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澄澄想起死掉的卢斐,低头吃粥。
霍止说:“和他比起来,你不算什么。他真是恶人。”
第81章 时间的玉簪(2)(加更)
那个犹太设计师是宁恕亲自面试招进工作室来的,刚刚毕业,很有才华。霍川杨依旧像一贯以来的那样操作,在私下买了设计师的很多作品,签了保密协议,使用时都可以写他自己的名字,但设计师有点马虎,其中不慎夹了一份非卖品,是他反思民族历史的纪念建筑。设计师发现这个失误后,说什么都拒绝售卖,要求霍川杨把这一份归还给他,他不愿意这个送给自己民族的建筑站在离奥斯维辛那么近的波兰旧都克拉科夫。
可是克拉科夫的项目已经确定下来了,霍川杨愿意加价格,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抽掉那个设计,否则整个方案伤筋动骨,还要重新布局。他完全理解设计师不愿意那样做的原因,但他也完全相信没有钱动摇不了的信念,他慢慢加价,慢慢熬设计师的耐心。那个设计师的耐心超乎他的想象,一直交涉,一直未果,最后建筑落成的时候,设计师终于妥协了。
只不过,年轻的设计师心里还是不甘,还是觉得屈辱,跟几个犹太朋友喝酒时,他说出了这件事,几个朋友都怪他收这笔钱太没良知。酒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总之他们吵到动了手出了意外,第二天清早,有人发现年轻人的尸体漂在人工湖里。
从商业逻辑来看,霍川杨是个合格的商人,但这些爆料和他那份热情高洁的理想信仰显然相去甚远。
宁恕受到的震撼比新闻读者更多,是她亲自招进来这个小年轻的,她知道他家里只有那一个孩子,现在孩子死了,而且死得满身污名,父母崩溃得要命,她觉得自己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而且,在这条新闻之前,她从来不知道霍川杨会买稿。
夫妻两人小争执一番,吵出的结果更精彩了,他不仅会买稿,买不到时还抄袭过无数次。宁恕对着英俊无赖的王子殿下发花痴的时候,没想到自己在上他的当,还给他生了儿子,还把儿子也带了进来一起上当,霍川杨会把霍止教成一个同样有钱但不择手段的人。
钱算个什么东西?宁恕以前穷的时候一家人分一块面包吃,现在富裕极了,钱的好处坏处她都尝过了,但是关于钱的想法没有变过。人活着得对得起自己的心,否则和猪圈里的猪有什么区别?
个中周折,宁恕和霍川杨都没有对儿子提过,霍止是在遗物和秘书们的只言片语中总结出来的。
他也觉得啼笑皆非,宁恕这个人太天真烂漫,教他也以为靠理想主义就可以披荆斩棘,实际上,要赢得战利品,得像霍川杨那样心狠手黑。
霍川杨和宁恕死后的那些年里,他按部就班,做该做的事,可是其实心里不知道自己在学什么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像厉而川看到的那样,他从来没有什么得不到的,但无论是对金钱还是权力,他并不像前人那么满心执念。
这一点很奇怪。
这个家族几乎所有人都欲望缠身。霍廷想要金钱,霍川杨想要名誉,霍川樱想要位置,就连宁恕,她想要一条清白的灵魂,其实也不过是一种清高的欲望。
欲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他们,渴求到皮肉灵魂相互灼烧,他们前赴后继地追求、又被毁灭,飞蛾扑火一样。
但只有霍止不同,他只占有过一只狐狸,除此之外,他对其他东西都兴致缺缺,命运好像放过了他。
直到十八岁,他想要得到一个人。
他第一眼开始就开始喜欢她,她在拉小提琴,不耐烦不投入的样子和他画建筑图纸时一般无二,好像另一盒拼图里同样位置的一块,和他拼不到一起,但是在她身上能看见自己。
十八岁的喜欢变成妄念,妄念绵延不绝。
霍廷和霍川杨都是赌徒,但霍止一向不喜欢失控、风险和弱点这类词汇,生活的脉络始终在他手心里维持着秩序井然,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和速度,稳定地运行。
只有那个人除外。
她是个难搞的姑娘,美丽嚣张,败絮其外,可是那些花一样的轻浮全是假象,她用一身利刺拱卫着像宁恕一样洁白坚硬、头破血流的灵魂,没有什么能驯服她。霍止拿出驯养狐狸的耐心,她也只是短暂地靠近,反而被他的控制欲赶得更远。最后,像霍廷万山无阻地拿命运下赌注一样,他拼尽全力赌了一把,试图把她留下来。
他们的结果没有霍川杨和宁恕那么惨痛,可是活着的人有活着的难题。在她因为爱情对他倾尽所有的时候,他在撒一个弥天大谎,最后她再也看不了建筑图纸,最后离开了他和那座城市。
“你曾经是为了我才做错事,不是为了名利,不是为了自己,你从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可是,心胸里没有海的人不信会有人追风踏浪,我自己做任何事都有所图求,于是就把你看作和我一样的人,为了得到你,我把你的错误当作机会,欺骗、蒙蔽、看低。”
霍止手心里有冷汗渗出来,杯子湿滑得握不住,差点以为又在做梦,梦到冬天里舒澄澄从梯子上摔下来,他拼命往医院赶,医院走廊的灯光冷白,舒澄澄的身体软绵绵的,睫毛垂下来,呼吸声微弱,一点生机都没有,最后他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张开手心,满手淋漓鲜红。舒澄澄的血。
他靠住桌腿,闭上眼,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我们这里好像有个诅咒,太想得到的东西,最后总会被我们自己毁掉。”
“刚才你问我,我为什么和她闹成了现在这样?因为她害死过人?不完全是,我们家的人谁都不无辜。她不满意我,是因为我遣散工作室成员,打算明年退出这一行。”
舒澄澄几乎没听懂,机械地复述:“退出?”
霍止闭着眼睛,眉心微蹙,头疼倦怠得很明显,“退出,我不做了。我不是个好建筑师,可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明白,你生来就是要做这一行的,我必须得把它还给你,雁心的第一设计师那里要写舒澄澄,谁都抢不走。我回苏黎世,把江城留给你。”
几十年的执念终止在他这里。他永远不能从灵魂里剥除毁灭性的占有欲,花了足足两年逼自己放手,如今他要把所有东西还给她,然后ᴶˢᴳ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舒澄澄看着他,比看到极光的感受更加难以置信。她突然想起在东山客见的最后一面,霍止每一句话都在故意激怒她和闻安得,他纯粹是在做局,让闻安得对她彻底失望,也让她对霍止彻底卸下体面,有一分算一分,把新仇旧账全发泄在他身上,她说得越狠,他越马到功成,之后他就会彻底离开江城。
然后让她洗牌重来。
霍止认真喝光了她倒的那杯水,转头看见她的表情,舒澄澄眼睛通红,好像没想好应该震惊还是应该愤怒,但不管是什么情绪,都十足饱满,不是她在雁心跟他演戏时那么死气沉沉的样子。
还不错,依旧还是锐不可当的舒澄澄,从无到有创造千秋,大笔一挥在山峦上造出一颗月亮,永远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像根被掐了茬的青草一样气味生动。
他不能再看她了,单单是闻到她的气味都能把思绪扯回某个青绿蓊郁的夏季。他站起来,收起空碗拿去洗,“别这么看着我,都是想法,都泡汤了。”
舒澄澄跟着他起身,撸起袖子打开水龙头,从他手里分了点活干,“为什么?”
霍止跟她一起洗碗,两人的手都在洗碗池里,他小心地不太接近舒澄澄的皮肤,“她不会乐意我这样退出,所以这两年我默许她在我眼皮底下做了那些灰色生意,打算找时机让她出局,不会再有机会为难你。是这件事把她惹急了,她找不到人扛那些诉讼,还发现我要放弃她。”
他说得很平淡,睫毛低垂,完全不带任何不满情绪。舒澄澄放下碗叉起腰,“……所以她想让你扛?你也是她的家人啊。”
“家人可恨,不会辩解的死人才可爱。”
“……”
霍止认真擦掉水杯上的一滴水珠,“我要还你的还没还清楚,结果她又把你牵连进来,还把你弄到这里,这又算什么?”
牵连到舒澄澄,这算是整件事里霍止唯一极度不满的地方,说起来难免疾言厉色,玻璃杯被他磕在桌上。
他最后缓下语调,“你问我为什么来?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这些年欠你的东西得还给你,仅此而已。早点睡觉。”
洗完碗,他们在几间卧室里挑了一间,里面有一张大床、一张沙发和一张沙发椅,还有一个通往隔壁的暗门,哪怕有人闯进来也方便逃跑,他们决定就在这间过夜。
舒澄澄在床头柜上找到半盒万宝路,坐在床上闷头抽,不知道在外面通讯发达的新闻里霍止是不是已经背上了几十条罪名,也不知道够判几年。
霍止拿沙发椅卡住门把手,她看着他干活,突然说:“这下谁都不用回去了。”
霍止提醒她:“你烧到手了。”
舒澄澄扔了烟头,像以前那些坏大人逗她说“你妈不要你咯”一样,对霍止说:“霍先生,你成穷光蛋了。”
霍止没被刺激到,头也不回,“你这两年工资真的够花?信用卡还得怎么样?”
现在两个人掏光裤兜都凑不出一卢布,谁也没比谁好多少,舒澄澄被嘲笑工资低也不生气,坐在床上幸灾乐祸地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跟开奔驰住别墅一份设计几千万的霍老师实现共产主义的一天。
她到这时候还在笑,霍止觉得她多少有点缺心眼。
她笑完了,又点了一根烟,吐着烟圈说:“回不去就回不去吧,你们家风水不好,不回也好。我呢,在哪都行,不回也行。”
舒澄澄的“在哪都行”纯粹是句唬人的话,至少霍止听李箬衡说过舒澄澄这两年混得不怎么样,她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平均三个月炒一个老板,花钱依旧大手大脚。听到那些传闻的时候他几乎能看见她的表情,表面上漫不经心的,瓤子里锥心刺骨。
霍止摇摇头,“不会让你回不了江城。等离开这,我回去想办法。”
“也行,你要跟她斗?没问题,我跟你一起去,我还是有点用的,你要是输了,你坐牢我给你送饭。”
他去哪舒澄澄都要跟着,她不希望他回去跟霍川樱刀兵相见,最好跟她换个地方混,但他如果非要回去争名夺利,那她也要跟着。
他回头看她一眼,舒澄澄又在用那种流氓骚扰花姑娘的姿态看他,就剩嘴里叼根玫瑰花了。
他强迫自己从她脸上移开视线,回过头,用铁丝卡住门锁,“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我们从这里离开,然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好冷酷无情的一名男子。舒澄澄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如果我就是要以身相许呢?我就是要跟着你呢?我就是要你去哪我就去哪呢?”
霍止拧好把手,抱出一床被子在沙发上展开,舒澄澄没想到他放着大床不睡,竟然要去睡沙发,被气出三个“好”,“好,好,好,你拒绝我。”
霍止躺上沙发,闭目养神,随她生气,“我是什么样的人,今天跟你说清楚了,我不拒绝你,你才有得受。”
舒澄澄没再折腾他,让他安静地睡一觉,这里的药箱里只有最基础的维生素片,万幸霍止烧得不厉害。
但她自己反而睡不着了,坐在那满怀郁气地回忆这次霍止在江城设下的圈套,还想到以后也许就没有“霍老师”和“舒老师”了,也再也没有驯服和不从的猫鼠游戏了,那些被建筑勾连在一起互相算计互相仰望的过往,就要陡然变成一个戳破的气泡。
全都没了,就只剩下两个赤条条的人。她希望时间忽然倒退回宇宙洪荒之前,伊甸园里没有蛇也没有苹果,就只有舒澄澄和霍止和滚滚红尘,台风天夜里,霍止拿着手电找来教室,朝她伸出漂亮的手,最俗套的恋爱情节。
如果换个开头,舒澄澄和霍止应该是个好故事。
她心脏忽然变得轻飘飘,有根不知名的羽毛在胸腔里轻搔,满肚子鸡犬不宁。
舒澄澄坐在床上,夹着根没点燃的烟看外面的灯塔,一直看到灯塔都暗了,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好像她的呼吸又吵到前任了,沙发上的霍止突然说:“舒澄澄,你睡会觉,行不行?”
他不说话还好,他这么一说话,舒澄澄发现他还没睡着,扔了烟,轻手轻脚下床过去爬上沙发。
霍止闭着眼睛,但是舒澄澄常年喷同一款香水,人都泡入味了,他能察觉到她的气味靠近,没等她碰到自己,就把她的脖子一挡,“你干什么?”
舒澄澄弯下腰,使劲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
霍止蓦地睁开眼睛,皱眉看着她,几秒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她。舒澄澄又执拗地爬到他身上,霍止还是推开她,她不依不饶,霍止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要把她放下地,她就把被子一拉劈头盖脸把两个人都蒙住,然后在被子里天旋地转地把霍止往沙发上一按。
被子里空间狭小,舒澄澄就趴在他胸口,他没动,舒澄澄也没动。
她爬上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就是想再问一遍能不能一起走,结果不知道怎么就亲了他一口,也不知道怎么就蒙上被子了。
一时间面面相觑,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半晌,霍止终于一推她,她咣当就被推下去了。
霍止没想到她没坐稳,还摔出这么大的动静,猛地坐起来,看她坐在地上扶着腰,想起几天前自己在她腰上踹的那一脚,胸口一抽,脸色变了,下地扶她,舒澄澄没等他扶,麻利爬起来就进了卫生间,把门一锁,坐在马桶上捂着腰深呼吸,满肚子火。
霍止在外面,手抬起来了,对着门却敲不下去,最后只敲了一下,“……你这几天都在疼?出来,涂点药。”
她开门出去,坐在床沿,霍止把药递给她,她看看药瓶,再看看霍止,是让她自己涂的意思,索性没接,捂着腰窝进被子,拿后背对着他,霍止明知她是故意的,于是也没坚持,把药瓶放在床头。
舒澄澄闷声闷气,“我腰疼。”
霍止拒绝她的勾引,不动如山,“有药。”
她不爱听,就当没听见,“霍止,我腰疼。”
这次霍止也当没听见。这人好的不学,学坏挺快。
舒澄澄本来打定主意要磨人,但才磨了两句就磨不下去了,用被子盖住头。
霍止感觉她不对劲,不知道她是真腰疼还是在骗他,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拉开被子,舒澄澄脸朝下埋在枕头里,手紧紧抓着枕头边,好像是哭了。
他抽了张纸给她,没想到舒澄澄还真的就是在骗人,一直在等着他靠近,当下一抬手捉住他的手腕,动作飞快,往他身上扑。
衣柜门开着,舒澄澄把他扑进柜子里,跪坐在他两腿中间,“别各走各的,别把我留下。我这两年总是想,要是早一点碰到你,或者要是晚一点碰到你,或者要是你不是霍止,要ᴶˢᴳ是我没骗你,要是你就只是我大学同学,那你跟我现在,我们是不是孩子都生出来了?……现在还不晚,霍止,你别回去送死,你跟她争那些东西,我根本不想要,你变成穷光蛋,我也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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