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句话都说不上,看来这单业务没法开展啦,铭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美玲把买来的吃食递给冬融一份。冬融本不想要,但美玲坚持,她只好接过。
美玲把塑料袋打开,一边狼吞虎咽着,一边快速划动手机屏幕。
“我靠,谁他妈这么欠啊?”
她突然叫了起来,嘴里的食物差点儿掉落。
“怎么了?”冬融问。
“有人录了你被打的视频,放网上了。”
冬融没说话,默默地把食物收起,放在一边。
“我举报他,让平台把这视频删了。”
美玲把剩下的食物叼在嘴里,用两只手操作手机。
“别费劲了,肯定不止这一条视频,删也删不完。”
“删不完也得删啊!”
美玲一张嘴,食物立刻掉在地上。
“你就别跟着上火了,我都没说什么。”
冬融把自己那份食物递给美玲,美玲不要。
“就因为你什么都不说,我才必须得说点儿什么。”
她嘟嘟囔囔地拨出视频平台的客服电话,无意中一抬头,望着仍杵在原地的铭久,脸色忽然一变。
“要干什么?”她朝铭久大喊道。
铭久还没反应过来,一大片红色便从他身后泼了过去。眨眼间,清清爽爽的椰青摊位便被黏腻的液体覆盖。
“我靠,是油漆!”美玲大叫。
铭久扭头一看,不知何时,身后竟冒出几个男人,此时正朝着两个女孩坏笑。
“赶紧滚,以后别在这儿摆了,再摆还泼你!”
其中一个男人扬了扬手中的油漆桶。
美玲霍地站起身:“你再泼一个试试?我现在就报警。”
“你报啊,你看警察管不管我们教训小三儿。”
冬融冷冷地瞪着那些人,咬紧了嘴唇。
“放你妈的屁!”
美玲挣脱冬融的阻拦,操起一个小马扎就跳了出来。她身上只沾了零星的油漆点,第一时间挡在她身前的冬融就比较惨,整个人的背面都被油漆污染,披散着的头发也被粘成了一团。
“躲开!”
美玲擦着铭久的身体冲了过去,铭久手里的提包被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铭久连忙蹲下身去,刚刚摸到提包,提包却又被后退中的美玲一脚踢出好远。
他抬头一看,原来美玲手中的马扎已被一个壮汉单手捉住,美玲砸不下去也抢不回来,反而被壮汉逼得连连后退。
“放手,别打了!”
冬融大叫着跑上前来。
这时美玲忽然松开马扎,扑上去抓住壮汉胸前的衣服,同时飞起一脚,直奔壮汉的裆部。
哪知壮汉反应极快,抬腿一挡,膝盖正撞在美玲的小腿骨上。美玲吃痛,顿时失了力气,随即被壮汉钳住手腕,猛地一掰,若不是被冬融及时抱住,她一定会重重地摔在地上。
“别跟我闹,赶紧滚,听见没有?”壮汉扬起了手中的马扎。
话音未落,旁边忽然响起一声金属落地的钝响。
双方一同循声望去,只见铭久正缓缓站起身来,手里那根不锈钢编织管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你想干啥?”
壮汉朝铭久喊道。他并不比铭久壮很多,却比铭久矮了半头。
我只是把从包里掉落的管子捡起来而已,铭久想。
他刚要那么说,美玲却先喊了起来:
“你不是觉得她可怜吗?你倒是上啊?是不是男人?”
冬融连忙制止道:“别喊了,本来也跟他没关系。”
壮汉盯了铭久一眼:“没你事儿就别跟着瞎掺乎!”
然后转过脸来,朝冬融和美玲吼道:“赶紧把摊儿收了,能不能听懂人话?”
美玲不理他,仍朝着铭久喊道:“拿管子抡他呀!那么大个子怕啥呀?”
壮汉连忙又转过身去,警惕地看着铭久。
铭久仍然立在原地,虽然不像要扑过来的样子,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壮汉用马扎指着铭久,喝道:“把那管子扔了!”
“拿管子抡他!”美玲的嗓门儿又拔高了一截儿。
“扔了!”
“抡他!”
铭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在五金店买这根管子。
“我让你把管子扔了,你聋啊?”壮汉扬起马扎,朝铭久逼近。
眼看两人就要贴上,铭久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壮汉似乎有些犹豫,他不知道眼前站着的是没有恐惧的非人类。
壮汉的同伙们见状,立刻赶来把铭久围住。
一看身边有了帮手,壮汉又来了劲:
“你把管子扔了,该上哪儿上哪儿,别找不自在!”
眼见事态升级,一旁还聚起了围观者,铭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
作为咒怨执事,我不该这样吸引人类注意的。
想到这里,他决定尽快脱离眼前的混乱局面。首先要做的,便是对手里这根管子加以解释。
“我不能扔掉这根管子,毕竟……”
他一边说,一边把管子拎起。
“别废话,赶紧扔了!”壮汉立刻紧张起来。
“我为什么非要扔掉它呢?”
铭久把管子伸向壮汉,想让他明白自己手里的不过是五金店诸多商品中最普通的一种,并且自己是为它付了钱的。
“你他妈怎么那么多废话!”
泼油漆的男人忍不住先动起手来,照着铭久的屁股踹了一脚。
铭久一个踉跄,却并不打算反抗。他根本不懂得反抗。
如何化解与人类之间这种程度的冲突,岗前培训上根本没有讲过。
见铭久不但不反抗,就连一点儿愤怒的情绪都没有,这些欺软怕硬惯了的地痞立刻兴奋起来,这个搡一下,那个蹬一脚,铭久就像一棵毫无还手之力的树,在狂风侵袭中摇来晃去,狼狈不已。
虽然他的躯壳不具备感知疼痛的功能,可他心里却觉得有些无奈:
本打算尽快脱离这混乱的局面,可这局面竟越来越混乱了,人类啊……
冬融站起身来,大喊道:“别难为他!他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美玲也站了起来,尖着嗓子喊道:“你倒是还手啊,快还手啊!”
一定要还手吗?铭久有些拿不准,但看到地痞们的纠缠没完没了,而且围观者越来越多,他觉得似乎有必要改变一下对这些人的态度。
于是,他猛地扬起不锈钢编织管,朝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地痞狠狠地抡了过去。
铭久的突然举动让地痞们一时错愕,根本来不及散开。
“砰!”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除了铭久。
“我靠……”
美玲张大了嘴巴。
黏稠的血流如一条肉虫一般,自铭久的花白发丛间蠕动而出。原来铭久并未打到那个地痞,却因用力过猛,被甩回来的水管另一端砸破了头。
这管子果然不是用来打别人的,铭久暗想。
“你他妈还真敢跟我动手是吧?”
壮汉又惊又怒,举起马扎,运足力气,朝铭久狠狠掷去。
随着“哗啦”一声响,马扎掉在了地上。
“我去……”
这次轮到壮汉目瞪口呆。
马扎在落地之前,先砸在了铭久的脸上。不是因为铭久躲闪不及或格挡不力,而是他根本不知道要躲闪或格挡。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马扎飞来,砸中自己的眼眶和鼻梁。
额头上的血和脸上的血汇在一起,洁白的衬衫领子渐渐变得暗红。
可铭久依然屹立着,仿佛根本没受伤。
见此情景,壮汉开始迟疑,其他地痞也立刻失了刚才那般嚣张的气焰。
这就对了嘛,本来就不该动手的,铭久心想。
冬融和美玲望着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有血涌进眼窝里,模糊了视线,铭久抬手抹了一把,虎口处立刻多了一条血红的圆弧,就像人类微笑时的唇线。
或许我该给他们个笑脸的,我为什么没早点儿想到这一点呢?铭久又想,成杰那么擅长笑,怪不得他的工作效率高。
为了让地痞们看清他的表情,他特意抹了抹脸上的血,然后努力调动面部肌肉,做了一个他认为是“笑”的表情。
地痞们立刻退了两步。
看来是收到了效果,铭久想。
“其实……”
他一边保持着笑容,一边又拎起了那根编织管。
壮汉却显然不打算听下去。
“你牛逼!”
他丢下这句话,便领着地痞们匆匆退去。
冬融和美玲立刻跑到铭久跟前,想要领他去医院。
“不用不用,没多少血,一会儿就流光了……”
铭久忽然住了嘴。
“流光了你就死了!”
美玲没听出破绽,只是瞪了他一眼。
“你没必要这样。”
冬融说,脸上的表情依然冷淡。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铭久实话实说道。
“但不管怎样,谢谢你。”
“啊……那个……”
铭久努力回想着早上与成杰的对话,好半天才想起那句“不客气”。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冬融的表情有些缓和。
或许,这单业务可以继续往下进行了,他想。
第15章 爸爸
这一夜注定无眠。
在美玲家的仓库里,脸上贴了好几张创可贴的铭久和美玲的男友罗昊一起,把尚未被油漆污染过的椰青从三轮车上拣出来,然后用酒精清理车身上的油漆。
美玲换过衣服,从里屋走了出来。她把冬融身上那套被泼了油漆的工作服塞进垃圾袋里,然后从罗昊手里要过酒精瓶,清理出摊时那身衣服上的油漆点。
罗昊说:“费那劲干啥,别要了,明儿我领你买新的去。”
美玲说:“那可不行,这衣服贵着呢。”
“贵怕啥,咱有这条件。”
“有条件也不行,”美玲把酒精瓶扔给罗昊,“这玩意儿不好使,我再上你摩托车里抽点汽油去。”
“哎哎哎……别呀,汽油贵着哪!”
里屋拉着窗帘,灯光将冬融的身影投在帘上,她正弓着腰,一遍遍清理着被油漆黏住的长发。
铭久一边盯着窗帘,一边盘算着何时能开展这单业务。
罗昊忽然搭话道:
“大哥你是干啥的?”
“嗯?什么?”
“我问你在哪儿上班。”
“哦……我在殡葬服务公司上班。”
“什么公司?”
“殡葬服务公司,万祥殡葬服务公司。”
“哦……我听过‘万祥’。嗨,你直接说你是干‘知宾’的不就完了?”
“那能一样么?”美玲插话道,“主持葬礼的才叫‘知宾’。”
“那葬礼除了主持还有啥呀?”
“你忘了你二舅姥爷的葬礼啥样啦?穿寿衣、写挽联、选墓地、摆花圈,还有跑手续啥的,事儿多着呢!”
铭久在一旁插不上话,对于他在人间的职业,美玲似乎比他自己还要熟悉。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是不是还得有个专门拾掇尸体的人——”
“那叫‘遗体’,你想说‘入殓师’吧?再说那也不叫‘拾掇’啊,净整这没文化的词儿。”
罗昊嘿嘿一笑,转过去问铭久:“那大哥你在你们公司负责哪一摊儿?”
“我……呃……每样都干点儿。”
美玲问:“知宾也干?”
“嗯……暂时还没干过。”
“我就说嘛,就你这磕磕巴巴的样,要干知宾,死人都得急活了。”
罗昊噗嗤一笑:“以后别老说我没文化,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咋的呢?”
“那能叫‘死人’吗?那得叫‘逝者’。”
美玲踢了他一脚:“你也就知道个‘逝者’。”
罗昊又问铭久:“干你们这行的,都得信点儿啥吧?”
“什么意思?”
“是不是都信神啊、鬼啊什么的。”
“这个嘛……怎么说呢,还是应该有点儿——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
“‘讲究’?”
“不是。”
“‘顾忌’?”
“也不是。”
“‘忌讳’?”
“嗯……不是。”
美玲插话道:“是‘敬畏’吧?”
“对对对,敬畏。”
“还是你有文化。”罗昊说。
美玲朝他“切”了一声,然后问铭久:
“那你觉得,这世上真有神和鬼吗?”
铭久郑重地点了点头。
仓库的卷帘门并未完全放下,就像一排牙齿在半空悬着,喉咙深处的黑暗难以捉摸,一阵夜风吹过,美玲和罗昊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或许是此前从未像这样和人类长时间地相处过,铭久的脑子居然比往常灵光了许多。他忽然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拓展业务的好机会。
“真的有神,”他说,“假如你非常非常恨某个人,希望他去死,你的咒怨——也就是你希望他去死的这个想法——就会被死神知道。”
美玲笑着问道:“然后呢?死神就会帮我把这个人杀了?”
“嗯。”
“哈哈,净扯。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罗昊都得死十回八回了。”
“嗯?你什么意思?”罗昊问。
“什么意思听不懂啊?”美玲斜了他一眼。
“那样的话,应该是他还没有完全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
铭久向二人介绍了“七人之怨”和“七年之怨”的具体规则,以及唯一的否决条件——至少有一个人正“完完全全地爱着”受怨者。
“咱俩从认识到现在有七年吗?”罗昊问美玲。
“十七年都有了。”
“那你肯定不至于每年都有让我去死的想法。”
“那可不一定。”
“可我现在活得好好的。”
“可能是因为有人正‘完完全全地爱着’你呢呗!”
“也是哈,可能是哪个暗恋我的小姑娘。”
“你想多了,应该是你妈。”
“我妈?快拉倒吧,她现在还总说后悔生了我呢!”
美玲问铭久:“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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