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开始觉出阿列克谢隐约的不满,还有安德烈对他的过分关注。直到躺下睡觉,他翻了个身,发现安德烈还是没睡,烟抽得很凶,把烟头碾在扑克牌上,盯着他的目光恶狠狠的。
谢尔盖又翻回身,自己也不安起来,感觉情况内外交困,反复翻身,在他不远处垫子上的霍止被他吵得睡不着,给自己找了副耳塞,低声问他:“怎么了?”
谢尔盖没吭声,霍止叹口气,闭眼入睡之前安慰他:“他说了收起来就行,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霍止平平淡淡、甚至堪称善良的几句话,弄得谢尔盖差ᴶˢᴳ不多大半夜没睡着。
阿列克谢现在是不会把他怎么样,毕竟有以前的关系在。可是安德烈呢?能一直忍受被他压一头吗?今天安德烈可是开始明目张胆地给他难堪了,而阿列克谢什么都没说。他如果对安德烈让步,那以后安德烈就会更频繁地挑衅他,逼阿列克谢做出选择。阿列克谢会永远站在他这边他吗?
谢尔盖又想,但是、他如果不让步——那么就像从前一样,阿列克谢跟他依旧是最稳定的搭档,如果出力干活的老三不听话,换一个就好。
阿列克谢的通讯录里最不缺的就是为钱卖命的年轻人,安德烈只是其中之一,都不知道是第几个老三了。
至于谢尔盖他自己,最近是有点太懒太懈怠,但阿列克谢跟他是多少年的朋友了,他可是救过阿列克谢的命,他只要表现过得去,阿列克谢不会甩了他的。
所以谢尔盖干了一天活,现在在勤勤恳恳修补门窗,还在顺便看着人质,听着他们说话。
霍止给雪人装好了眼睛鼻子嘴巴,舒澄澄摘下帽子给雪人套上,又摘下围巾,抱着雪人围在它脖子上,两个人围着雪人打扮,忙活得热火朝天。
霍止朝谢尔盖喊了一声:“有没有棍子?”
他们是不会给他棍子的,谢尔盖让他自己进屋拿扫帚。
霍止在厕所墙角找到扫帚,拿着出了门,走出十几米后,门里传来低低的争论声——他们这群人没有一个爱干净,从来不会扫地,也从来没人注意过放扫帚的角落,霍止拿走了扫帚,扫帚后面露出一个隐蔽的小柜子,阿列克谢顺手打开柜门,看见个油桶,打开一闻,立刻揪住了安德烈,叫谢尔盖也进门,质问那是谁藏的。谢尔盖跑回去,看到油桶,瞬间明白了,在旁边煽风点火,说安德烈这是随时准备偷偷离开,也许是从来都不信任他们,也许是早就打算拿到钱私吞逃跑,总之不是个老实的老三。
不满忿忿埋在心里良久,蛀虫和红眼怪终于把矛盾闹到了老大面前。
那三个人不想在人质面前露怯,吵得不大声,在雪地里听,嗡嗡的像蚊子叫,可以当背景音。
霍止把扫帚插在雪人身上,和舒澄澄站在门外观赏劳动成果:胖乎乎的雪人,跟舒澄澄差不多高,戴着毛线帽和红围巾,舒澄澄还在它脸上抹了一点红奶油,雪白的脸蛋子也红扑扑的,特别可爱,可惜没有手机能拍下来记录。
舒澄澄贱嗖嗖地朝门里喊:“霍老师给你们加一万,手机给我用一下行不行?”
里面静了静,阿列克谢叫他们回去。舒澄澄冻坏了,缩着脖子往屋里走,霍止走在她后面,插着口袋笑,“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挨揍了。少说几句行不行?”
舒澄澄说:“不行啊,你还不知道我吗?少说一句都能憋死。”
她闯进门烤火,霍止随后进屋,摘下湿透的手套搭在炉子上烤。那三个人接着开罐头做饭,好像没什么争议似的。
但挑起矛盾的人心知肚明:秩序已经被打破了。三个人里有两个希望这笔钱只有两个人分。
这天晚上,偏僻的小木屋第一次迎来不速之客。
晚上十点多,天黑透了,有个长得像圣诞老人的老头子敲门,说住他民宿的客人退房了,他来打理屋子,要走的时候经过这里,结果汽油不够了,问他们能不能分他一点汽油。
屋里灯亮着,门也开着,所以他是直接直接站在门口敲门的,里面三个毛子,两个中国人,都回头看着他,各有各的紧张。然后老头子看见放在床上的手枪。
俄罗斯新闻里常有金毛大爷扛猎枪跟黑熊干仗的离谱事件,让人对这个国家有一些误解,以为满大街都是带枪的毛子,但其实当局对手枪的管制相当严厉。屋子里的五个人看起来像拼团旅游的年轻人,但有了这把手枪,性质就大不一样了。
老头子脑子很活泛,不想惹事,听安德烈说没有汽油,立刻走了。
安德烈抽着烟,等人走了几十米,慢吞吞站起来,拿起手枪往口袋里一揣,就要开门出去,往常懒惰的谢尔盖今天却不甘示弱,说了声“我去”,把安德烈拉回来,自己出了门。
谢尔盖打定决心要压着他。安德烈站在门里,脸色狞厉。
过了好久,外面传来一声枪响。
舒澄澄差点就忘了这些人手上全是人命。这时想起谢尔盖说“弄了几个韩国女人”时轻松的语气,当下意识到谢尔盖是去灭口了,就因为老头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就把命丢了。
她整个头皮都是炸的,冲上去用力拉门,没等其他人动她,霍止快步走来,把她拖回去,对她摇摇头,示意她别在这闹。她定定神,接着吃饭,霍止给她倒了小半杯伏特加,她端起来喝光,没等谢尔盖回来,她就趴在床上睡过去了。
这晚午夜,她脖子里吹进一股风,凉凉的,是开门时刮进脖子里的。过了几分钟,她翻过身喝了口水,暗暗的灯光正洒在小屋里。
外面寒风撕扯,门已经被关上了,另外两张床和地上谢尔盖的床铺都空着,屋子里只剩下她和霍止,还有阿列克谢的监控。
她把头藏在被子下面,小声叫:“霍止。他们出去了。”
霍止也还没有睡,把食指放在自己嘴唇上,示意她再小声一点,轻声说:“今晚会有人出局。”
三角其实是最稳固的结构,不论少了哪个,都会变成两点一线,线条可比三角脆弱多了,如果线条两端都有自己的主意,那这条线随时都会崩断。
舒澄澄隔着半个屋子跟霍止说悄悄话,“赌不赌?”
霍止翻个身面对她,目光灼灼,“赌。你赌谁会留下?”
“安德烈。”她说。
阿列克谢从感情上重视谢尔盖,但她也当过小老板,她知道老板是这样的,就算再重感情,也得取悦干活的人,放着一个尸位素餐的人在团队里,是在带大家一起自杀。谢尔盖就是那个祸水。
以前他们也常常这么赌,因为霍止总考第一,舒澄澄的爱好是跟霍止赌谁考第二,如果她赌赢了,那上床的时候她要在上面,如果她赌输了,就在小旅馆里耍赖,坐在床头说他记错了。在小破屋子里,霍止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笑了,笑得就跟特级教师看到优秀学生自己解题似的,“那没得赌,我也赌安德烈。”
“为什么?你才认识他几天?阿列克谢其实不喜欢他。”
霍止说:“你刚才睡着了,没有看见。谢尔盖回来的时候瘸了条腿,被猎枪打的。”
原来那老头车上带着猎枪。安德烈顺手就能干掉的小活,谢尔盖抢着去干,结果把自己弄废了,阿列克谢不会再保他。他们这帮人会如何处置一个彻底的拖油瓶废物,很好想象。
这里的所有事都跟她认识的文明社会相悖。舒澄澄躺回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但是心跳得很快,快要跳到嗓子眼。
被子上一沉,霍止丢了盒烟给她。
他说:“抽根烟,努力睡,保存体力。我们得想办法离开。”
口头承诺在这里什么都不算,多待一天就是一天的危险。
第79章 捷里别尔卡(4)
第二天的早餐是酸酸的黑面包和黏糊糊的燕麦牛奶,午餐也是,没有人泡土豆泥。舒澄澄吃到一半,才坐直了问:“怎么没见谢尔盖?”
半天没见谢尔盖,如果她不问,才会显得太奇怪,所以她硬着头皮问了,阿列克谢说:“他去探亲。吃你的饭。”
这一天都很安静,阿列克谢没有看球,上午拿笔记本电脑发邮件,联系新的同伙过来顶替谢尔盖的位置,下午又开车出去买补给,情绪很稳定。安德烈也没有开气人的玩笑,躺在沙发上看漫威电影,神情还是不高兴,应该是没有在阿列克谢那里得到甜头。
还是那句话,舒澄澄也当过老板,像安德烈这样野心大过天的家伙只有两种下场,一种是像她这样运气好碰到李箬衡,另一种就是连骨头渣子都被忌惮他的老板吃掉。阿列克谢显然不是李箬衡,对这个包藏祸心的下属,他不仅不想提拔纵容,没准还在打算干完这票就踢了他。
第二个不速之客在下午四点多来了。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阿列克谢刚买完东西回来,他前脚进门,后脚就有人敲门,阿列克谢叫安德烈收拾了屋子里的东西才开门。
外面是个女孩,二十出头年纪,风尘仆仆,骑雪地摩托从捷里的另一端来的,用俄语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神情很焦急,应该是昨天那个老头的家人找来了,问他有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
和昨天一样,阿列克谢打发走了女孩,安德烈拿起摩托手套,准备出门。
舒澄澄从女孩开口的那一秒就开始坐立ᴶˢᴳ不安,死死看着安德烈,安德烈一开门,她也把手往桌子上一按,就要站起来。
安德烈回头朝她笑:“小姐,你现在自身难保,还想管别人?我们不是请你来演中国武侠片的啊。霍先生,你不管管她?”
可是他要杀人,就在他们眼皮底下。
她浑身发僵,扭头看霍止,霍止在慢条斯理地往三明治里加番茄片,加完了,给她递过来,“吃饭。”
舒澄澄这人永远是要逞英雄的,对陈傲之、对小林,还有对霍止,都是这样,她这辈子都改不掉这个臭毛病,当下死死瞪着他。
霍止微微地叹了口气,对她说:“他说得对啊,枪在他们手里,我们怎么管别人?”他用三明治一碰她的下巴,她张开嘴,他就把三明治放到她嘴里,让她叼着,“你不是爱吃番茄吗?给你加了,先吃饭。”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特别轻描淡写。安德烈笑话她:“他比你拎得清。”
那女孩的年纪和体格都太好对付,她穿着贴身的羽绒服,也压根没地方藏猎枪,这个灭口的活安全又轻松,安德烈临走前甚至嚼了颗口香糖,还翻出个避孕套。
阿列克谢看他找避孕套,怀疑他打算放女孩一马,侧面提醒:“死人还会怀野种?”
安德烈一直没摸到舒澄澄,打定主意今天要泻个火,懒声解释:“我怕她有病传染我。”
阿列克谢不管他了,只说:“别把套子丢了,小心露马脚。”
没有谢尔盖,这两个人之间确实缺乏调和剂,对话硬邦邦的。
安德烈把门甩上,骑上摩托去追那个女孩,屋子外面一阵轰鸣声由近及远。
舒澄澄木然咬了一口三明治,生番茄特别冰,几乎带着冰渣子,她脑子里一激灵,整个人都醒了:霍止刚才说什么?“你爱吃番茄”?她什么时候爱吃番茄了?
她朝霍止看过去,霍止用目光示意她看窗外——外面停着阿列克谢的车,他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汽油。
她稍微一点头,表示自己明白。霍止收走她的咖啡杯,拿去冲洗,她没再跟他搭话。
阿列克谢也打算出去把车里的油收掉,但想到现在下属不够用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要看着两个人,又不放心,怕舒澄澄作妖,他打开箱子找手铐。
舒澄澄坐在那,接着啃三明治,眼睛往他裤子口袋上瞟——他刚才把车钥匙塞进去了。
阿列克谢打开手铐走过来,“手给我。”
她很听话,抬起手来,让阿列克谢套住她的右手腕。他把右边手铐圈一合,还没把另一圈铐到水管上,她就用力一抬手,金属圈猛然砸在他眼睛上。阿列克谢发出一声怒吼,掐着她的脖子往后撞,两手才刚捏住她的喉咙,他脑袋后面突然发出一声碎裂声,然后他的蓝眼睛骤然睁大,整个人一阵痉挛,神经性地往地上摔下去。
是霍止洗干净咖啡杯,然后给阿列克谢后脑勺上来了一下子。
阿列克谢到底是干这行的,反应速度惊人,一打挺就要爬起来捏住她,霍止撩起袖子把舒澄澄往后一推,蹲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按住,又叫她:“快。”
很可能就差一秒,舒澄澄就被他拧断脖子了,她整个人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霍止回头看她吓傻了,又叫她一声:“……舒澄澄!”
舒澄澄连滚带爬冲过去,从阿列克谢裤口袋里翻出车钥匙,他牛仔裤口袋特别紧,她半天才掏出来。
从砸后脑勺到抢钥匙,他们两个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说,两个人默契得像一个,娴熟地面对眼下这个千载难逢二对一的局面。阿列克谢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你们他妈的,你们是故意弄走谢尔盖的?你们——还有安德烈啊,还有安德烈他马上回来……”
舒澄澄越紧张的时候嘴巴越快,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安德烈?你这么忌惮他,我们要是跑了,你说他会不会以为是你想独吞这笔钱?”
阿列克谢愣了好几秒,他这辈子坏事做尽,还没想到竟然有人会坑到自己头上,终于暴怒,一翻腾就滚身起来,蹬开桌子,金属桌子和满桌罐头热汤全砸在舒澄澄和霍止身上,然后他爬起来满屋子找枪。
枪就在阿列克谢身后的柜子里,安德烈刚放进去的,舒澄澄如果是只猫,这会全身的毛大概都已经炸飞了,她盯着那个抽屉,蹲在那浑身发麻,霍止把她后领子拎起来大步往门边走,舒澄澄踉踉跄跄被推出门,看见阿列克谢四处翻抽屉,她条件反射地往门里扑,嗓音都变了,“他有枪,霍止,不行,算了,他有枪!”
她慌得手都在哆嗦,抓着他的胳膊不放,这个从来都嚣张至极的人,竟然有点像小孩。霍止从来没见她怕成这样过,拎着她的胳膊往外推,没想到这一推,舒澄澄眼泪都掉下来了,抓着他的手腕,几乎是在求他,“霍止!”
舒澄澄竟然哭了。他没办法,在她额头上安抚地碰了碰嘴唇,很快很轻的一下,立刻就分开了。然后他注视她的眼睛,语速很快,把每个字都灌进她脑子里,“前面还有个人等你救,忘了?”
她这才把那个过路的姑娘想起来,一愣神的功夫,霍止直起腰,把她甩到门外,不容置疑,“去。”
他把门关上了。舒澄澄被扔在半人厚的雪里,听见里面扭打撞击的骇人动静,摸出钥匙爬起来跑上车。车才停了没几分钟,但油箱已经有点冻了,好几遍都没打着火,她急得背上全是冷汗,同时屋门被人一脚踹开,阿列克谢抽枪顶住霍止的脖子,连拖带拽把他拉下门廊。
门廊灯光很亮,照得霍止满脸是血,阿列克谢也好不到哪去,鼻青脸肿,形容狰狞,站在那喊她:“给我回来!”
舒澄澄咬着牙,满喉咙血腥的铁锈味,眼睛盯着霍止,再次拧进车钥匙,这次车打着了,引擎发出悦耳的嗡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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