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哭到睡着,隐隐约约听到微弱的水流声,霍止好像是在卫生间洗东西。
她脑子恍惚了一阵,只听到楼下不远处早餐店员工抱怨老板黑心肠,大清早就要叫人上工开火煮粥。
广东话给氛围蒙了层年代感的包浆,她又有点错乱,不知今夕何夕。
她爬起来,揉着眼睛叫:“霍止。”
霍止擦了手走出卫生间,弯腰看看她,“怎么了?”
她舌头肿了,囫囵说:“手疼。”
霍止信以为真,拿起她的手看,她五指一扣,拉住他的手,躺回枕头,霍止被她带着躺下,她闭着眼挪了挪脑袋,让给他半个枕头,“睡觉。洗洗洗,吵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带了个童工开房。”
他们二十代过半,怎么算也跟童工不沾边,霍止这才意识到她没睡醒,在闭着眼梦游,把这当八年前,有点好笑。
舒澄澄也突然反应过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枕着霍止的胳膊,霍止由她枕着,侧身撑着脑袋看她,还一本正经问:“那天然后呢?”
那天然后她又缠着霍止睡觉。在床上她不讨厌霍止,霍止掐她脖子的时候她会想亲霍止,霍止咬她耳垂时她最喜欢霍止,想让霍止把她拆开吃掉。
舒澄澄庆幸自己脸皮厚,面无表情地爬起来下床,“什么然后,没听说过,早就忘了。”
她走进卫生间,拿冷水冲了冲发烫的脸,第一眼先看见台子上摆着那幅画,她摸了一指头,沾了一指头红色。画刚被水泡过,陈年的油彩还没散开,但泡软了,有人刚刚把画上的水清理妥帖。
原来霍止刚才在替她清理画。她做梦都差点梦到这幅奥菲莉亚被水泡花了脸,好在奥菲莉亚好好的。
她抽身回去,站上床,踢了踢霍止的腰,“霍止,我裙子呢?”
霍止收拾了半天油彩,现在正困,握住她的脚腕,让她别折腾,“扔了。赔了你十条,不要吵。”
原来她睡觉的时候董秘书来过,还送了衣服过来。几个大袋子堆在地上,舒澄澄像个拜金名媛似的,蹲在地上一件件拿出来看,每件衣服都崭新笔挺,光彩照人,破房间蓬荜生辉,仿佛把昨夜以前的世界翻过了一页。
现代社会,人各有志,没人对别人的心理疾病刨根问底,舒澄澄感谢人人都不求甚解,给她留全体面。但霍止一片片把她拆解开,然后仓颉造字般把她重新拼好重新定义,新的伤旧的疤,自己都没发现的划痕,没挤出来的脓血,带毒液的牙,她一上头又扔掉的画,和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滋生出来的后悔,他全都抓着她的手,一页页地翻了过去。
她感觉自己现在好像个正常人,轻飘飘的。
霍止大概是想补个觉,但舒澄澄心痒,又爬到他身上,猖獗地掰着他的下巴左看右看。霍止脸色苍白,头发没打理,几缕碎发有些凌乱地搭在眉端,白色 t 恤也有点皱,但反倒不显得邋遢,只像个年轻貌美的高中生。
她得承认咏萄至少有一点说得对,她就是喜欢尖货,霍止这张脸是全银河系最顶尖。
霍止起初耐心被她掰着看,但她看个没完,他闭着眼拽住她的手腕,“你看什么?”
舒澄澄把指头上的红颜料抹上嘴唇,亲了他一脸一脖子红唇印,霍止扣住她的手不让她往下摸,她就在熹微的晨光用目光骚扰他,“我看看霍老师是不是脸上有高科技,不然怎么这么好看啊?这么好看,给我睡一下吧。”
她这一套用起来炉火纯青,又在把他当事后的麻烦打发。霍止睡得不好,真懒得理她,闭着眼翻个身,“下去。”
舒澄澄不依不饶,又爬起来坐到他腰上,“霍老师,你是不是不行?给我钱,我去买全榕城最好的粥给你喝,喝完你就病好了,好了就能跟我睡了。”
霍止烦不胜烦,把她一推,推进被子,舒澄澄一推就倒,叹口气,老实地在他背后一躺,枕着手臂思考。
太好的东西总不像真的。她摸了摸胸口,不习惯心跳这么快,感觉快要跳出嗓子眼。
她一老实,霍止反倒察觉不对劲,探手摸了把她的额头,舒澄澄立刻抓住他的手,喜出望外,“你好了?”
霍止脸色很不好,扔开咸猪手,下床翻出衣服穿上,“起来,去医院。”
他说舒澄澄发烧,但舒澄澄没觉出发烧难受,只是脚步有点发飘,被霍止拖出门开车到医院,又被他撂在门诊输液,多少有些烦躁。
好好的早晨,明明应该睡校草,却被拉来扎针。
霍止要去缴费,她一把抓住,不让他走,“护士姐姐,他也发烧,你看看他,给他也挂一瓶。”
护士长给霍止测了体温,遗憾的是他烧已经退了,只需要吃点维生素片,不需要留在舒澄澄旁边。
舒澄澄无计可施,靠在椅子上输液,霍止给她留了早餐,她喝完牛ᴶˢᴳ奶吃完牛角包,提着输液瓶去丢垃圾,前面有个女人从卫生间出来,一手打电话一手提输液瓶,左右支绌,她上前替对方提了瓶子,那人说了声“谢谢”,抬起头来,竟然是咏萄。
咏萄正给家里的刘咏臻打电话,嘴上说着“不要开火,等阿姨过去”,语调还算温柔,但一看对面是舒澄澄舒澄澄,她明显翻了个白眼。
舒澄澄也想翻白眼,但现在才开始有发烧的感觉,不但没翻出来白眼,还脑袋发晕,提着两个输液瓶扶住墙,远远看着,就好像她是在拦着咏萄不让走。
老刘刚取了药,赶忙跑了几步过来,生怕两人又吵起来。他没见过舒澄澄干架,但他就是觉得咏萄能被她吃了。
然而舒澄澄今天竟然强忍住了脾气,只是硬邦邦问:“到底碰到哪了?我要赔钱。”
老刘刚一开口,正要说话,咏萄一扬下巴,“好啊。五周的小孩,说没就没了,你打算怎么赔?”
舒澄澄想到昨晚咏萄的样子,冷汗霎时从毛孔里丝丝缕缕冒出来,这下彻底懵了。
老刘这才看见舒澄澄还提着个输液瓶,想必是在生病,伸手去接,“咏萄,你别跟她……”
舒澄澄不让他碰,收回手往后退一步,肩背跟路过但人一撞,差点摔倒,但后脖子被人一提一扶,好歹没摔下去,是霍止扶住她,让她靠着自己站直。
霍止看了眼老刘手里的药,“孕期是要吃叶酸。”
咏萄说的谎被他一句话拆穿,还没来得及烦心,就先认出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昨天见过的霍止,他穿得很随意,明显是刚起床,然后她看到霍止接过舒澄澄的输液瓶,另一手轻轻握着舒澄澄的细脖子,是个半掌控半亲密的姿势。
显然,她昨天刚拿来扎过舒澄澄脊梁骨的谈资,此刻又在跟舒澄澄不清不楚,看到霍止面色不虞,她机敏地沉默了。
老刘看舒澄澄脸还白着,怕她真信了咏萄胡说八道,耐心解释:“她腰疼了好几天,昨晚来检查,才知道是怀孕了,跟你没什么关系,别担心,小孩好好的。多谢霍老师,昨晚联系不到小舒,我又分不开身,才打扰你。”
舒澄澄应该真是吓得不轻,脖子上全是汗,霍止没心思跟他们耗,带舒澄澄去病房。
舒澄澄在床上坐下,发了会呆,想起自己其实在江城见过咏萄。
那时老刘刚来千秋,他们只知道老刘已经结婚生小孩,是个真正的大人,生活模式跟他们截然不同,但舒澄澄爱住公司,李箬衡和乔衿那阵子刚离婚,也总赖在公司不走,两个老板忽悠着小林在会议室煮海底捞,番茄锅的香味毒性十足,渐渐地,大家都喜欢赖在公司涮锅吃。
老刘入乡随俗,也跟着一起下班不回家,在公司吃着涮锅聊设计,聊得热火朝天,有一次他太太杀来公司,在楼下给他打电话,拨通了,她只说四个字:“给我下来。”
那几天老刘也不高兴,他太太没打商量就要跳槽去榕城,还要带女儿一起走,还责难老刘竟然敢有意见。
大家听说这个厉害角色来了,都去窗口围观。
从楼上看下去,只见一个声势夺人的身影,穿的是男装,戴着男款墨镜,靠着保时捷,抱着胳膊,不像来跟老公吵架的太太,倒像来炸公司的恐怖分子,李箬衡吓得当即撵老刘下班。
当时舒澄澄没认出那是咏萄,在她的记忆中,咏萄一头娇艳的长卷发,爱穿吊带裙,风情万种,和现在这个黑衣恐怖分子没什么相似。
现在咏萄怀孕了,以老刘二十四孝的秉性,大概是不会答应跟她回江城了。
但咏萄说老刘是废物。老刘在千秋干的活好,人也好,没人不喜欢他,公司里好多人的择偶标准都是刘黛玉,只有咏萄会这么说他。舒澄澄觉得老刘选太太的眼光比李箬衡选春联的眼光都差,实在有点瞎了眼。
她该尊重他人命运,不要插手别人的家事,但昨晚她把咏萄推了,老刘也还是放心不下她,病急乱投医地找霍止帮忙。这些年她见过待人最好的人就是老刘。哪怕没有这一层,做事卖力专注的刘工也明显是个宝贝,老刘上次住个院,千秋兵荒马乱,整个乱套,她跑去工地摔烂了手机,还临阵磨枪去东仕做阐述,结果被霍止拐进了东山客。
被拐进东山客,这算是唯一误打误撞的好事。舒澄澄善于安慰自己,想到这就心情好了点,往床上一躺,翘起二郎腿,流氓似的拍拍床,“霍老师,上来一起躺啊。”
霍止在床边坐下削苹果,“床很小,应该不够你发挥。”
舒澄澄对他很失望,摇摇头,“淫者见淫。我只是想跟霍老师近距离探讨一下建筑理念。”
“是吗?你讲。”
舒澄澄噎住了。霍止不相信她有什么建筑理念要探讨,事实上她的确满脑子都是霍老师的身子,可惜病房不是单人的,隔壁床的病人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不然她高低得亲他两口。
她翻身趴在床上,把下巴放在他膝盖上,抬眼看他,“你戳穿我。”
她在跟他撒娇,但明显心不在焉,满脑袋都是官司,加上发烧,脸色憔悴得像鬼,但笑得很好看,她这人不知死活,习惯了大病小灾,压根不当回事,天塌了都不妨碍她调戏雄性生物。
霍止推了下她的酒窝,“躺下。谁教的你这么装?”
舒澄澄顺势叼住他的手指头,用小狗眼看他,“主人,你去开单人病房,或者我们回酒店,好不好?”
霍止看看手机,“今天周一。”
“周一怎么了?”
“我陪你上班。你不是想要老刘回去吗?”
说话间,老刘扶着咏萄走进病房,看见舒澄澄趴在床上,两条细腿翘着,洁白的牙齿咬着霍止修长的手指头,活脱脱一个女流氓。
咏萄大皱其眉,似乎觉得她影响市容,老刘虽然见惯了舒澄澄这样,但毕竟这次对象是霍止,他只从咏萄那听说霍止在榕城,昨晚还是斗胆请甲方去帮忙找舒澄澄,没想到舒澄澄竟然斗胆到这种地步,老刘当下一脸惊异,仿佛当场撞破了鲜花被牛粪咬指头。
都是成年人,装起来都有模有样,惊异过后,各干各的,老刘服务咏萄休息,霍止接着削苹果,舒澄澄清清嗓子,坐起来装模作样翻报纸,看石油价格,看国际局势,大声抖开纸页,“黛玉啊,上个月的工资奖金给你结了吗?”
老刘说:“还没有。”
舒澄澄哗啦啦翻页,“没有就对了,你这是擅自离岗,怎么给你结?这么多年的兄弟,我不为难你,你跟我回去吃个散伙饭吧,不然李箬衡要让法务起诉你。”
说来说去,她还是想把老刘忽悠回去,绞尽脑汁软硬兼施,恶形恶状的,像个黄世仁,样子很好笑,霍止勾起唇角。
但是不管舒澄澄怎么说,老刘还是坚决推辞,他这些年跟咏萄分隔两地,刘咏臻都跟他不亲了,况且咏萄又在孕期,他不能再撇下太太女儿。
反正老刘是不会走的,咏萄懒得听舒澄澄做无用功,兀自出神。
她在公司发展空间有限,这次试图投诚站队,想替霍川柏办事,好借机调去苏黎世,没想到半路被老刘截了胡。虽然没酿成大祸,但霍川柏这人锱铢必较,现在又正撞上他怀疑厉而川的当口,他看谁都是双面人,今天咏萄在系统里请了个病假,被无数阴阳怪气的眼睛盯上了,一半同事说她站队没站成,今天是没脸见人,一半说她请假分明是去面试下家。这工作有点做不下去了。
咏萄想得心烦,一边打电话给家政阿姨,用地道的广东话嘱咐刘咏臻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吃完饭要做哪门功课的哪一页。
她嘱咐得事无巨细,老刘拍拍她的手,提醒她扭头看看,原来是霍止削好了苹果,向她递过来。
霍家的大明星亲手给她削苹果,虽然削得几乎只剩下个核,但于情于理都应该受宠若惊。
咏萄挂断电话,道了声谢,霍止抽出湿巾擦手,“听说咏副总是北方人,是在哪里学的广东话?”
“香港,”老刘见咏萄沉默,替她回答,“她是在香港读的商科。”
霍止轻轻颔首,“哦,咏副总昨天送了舒老师一张很内行的画,所以我还以为咏副总是学艺术出身的。误会了。”
霍止往舒澄澄手里放了只香梨,舒澄澄不爱吃苹果爱吃梨,自觉地接过梨啃了一口,抬头时跟霍止目光相对,读懂他眼神里的提示,霎时恍然大悟:咏萄能干这份投资的工作,是因为半路改学了商科,她之前学过艺术的事,甚至都没告诉过老刘。
舒澄澄这人要是想求什么东西,有一万分的执着,软磨硬泡、花言巧语,甚至大不了硬碰硬地横冲直撞ᴶˢᴳ。但霍止教她节省力气,攻心为上,如果想要从别人手里得到什么东西,要先捏捏对方的软肋。
人人都有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昨天高高在上的咏萄被霍止这么一捏七寸,瞬间就软下了骨头。
咏萄听出弦外之音,低头不语,她对以前的事一向讳莫如深,生怕舒澄澄嘴一瓢就把以前的事全告诉老刘。
好在老刘不爱刨根究底,他觉得人人都有秘密,秘密和优点缺点共同构成一个人,要是强行条分缕析读懂每一个秘密,结果未必好看,他足够在意咏萄,所以不敢冒险。
舒澄澄最爱看人吃瘪,心情大好,输完液,啃着梨出门,出门前低头看了眼咏萄的手机,“聊江城的猎头啊?”
咏萄脸色不快,扣过手机,“看什么看,看别人手机,有没有素质。”
舒澄澄知道自己没素质,而且是个流氓,往门边一靠,笑眯眯地看咏萄,“你去江城工作也好,你这么厉害,去哪都是飞黄腾达,将来没准还能给我们千秋投点钱呢,你投了钱,我们发奖金,老刘把奖金拿回家,钱还是归你。你看,洗钱渠道我都给你想好了。”
咏萄抬头瞪着她,眼里像要喷飞镖——江城的猎头自己找上门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有人”送了她的简历,叫人挖她去江城。她倒想拒绝,但伺候霍川柏不是人干的活,眼下的工作真干不下去了,而且她也真惹不起眼前这两个恶人,舒澄澄是明目张胆地恐吓她,她还能骂一句没素质,但霍止跟她的路数不太一样。
他话都没跟他说几句,但当着她的面在她眼前放了一盘棋,邀请她入局来推演最后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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