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看住了啊!”司机朝老太太大吼道。
“哎呀,对不起啦……”老太太陪着笑脸。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你是对不起那孩子,对不起他爸他妈!”
出租车重新起步之后,司机仍忍不住念叨:
“老人带孩子,实在不让人放心。我儿子小时候,我都没敢交给老人,都是我们两口子亲自照看……”
成杰没搭腔,于是铭久接过话道:
“看来您很在意小孩的成长啊。”
“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在意啦。”
铭久并不擅长与人类聊天,他觉得搭上一句半句就可以了,司机却意犹未尽。
“真快啊,一转眼就从小奶孩长成中学生了。”
“哦,已经是中学生啦……”
“是啊,学习压力比以前大多了。”
“哦,那……学习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全年级也就能排个前十,哈哈。”
“那很不错啊。”铭久勉强延续着对话。
“嗯,他学习没问题,就是有些内向,有点儿过于老实。”
“老实点儿好。”
“以前觉得老实点儿好,不淘气,不惹祸,可长大以后……”
铭久正不知如何往下接,成杰忽然插话:“有人欺负他吗?”
司机没说话,脸上却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不是校园霸凌吧?”成杰问。
“不算、不算……”司机嘴上否认,眼神里却充满不确定和担心。
“不是就好,否则比较麻烦。”
司机忙问:“怎么麻烦?”
“虽说现在社会上对校园霸凌比较关注,可这种行为毕竟不容易监管。很多霸凌都是隐性的,比如心理上的压迫或孤立,根本找不出有力证据,而比起身体上的霸凌,我觉得恰恰是心理上的霸凌对孩子影响更大。”
铭久注意到,司机握着方向盘的双手越握越紧,凸起条条青筋。
成杰又道:“就算霸凌者受到处罚,可再重也不至死。如果霸凌者能知错而改还好,要是碰上个心理变态、家人再助纣为虐的,受罚之后还来纠缠,你说该怎么办?转学、搬家?能躲到哪儿去,能躲一辈子吗?”
司机喃喃道:“那……就只能忍着了?”
成杰瞥了他一眼:“孩子能忍,大人也不能忍啊,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不过这种事还真是……唉,除非……”
“除非……”
铭久朝前望去,后视镜中,司机的眼睛已经变得血红。
第12章 秀水街
成杰一从出租车上下来,便立刻联系了正在统计岗位上当值的咒怨执事。
“叫仇大有,对,就是‘仇恨’的‘仇’,对……”
不大一会儿,成杰便收到了反馈。出租车司机仇大有刚才果然向他人施加了咒怨。受怨者不但有名有姓,而且还不止一人。
“那么,请把这几单都转到我的名下,我会尽快处理。”
如果严格参照咒怨业务流程,其实只有那些受怨者已经满足执行死亡条件的才算是真正的“业务”,才会派发给咒怨执事去办理。而现在,周瑗根据成杰的工作建议,改变了固定模式,即便是尚未成型的业务,只要有人申请,即可派发办理。周瑗相信,这一举措将大大提高咒怨执事们的工作积极性和办事效率。
见成杰正忙着,铭久准备打个招呼就走,好尽快开展自己手头的那单业务。
此时成杰还在和那位统计执事通话,见铭久似有话说,立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先等一等。
铭久只好立在一旁,欣赏着初秋湛蓝如洗的天空,以及从微黄树叶中透过的阳光。
通话结束,成杰关掉通讯器,笑着对铭久道:
“刚才新增的这几单业务……虽说你也和出租车司机有过对话,但毕竟和业务无关,所以……”
铭久这才明白,成杰刚才是误会了自己。
“那当然,最终促成他产生咒怨的人是你。”
“我想你也不会对此有异议。”
“当然不会。”
“那么,我先去忙了。”
“好。”
成杰很快就消失在秀水街的街角,铭久却仍站在原地。
成杰的业务能力真的很强呢,他想,相比之下,我太不专业,注意力经常偏离本职工作,否则也不会在季度总结会上发言跑题,被经理赶下台了。
一位驼背清洁工走到铭久面前,将一张湿答答的广告单从排水沟盖板上轻轻夹起,再缓缓地塞进手中的编织袋里。
广告单上似乎写着“某某画室”字样。
铭久这才想起还有业务要办,连忙迈开脚步。
在秀水街深处,一座被老旧居民楼包围着的小院里,有一栋不大的二层建筑。该建筑墙体斑驳,被大片藤蔓植物覆盖着,颇具年代感和文艺气息。开在此处的几家店铺,也与建筑气质极为相符:一楼分别挂着陶艺馆、花艺工作室、烘焙坊和清吧的牌匾,尽管时已正午,却仍未有开门迹象;二楼则更加冷清,只有一间画室和一间已经停业的书屋。
那间画室,便是铭久此行的目的地。
通往二楼的楼梯是露天的,又窄又陡,梯阶由薄铁板焊接而成,锈迹斑斑,多处变形。铭久刚一踏上,楼梯便发出了低鸣。
看来要小心一点儿啊,铭久扶住楼梯扶手,将脚步放到最轻,一步一阶,好半天才登上二楼。
画室门锁着,铭久透过门玻璃看去,四壁之内不见人影,只有油画满墙,画架林立,中间围着一张小桌和一张沙发椅。
细看之下,沙发椅上搭着一件似乎是女式的黄色薄衫,小桌上则放着一黑一白两部智能手机。
再细看去,北侧那排画架后,隐约可见两扇门,他要调查的人或许就在其中一扇门里。
那就在这附近等一会儿好了,铭久想。
可就这样站在画室门口,未免有些突兀,毕竟四周都是居民楼;而乍看之下,光秃秃的小院里似乎也没有适合歇脚的地方。
他朝两边看了看,画室门朝南,西侧是这栋二层建筑的山墙;东侧则与那已经停业的书屋隔了两个空房间。
铭久来到紧挨着画室的那个空房间前,试探着推了下门,没想到门竟开了。
大概是里面没有重要的东西,所以无需上锁吧。
铭久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从地上的积尘和零星杂物中缓缓穿过。
就在此时,他隐隐听到画室那边传来一阵时断时续的声音。
或许是因为从未听过这种声音,他下意识地走近空房间的西墙,把耳朵紧紧贴在墙壁上,然后循着声音一直走近空房间的北窗。
北窗被塑料布封着。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塑料布小心翼翼地揭下,然后花了很大力气,将锈蚀的北窗打开。
窗外有棵大树,茂密的枝叶一直延伸到窗口,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铭久觉得,既然自己无法看到对面的居民楼,想必居民楼里的人也不会注意到自己。
与此同时,那声音变得愈发清晰。
“嗯……嗯……唔……啊——”
那声音由低至高,由缓至急,虽无法判断发音者是悲是喜,又是处在何种境地,但铭久听出那声音来自一个女人——想必是沙发椅上那件薄衫的主人,但绝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或许,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在这里,至少暂时不在这里。
铭久正打算关上窗户,却忽然想起小桌上那两部手机。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了低语声。
“玫姐……”是个男人的声音。
“嗯?”一个女人的声音。
“舒服吗?”
不知女人是未作答,还是回答的声音太小,总之铭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就仿佛是为了让铭久听清一样,那男人竟又问了一遍:
“舒服吗?”
这次女人“嗯”了一声。
“我要你说出来。”
“不要。”
“说吧,我想知道。”
“你每次都问……”
“因为我每次都想知道啊。”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在意你的感受。”
女人又没吭声,男人也没再说话,两人一起沉默了好久,男人才第三次问道:
“舒服吗?”
“嗯……舒服。”
“开心吗?”
“开心。你呢?”
“我也很开心。谢谢你,玫姐。”
“谢谢你,伊郎。”
直到此时,铭久才终于确定,他要调查的那位受怨者就在画室之中。
统计资料显示,受怨者伊郎现年二十六岁,是一位油画家。从照片上看,伊郎身材颀长,留着长发,气质出众,模样潇洒。因是单身,所以他平时就住在画室里,自主创作的同时,也捎带着开班赚点钱花,可谓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至于此时与伊郎共处一室的那位“玫姐”,资料中并无显示。资料里唯一与伊郎有关的是那位向他施怨的中年妇女,而从声音上判断,“玫姐”应该很年轻。
画室那边忽然没了动静。铭久略一思索,便悄声登上窗台,借着窗前相对粗壮的树枝,把身体朝外探了探。
隔壁的窗敞着一条缝,难怪刚才那两人的声音会被他听见。
这时伊郎又开口道:“梓珊还要在姥姥家待一段时间吗?”
“嗯,病刚好,我想让她多养一阵,反正她也不爱上幼儿园。”
“是该好好养一养,不然容易反复。”
“你总是惦记着她。”
“爱屋及乌嘛。”
“这次生病,多亏你及时带她去医院。”
“我很高兴能帮上忙。”
“唉……她爸总是指望不上。”
“他还那么忙吗?”
“嗯。最近还打算去H省挂职。”
“啊?要去多久?”
“三年。”
“那么久,他舍得和你们分开?”
“看样子是舍得。”
好半天,伊郎再没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女人说:“我该走了。”
“我舍不得你。”
“我也是。”
“玫姐?”
“嗯?”
“你要不要……”
“什么?”
“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永远?”
女人沉吟良久,最后说:“很想,但是……”
“我明白。我不该这么问的。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别这么说,我爱你。我爱你,玫姐。”
“我也爱你。”
屋内忽然传来手机来电的声音,一阵窸窸窣窣的忙碌之后,伊郎和女人离开了隔壁的小屋。
铭久也缓缓地下了窗台,把窗户恢复成原样。
等他再次穿过杂物和积尘,拉开空房间的门,便立刻又听到那女人的声音。
“我婆婆去我单位了,没看见我,所以打电话问我在哪儿。”
听起来画室的门也已打开,女人应该就在画室门口,所以声音十分清晰。
“她要干什么?”伊郎问。
“没什么,只说刚好路过,想看看我。”
“那你……”
“她已经走了。”
“那你就不用太着急回去了。”
“嗯……”
“怎么了,玫姐?”
“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为什么?”
“上次我老公过生日,我订蛋糕的时候,不小心留了你这里的地址……”
“嗯,你和我说过,但他们不是没多想吗?”
“当时的确都认为是蛋糕店的失误,不过我婆婆这个人……”
“心细如针?”
“你怎么知道?”
“猜的。我猜她也喜欢刨根问底,做事轻易不放弃。”
“是从不放弃。这一点很可怕。”
“那你听她刚才的语气……”
“和平常一样。不过她很善于掩藏。”
“那是有点儿可怕。”
“也许只是我多心,你不用在意。我走了。”
女人一边说,一边走出画室,伊郎也跟了出来。
铭久听二人渐渐走远,便稍稍探出头去。虽然只能看见两个背影,却也能看出伊郎的确如资料上那般风度翩翩,而那位被他唤做“玫姐”的女人,则身材高挑,秀发微卷,想必容貌也十分美艳。
走着走着,伊郎忽然停下。铭久连忙把头缩了回去。
“怎么了?”女人问。
“对不起。”
“为什么这么说?”
“是我影响了你的生活。”
“是你改变了我的生活。”
“总之都怪我。”
“你怎么能这么想呢?如果不是你,我永远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快乐。”
“很高兴你这么说,但是……”
“真的,我从没怪过你。有你之后,我总是心怀感激,感谢你,也感谢命运。”
好半天没听见两人再说话,铭久又探出半边脸。
这一次,他看见了那女人的侧颜。
那女人其实称不上美艳,但是很干净,耐看。她看起来年纪并不比伊郎大,一副很温顺也很本分的样子。
“我爱你……”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直到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一起。
看来这单业务做不成啦,铭久暗想。
“不至于做不成啊。”
大约一个小时后,当铭久在秀水街的公交站点再次遇到成杰,并将刚才的见闻讲述给成杰听后,成杰立刻提出不同意见。
“可是,‘只要人间还有一个完完全全地爱着受怨者、且从来不曾对其产生过任何怨意的人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么即便受怨者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所有条件,也绝不能对其执行死亡’——咒怨规则上不是这么说的吗?”
成杰反问:“你怎么能确定,那女人是‘完完全全’地爱着那男人?”
“这倒是……”
说起来,如何确定受怨者是否正被人“完完全全”地爱着,一直是咒怨执事实际工作中的一大难点。除了当事人之外,恐怕只有爱神才清楚人类心中爱意的纯粹程度,然而爱神与死神之间,却并未建立这方面的信息交流机制。
因此,咒怨执事在开展业务时,只能依靠主观上的观察和推断。尽管工作规则中对于这方面也有类似于人类“疑罪从无”的原则,即如果无法证明某人对受怨者的爱意中存在杂念,则必须承认此人对受怨者的爱是完全的、纯粹无私的,但显然成杰不会囿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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