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城南某职工住宅小区,8号楼,601室。
近两年因儿子被害而受到社会广泛关注的南萍一把将手机扣在桌上,随即用两手死死按住,仿佛只要松一点点力气,那些恶毒的话语便会像蛇一样,一条接一条地从手机屏幕和桌面的夹缝中钻出来,再度朝她吐出黑色的信子。
卫生间传来一声欢快的提示音,床单洗好了。她望着阳台窗口柔和的阳光,心里的愤恨和厌恶感稍稍减轻。她决定先把床单晾上,借此平复一下心情,等忙完之后,再给手机里的那些话截个屏。
她走进卫生间,先关闭了洗衣机的电源,然后拉开滚筒盖,将床单一点点拽出,放在一个干净的大号洗衣盆里,随后端着洗衣盆进了阳台。
升降晾衣架高悬在头顶,她叹了口气,嘲笑自己总是忘记晾衣架已经坏掉、无法顺利升降的事实。
一个家,总该有一个男人的,可以不必是成年的男人,但必须是成熟的男人,如果实在没有,家里的女人便要分饰两角,顶上这个空缺。自从丈夫去世后,二十多年来,南萍一直都是既当妈又当爸,无论细活重活都一肩承担。正是由于她的努力和坚韧,这个家才未因丈夫的过早离去而减少安全和温暖。
不过,再坚强再勤快的女人,再怎么把自己当男人使的女人,也难免有短板。
南萍的短板就是修理。简单一点儿、浅显一点儿的,比如换螺丝、紧螺母、更换水管阀门之类的,她都没问题;稍微复杂一点儿,明面儿上看不出门道儿的,比如晾衣架无法升降这种,她就没辙了。对她而言,把一个满罐的煤气罐从一楼折腾上来,都比修晾衣架容易。
“这种事儿本来就应该男人做。”
从前儿子一良在家时,总会这样说。
她知道儿子心疼她,有时候却故意逗儿子:
“为什么呢?”
“因为男人在这方面的天赋相对更多一些。”
“这样啊,那要不你来试试?”
每当这时,一良白净的脸庞便会立刻羞红,并为自己开脱:
“儿子随妈,我也不擅长修理……”
“有道理。不过,那些擅长修理的男人,他们又是随谁呢?”
“不知道,反正不可能所有男人都擅长修理。”
就算一良擅长,南萍也不舍得让他修理。这些事都是小事,学习才是大事,像一良这样家境一般、父辈又没有门路的孩子,努力学习才是唯一出路。
南萍放下洗衣盆,回屋搬了一把椅子。随后,她把卷成麻花状的床单轻轻解开,找出相邻的两角,对折,提起。
在学业上,儿子确实没有让她失望,不仅考上了位于A市的名牌大学、年年拿奖学金,还被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从就读专业的前景来看,儿子将来找一份保障其安身成家的工作绝对轻而易举。
“将来如果我真的落在大城市,妈你会去吗?”
记得有一次,也是正要晾衣服的时候,儿子曾这样问她。
“嗯……你希望我去吗?”
当时她一边把衣服抖开,一边漫不经心地搭话。
“当然了!”
“到时候我就成老太太了,不嫌我烦?”
说完她笑,笑儿子的回答,也笑自己的忘性——她又忘记晾衣架降不下来了。
儿子一脸不快地搬了椅子来,从她手里抢过衣物,站了上去。
“你要是不去,我也不去。”儿子说。
“净说傻话!”
她瞪起两眼,心里却无比的甜。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南萍缓缓站上椅子,踮起脚尖,吃力地将床单拖到晾杆上,展开。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金色的阳光和蓝天立刻模糊成一片。
儿子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带她去大城市,再也不能帮他晾衣服和床单。
望着敞开的窗口,南萍又一次想到了死。
跳下去,跳下去吧,耳畔一个似有若无的声音告诉她,儿子不在了,她在这世上便再无牵挂,与其在悲伤中挣扎,倒不如早日和儿子重逢于地下。
是啊,我干嘛要在这不公平的人世间继续挣扎呢?我干嘛要和那些丧尽天良的畜生继续纠缠呢?再怎样一良都回不来了,我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客厅忽然传来稍有间隔的嗡嗡声,南萍不用看也知道,是被扣在电脑桌上的手机在振动。
她还知道,准又是那些畜生。
那些不知羞耻、颠倒黑白、爱吃人血馒头的畜生。
可她又能把那些畜生怎么样呢?就算诉诸法律,揪住为首的那几个,他们照样会卷土重来。她不是斗不过,而是斗不完那些畜生。
振动声响个不停,仿佛催命。
她索性横下心来,把一只脚迈上窗台,俯过身去,把头伸出窗口。
风不大,却很凉爽,给人以超脱的快感。
就这样跳下去的话,似乎也是一件快事呢。
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一串眼泪顺着鼻尖滑落,在风的干扰下斜斜地坠了下去,掉在一丛花白的头发里。
南萍下意识地缩了下头,再向下看时,却和正站在一楼窗外的两人对上了眼。
花白头发属于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站在他旁边的则是一个顶着蘑菇头的矮胖女孩。
第17章 母亲(下)
两小时前,粥铺老板找零时,给了苏萼一枚硬币,于是铭久就用这枚硬币,帮自己决定新业务到底要从哪一边开展。
结果是反面,反面代表南萍这边。
与上一单业务中的“反面”冬融不同,南萍在被人咒怨的同时,也向对方施加了咒怨。双方咒怨的时长也基本相当,都已延续到第三个自然年。
向南萍施怨、同时又被南萍施怨的那个人,名叫沈煦。
施受双方相互咒怨,倒也不足为奇,铭久此前的业务里已有高木和陈鲁这对先例。不过,当时的高木和陈鲁是同时满足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南萍和沈煦则都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你确定要听这枚硬币的意见吗?”
硬币振动的声音彻底停下来后,苏萼问铭久。
“嗯……确定。”
“我总觉得从沈煦那边开展会更容易一些。”
“也许吧,但既然已经说好让硬币帮我决定,就按这个结果来好了。”
“好吧,既然已经说好让你参与这单业务,那就按你的想法来好了。”
“说来,您是怎么知道有这单业务的?”
“这个嘛……”
事情还要从四年前说起。四年前,南萍的儿子一良刚读完研究生的第一年,不久便在一次校内活动中认识了比他小五岁的沈煦。沈煦长相姣好,性格也很外向。在一良面前,她一口一个学长,热情主动,落落大方。时间一长,平时女生缘很一般的一良便不免春心荡漾。沈煦似乎也怀着同样的好感,时不时地对一良嘘寒问暖,一有空便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相处了一个多月,一良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于是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向沈煦表白了爱意。
正是从这一天起,他成了沈煦的奴隶。
其实沈煦从没有明确表示要和他建立恋爱关系,是他一厢情愿地把对方的暧昧理解成了羞涩,完全没有看穿对方的心计。
没过多久,曾经那个小鸟依人的学妹便像变了个人一样,对他颐指气使,还常常向他提出无理要求。时间久了,一良自然会感到疲惫和不快,也对沈煦是否想与自己真心相处、长久相处产生过怀疑,但或许是太缺乏情感经验,加之心善近乎脆弱的缘故,他始终无法狠心中断这场爱恋。
何况沈煦颇有手段,擒和纵的时机掌握得好,冷和热的分寸拿捏得妙,因此一良非但无法脱身,还被她耍得团团转。
不过这样的状态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几个月后,一良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
铭久问苏萼:“他的死,是因为咒怨吗?”
“不是,是因为恶欲。”
“只是因为恶欲?”
“难道没有你们,我们就不能开展业务了吗?”
“当然不是……啊,这么说……”
“没错,是我让他死的。”
南萍望着茶几对面的两人,心里仍存有疑虑。本来她没打算让他们进自己家,最终卸下提防完全是因为那个蘑菇头女孩的一句话——
“我们想为一良哥报仇。”
南萍又打量了一下两人,衣领上没夹麦克风,手里也没有录音和摄像工具,不像是记者,更不像是为蹭流量而无所不用其极的无良自媒体(这几年她常和这类人打交道)。要说是律师之类的——虽说那男的看上去挺稳重,但那女孩的穿着太过随意,以南萍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法律工作者不会是这样的打扮。
南萍问苏萼:“你真的是一良的同学?”
“严格地说,是校友,因为我比一良哥低两届。”
苏萼手里有一良的详细资料,因此和南萍聊起一良在校往事完全不是问题。
于是南萍稍稍松懈下来,转而问起铭久:
“那位是……”
铭久和南萍的目光刚一交汇,他便立刻低下头去。
苏萼看了铭久一眼,特意加重了语气:“他的情况,和您有些相似。”
“和我?”
在决定近距离接触南萍之后,苏萼便立刻为自己和铭久设计了两个最合适的身份——她是一良的学妹,不仅因为她熟悉一良的情况,也因为她的外在形象;而铭久则是一位失去女儿的父亲,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形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样更能赢得南萍的信任。
“可……这么短的时间,如果我记不住细节,说漏了怎么办?”
铭久对此颇有顾虑。
“你不用说太多话。提到你的时候,你只要低下头,做出心情沉重的样子就行,其他话由我来说。”
此刻的铭久便依计而行,一脸沉痛——他还不知道,相比微笑,他更适合做这样的表情。
与此同时,苏萼用一个杜撰出来的女大学生为救室友李代桃僵、室友却忘恩负义的故事,成功激起了南萍的痛苦回忆。
三年前的一天深夜,沈煦开车带一良来到A市一栋豪华公寓楼的地下停车场。沈煦的家境极好,因她不喜欢住集体宿舍,又嫌学校周边荒凉,家里便为她在繁华地段租了这套公寓。由于此处与学校相距甚远,沈煦又格外排斥公共交通工具,一向宠溺她的母亲于是再出大手笔,给她买了一辆轿跑。
这不是一良第一次坐沈煦的车,却是第一次被邀请去沈煦租住的公寓,这让他心里有几分忐忑,也有几分憧憬。下车时,沈煦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他整个人都像酥掉了一样,浑身轻飘飘的。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未注意到当时沈煦正极力掩饰内心的恐惧,露出了极不自然的表情。
停车位置与电梯间有些距离,一良因腿脚变软,走得很慢,沈煦似乎也并不着急,眼睛不停地扫视着身后和两边。
就在这时,电梯间里探出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脑袋。
沈煦立刻停住,差点儿把一良拽了一个跟头。
他回过头去,疑惑地看着沈煦,与此同时,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人已经从电梯间里闪出,朝着两人加快了脚步。
沈煦将一良一把推了出去,自己则尖叫着奔向身后的轿跑。
一良被推了个踉跄,大脑一片迷茫。这时鸭舌帽急促的脚步声逼到近前,他匆忙起身,眼前却刺来一道寒光。
千钧一发之际,一良下意识地用手阻住了那道寒光。痛感随即袭来,他发现自己的双手鲜血淋漓。
“你要干什么?”
他盯着鸭舌帽下那张青涩中带着偏执的男人的脸,声音中透着震惊和恐惧。
“杀了你,还有那个骚货。”
对方恶狠狠道,同时猛地将刀抽回,再次捅向一良。
这次一良侥幸闪过。对方却因为用力过猛,撞到停车场的一根柱子,不仅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的手似乎也受了些伤。
身后传来车门声,看到惊慌失措的沈煦正在上车,一良急忙跑了过去。
然而,沈煦上车后,却立刻将车门锁上,无论一良如何拉拽、拍打,沈煦就是不肯开锁。
“你给我起开,快起开!你他妈傻逼呀?”
她一边驱赶一良,一边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启动键。
有那么一瞬间,一良真的顺从地松开了门把手,然而一看到门把手上的血迹,他立刻又被恐惧攫住,重新握住门把手,苦苦哀求。
在这个空旷而又寂静、如同迷宫一般的停车场,上车,或许是他此时唯一的脱身机会。
然而沈煦却猛地一脚油门,将一良重重地甩翻在地,随即扬长而去。
还没等一良挣扎着爬起来,鸭舌帽便扑到他身上,将尖刀反复刺进他的后心、肋下,然后割开了他的喉咙……
南萍紧闭双眼,回忆将她心底那条至今仍在渗血的伤口进一步撕裂。
那一晚,在警方的围捕下,走投无路的凶手挥刀自尽。经查,凶手名为东峻,与沈煦是同乡,二人曾为男女朋友关系,是沈煦在两人分赴异地求学后,单方面结束了这段恋情。此后东峻多次纠缠沈煦,希望复合,均遭拒绝,而在沈煦亲口承认自己已有新男友之后,被怨妒冲昏头脑的东峻便动了杀心。
调查期间,南萍无意中了解到,案发当晚,沈煦早就知道东峻已到A市,且极有可能向她施加报复,因此才找一良作伴,并刻意隐瞒了潜在的危险;而案发现场附近一辆私家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则清晰记录下了沈煦用一良作挡箭牌,而后无视一良求救、独自逃生的全部过程。
也就是说,虽然直接行凶的是东峻,但若不是沈煦,一良断然不会送命。
这之后,在热心律师的帮助下,南萍以侵害一良生命权的名义,向沈煦提起诉讼,也由此开启了比面对儿子死亡更为艰难的历程。
“沈煦的母亲——是叫桂华吧?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听说她在这次事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苏萼一边将话题深入,一边观察南萍的反应。
“对,桂华。你如果和她打过交道,便会明白为什么沈煦是那个样子。”
南萍还不知道,苏萼虽然并未和桂华接触过,却早就对她有所了解。
早在三年前,沈煦在一良被害案中扮演的角色便曝光于天下,加上她后来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悔愧之意,还对一良的人格加以诋毁,更时常对南萍以言语相激,因此饱受口诛笔伐。漫天的唾骂声中,称沈煦应为一良抵命者大有人在,然而无论是从“咒怨”还是“恶欲”的角度,死神们都暂时拿她没有办法。
因为她有一个无条件地、“完完全全地”爱着她的人——她的母亲桂华。
这正是苏萼带铭久来南萍家的原因。如果要为沈煦执行死亡,就必须先去除桂华这个障碍;而要为桂华执行死亡,从苏萼和铭久的角度来讲,则必须先让桂华达到“恶欲”或者“咒怨”方面的必要条件。她想从南萍这里了解更多有关桂华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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