止写完最后一笔,放下她的衣摆,抬头望向对面的镜子,舒澄澄也正在镜子里看着他,鼻尖红,眼尾红,目光灼灼,摇摇欲坠。
她想跟他厮杀,被他征服,把他吃掉,他也一样。
他们吵了大半个夏天,终于在这个时刻心有灵犀。
他看着她,“回江城慢慢看。”
她说:“好。”
刚才的忍耐让欲望变得更美味。
霍止吻得很凶,从她的下巴起,嘴唇、眉毛、她常常粉饰真心的眼睛,还有她诚实的手指头。舒澄澄烧得天旋地转,烧成一团水汽飘上高空,被卷进霍止的台风眼。
天黑时,舒澄澄已经在江城的东山客 27 号又睡了一觉。中午霍止带她坐飞机回来,下午她在阁楼睡觉,睁眼是深夜,烧退了,台灯亮着,床头放着一杯白水,还有咸柠糖。她被照顾得很好。
上次这样被当小孩看管照料,好像还是十几岁的时候。
她走到镜子前,脱掉白衬衫,看自己的背。
后背上硌出的红印子还在,形状像起伏无定的山。霍止原来没写字,他在那座山的一面画了一栋 27 号,另一面画了一轮月亮,一山风景笼罩在雪中,霍止是说他会陪她等江城下雪。
这封情书不着一字,可是绝好绝静,是在和她的那幅潦草户型图唱和,李白在世也要甘落下风。
舒澄澄刚上大学时收过不少表白,情书邮件玫瑰花都不少,浮夸如谭尊,还在宿舍楼下拿蜡烛摆过爱心,当时她一点反应都没有,但现在真有点脸烫,开了窗,趴在窗口吹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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