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啊,铭久心想。
“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怎么一直都没见着你?”
“嗯……一直在忙。”晴夏的目光有些躲闪。
“忙业务吗?”
“嗯,是呀……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也有业务吗?”
“是啊,喏,那就是我们这次的业务。”
晴夏顺着铭久示意的方向看去,陶仁和那位男医生刚刚从住院部走了出来。
“哪个是,还是两个都是?”晴夏问。
“就一个,你应该很容易看出来。”苏萼说。
晴夏仔细看了看那两人,然后摇摇头:“我看不出来。”
“当然是看起来比较讨人厌的那个啦!”
晴夏回头看了一眼苏萼:“讨人厌?”
“就是更老更瘦的那个,你看他的表情,这一上午几乎就没变过。在人类世界里,那种表情不应该很招人讨厌吗?”
“嗯……是容易让其他人类产生距离感。不过应该不至于所有人都讨厌他。”
“至少他身边人都是讨厌他的。”铭久接过话道。
恰在此时,陶仁和那位男医生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只听陶仁扯着嗓子吼道:
“我是医生,不是他妈的政客,以后少跟我提这些官场上的事儿!”
男医生也怒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
“你第一天认识我?”
“我他妈认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最后两人不欢而散,一个回了门诊楼,另一个则去了行政楼。
“你看,果然是这样吧?”铭久说。
“表面上看起来的确是这样,”晴夏看了一眼铭久,“但这不代表一个‘完完全全地’爱着他的人都没有吧?”
“确实没有。”
“他的所有关联人都调查过了?”
“当然。他的同事、家人,还有患者……”
晴夏瞟了铭久一眼:“所有患者?”
铭久一时语塞,苏萼忙替他解释:“能调查的他都已经调查过了。”
“而且我们都已经开始执行了。”何醉冷冷道。
晴夏没理她俩,却转过脸来注视着铭久。
铭久也看着晴夏。那张小小的、从不化妆的瓜子脸上似乎比从前略显粗糙,眼睛里也有明显的血丝,不过铭久觉得她的变化远不止这些。
“跟我来一下,”晴夏招呼铭久,“我有话跟你说。”
与此同时,卢山搭乘的出租车在马路停止线前刹住。
“都怪前面那辆车磨蹭,不然就过去了。”司机抱怨道。
“得等多久?”卢山不耐烦地问道。他看不清红灯下面的时间。
“显示的是99秒,实际上得两分钟。”
“妈的。”卢山丢给司机一张纸币,然后便拉开了车门。
“哎,别在这儿下呀!”司机急得大喊,“再说我还得给你找钱哪!”
卢山毫不理会,径直踏上斑马线。
穿过这个路口,便是K市中心医院。
“可是……”铭久显得十分不解,“‘不要为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本职工作’——这不正是你告诉我的吗?”
晴夏立刻反问:“那你说说,扩大调查范围和确定人类的态度到底是爱是怨,哪个是‘无聊的事’,哪个与‘本职工作’无关?”
“但是……”
“你觉得没有进一步调查的必要?”
铭久没说话,他自认为该调查的早已调查清楚。他觉得晴夏不再是从前的晴夏,从前的晴夏虽然对工作格外认真,却绝不会在无谓的细枝末节上太过纠缠。
何况他早就过了见习期,虽然资历尚浅,但已不必依赖晴夏的指点,晴夏更无权干涉他的业务。
晴夏稍稍放缓口气道:“在你独立工作的这几个月里,想必人间的‘怨’已经了解不少。”
铭久点点头:“虽然也不是很多,但施怨者各不相同,施怨的缘由也称得上千奇百怪。”
“既然‘怨’的缘由千奇百怪,那么‘爱’的形式也可以多种多样。并不只有亲人和情人的爱才叫‘爱’。”
“这我知道。”
“而且,很多人类的‘怨’,实际上却是‘爱’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我不明白……”
“什么?”
“我们干嘛要在意这些呢?我们只负责处理‘怨’,为什么要考虑‘爱’呢?”
“假如还有人完完全全地爱着陶仁,而你却仍然为他执行死亡,那将是一次重大失误。”
铭久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会吧?我从来不考虑你说的那些,不也……”
“别抱有侥幸心理。一旦被判定为重大失误,后果很严重。”
虽然并不了解所谓的“后果”到底有多严重,但他思量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对陶仁这单业务再深入调查一番。
“死亡执行能暂停吗?”他问苏萼和何醉。
“不能。”何醉干脆地答道。
“不能暂停,但可以取消,”苏萼说,“不过一旦取消,就会被算作你的‘不良业绩’。”
铭久想了想,又问:“对您有影响吗?”
“当然不会,我是死神。”
“那么……”
“先别急着取消,”苏萼说,“你先去调查一下,等确定陶仁的确尚未满足被执行死亡的条件,再取消也不迟。”
“好,那么……”
“还是先去他工作的地方了解一下吧。”晴夏提醒道。
于是铭久在晴夏的陪同下二进门诊楼。苏萼本打算陪何醉留在原地,但何醉说她不打算继续等下去,随后先行离开,无所事事的苏萼便决定跟进门诊楼去,看看铭久的调查是否已有收获。
她刚刚踏上楼前的台阶,就被从身后挤过来的一个人撞了个趔趄。
等她站稳、定睛看去时,那人已快步走到楼门前,门玻璃上映出了他的脸。
苏萼认得那张脸。那张脸属于卢山。
眼科诊室所在的走廊挂着几面宣传板,上面有关于本院眼科的简介、眼科医疗常识、以及一些医患互动的照片。之前来时,铭久压根儿没注意到这些宣传板。
“你看这儿。”晴夏指着其中一面宣传板道。
铭久走过去仔细看了看,原来那上面有陶仁的照片。其中一张,是一个戴着矫正眼镜的小女孩,正搂着陶仁的脖子,笑着说悄悄话;还有一张,是一位双眼蒙着纱布的病人,躺在病床上,两手紧握陶仁的手。
照片上的陶仁虽然表情仍不算和善,但至少比铭久眼中的陶仁要友好一点。
“也许是装的,毕竟是为了宣传。”铭久说。
“倒是也有可能。”
下一张照片里的陶仁托着锦旗横杆的一端,表情十分别扭,托着横杆另一端的人似乎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脸上不知为何被打了马赛克。
“为什么要挡住他的脸呢?”铭久不解。
“或许……是为了保护他的隐私吧。”晴夏说。
“你猜的真对!”
不知何时,身后冒出一个烫得满头是卷儿的胖女人,她告诉铭久和晴夏,照片里这老头的儿子患有艾滋病,又因艾滋病引发眼疾。这眼疾倒不难治,但是老头联系了好多医院,人家一听是艾滋病患者,就坚决不收。最后几经辗转,老头联系上了陶仁。陶仁二话没说,当场就把给老头儿子治眼睛这事儿答应下来。要不是陶仁,老头的儿子早就瞎了……
听完胖女人的八卦,铭久又仔细看了看那锦旗,中间四个大字是“医者仁心”。
“还有啊,”胖女人似乎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他帮不少家里困难的患者减免费用,有时给患者看病还自掏腰包……你说说,这些患者哪个能不念他的好?”
“这都是真的吗?”铭久问。
“当然是真的,”胖女人的身体仿佛立刻膨胀了一圈,“你看我像是个爱扒瞎的人吗?”
晴夏连忙替铭久解围:“他不是那个意思。谢谢您啊。”
随后二人闪进无人的角落。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电梯门在他们身后打开。
卢山来到三楼,苏萼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晴夏问铭久:“现在你觉得有没有取消这单业务的必要?”
“呃……好像是应该取消,不过……”
“你担心‘不良业绩’?”
铭久点点头。
“那你不担心‘重大失误’吗?”
“如果是‘重大失误’,会怎么样?”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但后果肯定比‘不良业绩’严重。”
铭久如梦方醒,连忙掏出通讯器,准备通知苏萼取消。
就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了凄厉的叫声。
铭久和晴夏探身看时,一大群人正惊慌失措地四处逃窜,有人冲进洗手间,有人钻到分诊台的桌子下面,尖叫声、撞击声和物品掉落声不绝于耳,整个三楼已乱作一团。
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刚从1号诊室里跑出来,便被身后紧追的行凶者一脚蹬倒。还没等他起身,寒光一闪,行凶者手中的刀狠狠砍在他的肩上,他立刻发出痛苦的叫喊。
“你们这帮庸医,我要把你们全杀光!”行凶者咆哮着。
铭久这才看清,那两人正是陶仁和卢山。错愕之间,他忘了按下呼叫键。
趁着卢山拔刀的当口,2号诊室里冲出一位医生,他试图阻止卢山继续行凶,却被一刀砍翻。
有两位护士趁乱将陶仁从卢山身下拖出,被卢山追上,刀光闪过,纤弱的身体瞬间扑倒在地,鲜血很快将护士服染透。
“别管我,快去报警……”陶仁朝她们喊道。
“你在干什么?”晴夏朝呆在原地的铭久大喊,“快取消,快取消啊!”
很快铃声便从身后响起,二人回头一看,苏萼竟就站在眼前。
“您、您什么时候来的?”铭久问她。
“刚到不久。找我干嘛?取消业务吗?”
“对,取消!”
铭久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杀红了眼的卢山已骑在陶仁身上,正将手中的剁骨刀高高举起,准备劈向陶仁的头。
“真取消?”
“什么?”
铭久没料到苏萼这时候还磨蹭,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当然是真取消,快啊!”晴夏催促道,声音完全变了调。
苏萼这才不紧不慢地拿出设备,打开操作系统。
与此同时,陶仁又发出一声哀叫。他虽然架起胳膊护住了头,右臂却因此遭受重创。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卢山再次将刀高高举起。
“取消执行。业务已中止。”
苏萼的设备终于响起了提示音。幸好操作系统不像她那样慢性子。
就在剁骨刀的刀锋即将落到陶仁头上时,之前和陶仁闹得不欢而散的那位男医生忽然冒了出来。他操起一把椅子扔向卢山,剁骨刀被砸掉在地。随后他与卢山扭打在一起。尽管卢山一度占据优势,可当那个满头是卷儿的胖女人加入后,男医生终于扭转了战局。
紧接着,几名保安操着防暴器械赶来,彻底将卢山制伏。
去急救室的路上,陶仁断断续续地埋怨男医生不该为他冒险,男医生一边察看被卢山咬伤的手指,一边不悦道:
“快把嘴闭上吧,跟个拖拉机似的嘚嘚个没完,还说自己不磨叽!”
铭久远远地注视着陶仁和男医生,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苏萼问。
“我在想……”铭久看了看晴夏,“你说的没错,人类的有些‘怨’,的确可能是‘爱’的另一种方式。”
晴夏点点头:“人类世界的一切都很复杂。”
“而我之前把它想得太过简单了。”
“比起那个,你还是想想这次的‘不良业绩’要怎么处理吧。”苏萼说。
晚些时候,何醉结束了律所的忙碌,拿起手机浏览网页信息。
中心医院伤医事件的新闻和相关讨论铺天盖地。有消息称,数年前卢山因眼疾到陶仁处就诊,陶仁多次表示卢山已错过最佳治疗期,即便手术也没有太大意义,但在卢山的坚持下,他还是为对方做了手术。尽管卢山的视力到底未能恢复正常,但至少其生活不再受视力影响,可以说陶仁已经为他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谁知卢山不但对这样的结果不满意,还屡次为此纠缠陶仁,并提出无理诉求。正是因为卢山长期心理失衡导致内心扭曲,这才造成今天这场多人重伤的惨剧。
尽管此次事件并未导致任何人丧命,但何醉可以肯定,如此恶劣的案件,卢山绝对难逃一死,只不过早晚而已。
她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不是因为人间已有多起先例,而是因为她是死神。
不过,比起这单业务何时能完结,她更在意另一点。
她放下手机,拿起死神专用的通讯器,拨通了周瑗的号码。
短暂的寒暄之后,她开始切入正题:
“咒怨执事不是和咱们一样,都不会对人类产生共情才对吗?”
“我知道不可能,但是……你确定他们一定找不回自己的前世记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手下那个叫晴夏的,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啊。”
第21章 跟踪
第二天上午,万祥殡葬服务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铭久将取消为陶仁执行死亡的详细经过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之后,本以为周瑗会提及对这单“不良业绩”的处理,不料她却忽然问起了晴夏。
“你们应该很长时间没见了吧?”
“是啊……”
“有没有发现她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嗯?这个……”
铭久犹豫了一下。他的确能感觉出晴夏和以前不大一样,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一样。
“有没有反常的举动?”周瑗点了一支女士烟,“比如一般的咒怨执事都不会有的举动。”
铭久又想了想。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想起了一个模糊的画面。
周瑗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心理波动:“你想到什么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铭久想,大概那时的晴夏只是为了伪装,只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和其他人类一样。
于是他随口答道:“倒也没什么……”
“不管你想到了什么,最好还是说出来。”
周瑗的脸藏在烟雾后面,铭久看不出她的表情。
“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或许是她变得……更强势了吧。”
“强势?”
铭久点点头。若非晴夏的坚持——或者说干涉,他绝不可能在苏萼已开始为陶仁执行死亡的情况下还开展二次调查,并最终将那单业务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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