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莹第一次听到赵彬这样评价她,如在平时,她会高兴得不得了,但现在她不想听他说这些,就摆手打断他的话:“肖队长好不容易来一次,你老说这些,有么子意思。”
冯莹侧过脸对肖静说,“肖队长,你不晓得,我好想你哦,经常做梦梦到你。”
肖静笑道:“冯莹,你说起做梦,我有好几次梦到,五二年我和郑局长去你们家,接你进城跟赵主任结婚,你哭哭啼啼不肯走,怎么劝,都不行。后来,我只好拉着你走,可走到河边时,你突然挣脱我的手,跑不见了。我一急,就急醒了。呵呵……”
肖静这时想起郑勇,就望向赵彬问道:“赵主任,我听他们说了郑局长的事,当年郑局长犯作风错误,应该有迹象,你怎么没提醒他?”
赵彬说:“我跟老郑虽住一个大院,但平时,都各忙各的工作,见面不多;再说他这事发生得早,我也是十年后,他受处分时才知道。”
肖静问:“怎么十年后,组织才处分他呢?”
赵彬朝冯莹指了下:“问她。”肖静十分诧异地望向冯莹。冯莹暼了赵彬一眼,就把她和吕娘当年怎样帮郑勇隐瞒生私生子的事,对肖静叙述了一遍。肖静听了说:“没想到你这么仗义。”接着说,“郑局长其实是个蛮好的人,可惜不该犯这个错误。”
“是的唦。郑局长如不犯这个错误,夏姐和几个孩子,也不得吃那么多的苦。”
“家里怎么就只你和赵主任两个人?”肖静问冯莹。
冯莹说:“老大结婚搬走了;老二、老三和老五在外地读书;老四的单位,给他分了间房子,他经常加夜班,回来不方便,就搬到厂里住去了。”
肖静点头:“哦,是这样。”
肖静说时,看了眼手表,见九点一刻了,就对赵彬和冯莹说:“赵主任、小冯,我得回去了。”
冯莹拉着肖静的胳膊:“才九点多钟,还坐会,肖队长。”
肖静笑着说:“明天,我们聚会时再聊吧。”
赵彬也留肖静还坐会,肖静说:“我现在晚上话说多了,睡眠不好。你们也早点休息。”说时,起身跟赵彬和冯莹握手告别。
肖静见赵彬和冯莹跟着她出来了,就把他们拦住:“你们莫送,我走得快,一会就到了。”
赵彬和冯莹坚持要送肖静,他们把肖静一直送到专署大门口。回来的路上,赵彬对冯莹说:“明天下午,你不要做饭,我们去招待所吃。”
冯莹不吭声,只顾阴沉着脸往前走。赵彬见状,不再言语。
冯莹一到家,胡乱洗漱了下,就躺在床上,开始想先肖静问赵彬的那句话,“那她怎么没工作了呢,她的调函是我亲自写好,递给你的,出什么事了吗?”接着想到,赵彬当时听了肖静的话,神情是那么的紧张,答话是那么的结巴。她跟他结婚几十年,还第一次看到他跟别人说话,如此局促不安。这只能说明他心里有鬼,说明他干了坏事!冯莹又想到,当年肖静要是没调走,她不会失去工作!因肖静来石谷开会或办事,肯定要到家里来,肖静如晓得她没了工作,绝对要过问,要干涉。也许赵彬正是晓得肖静调走啦,才敢毁了她的调函。他是怎样毁的,是撕啦,还是烧啦?思及此,冯莹的心就像刀子割得疼。其实当年,她不是没有怀疑过,赵彬在她工作调动上做手脚,可每次这么一想,她又觉得自己太那个啦。她对赵彬虽有这样那样的意见,但她始终还是认为他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觉得他是不会做这种恶劣事的。但结果呢,结果他还真这样做啦!想到这里,冯莹气恨难忍的在心里大声叫起来:我要找他算账,我要找他算账,我要找算账!他把我害惨啦!他怎么这么坏呀!
她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披上衣服,准备冲进书房,去质问赵彬,问他,为么子要把她的工作搞脱!为么子要毁掉她的前途!为么子要让她受那么多精神折磨!她将两只脚踩在地下找鞋子,找到一只鞋,另一只不见了,她弯腰朝床底下看,只见那只鞋,跑到床下老里面去了。怎么回事,难道是自己脱鞋时,心里有气,把鞋一脚踢进去的……她顾不得多想,只好爬进去把那只鞋子拿出来。当她站起来穿鞋时,忽然感觉好累好累,像干了什么重活样,特别是心脏“突突突”地跳得老高。她坐在床缘,用手捂着胸口,准备等心脏稍微平静了,再去找那个人算账。可就在这时,她骤然想赵彬的心脏,赵彬有心脏病,医生说过有冠心病的人,受不得刺激,病人如情绪激动,会诱发心绞痛,严重的可以导致心肌梗塞。“唉!”冯莹往床上一倒,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她又叹了口气。
赵彬回到家后,径直走进书房,伏在桌上,继续写材料。前时,他到几个主要产茶区去搞调查,发现大部分茶园在管理上,都存在重采轻管,茶树老化,缺株断行,病虫害防治不力,产品单一,而导致销售率降低的问题。他回来后,就开始动笔写《茶园管理存在的问题及对策探讨》。准备把这篇文章,发在农委《情况反映》刊物上。虽说,这份材料,不一定马上要写起,但他写文章历来有个习惯,只要提笔开了头,就一定要尽快写起,绝不拖着。
这晚,他写到十二点过了,才洗漱上床休息。为不惊动冯莹,他没拉亮灯,摸索着脱了衣,躺下时,朝冯莹望了眼,黑暗中,他感觉她是面墙而睡的。
赵彬躺下后,久久不能入睡,他脑子里在想今晚肖静来家里的事。本来肖静的到来,令他十分高兴,毕竟是多年不见的老战友。可是,他当时只顾高兴,而把有件事给忘了,这才导致他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肖静无意将他埋在心里几十年的隐情,一下子揭开了。自己当时既尴尬又难受。不过,他很快平静下来,他觉得这事早袒露早解脱。几十年来,他为当初犯下的错,一直背负着沉重的负疚感。平时他只要一想起这事,就要强烈地谴责自己、怨恨自己。有时,他为了摆脱这个烦恼,甚至想对冯莹坦白一切。可他又知这样做的后果是:冯莹如知道了真相,肯定愤怒至极,肯定把他看成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肯定要跟他大闹离婚;如刘哲和同事们知道这事后,又会怎么看他。正因有这些顾虑,他才不得不把这个错事,深深埋葬起来。有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失足成千恨。他想着想着,不觉回忆起那段往事:
当年他调到专署,本是想把冯莹的调函交给组织部,让组织部给冯莹分配工作;可后来,他发现地委和专署机关,男干部比女干部要多好几倍,而且很多从外地分配来的男学生,和从基层提拔上来的男干部,还处于单身。他当时想,自己比冯莹大十几岁,冯莹长得又漂亮,而且那时冯莹对组织包办婚姻,还心存怨恨;他怕冯莹去机关单位上班,万一被人追求,她那么的单纯,那么的倔,如真闹出了麻烦,自己怎么办。这不是不可能,竹萱县政府就出过这样的事。后来,他决定不让冯莹去工作。可决定虽下了,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忍,于是有一天,他去地委开会,临走时,从抽屉里拿出冯莹的工作调函,放入上衣兜里,准备散会后交给组织部。可谁知那天散会后,他却被杜书记留下来,商量在珍珠坝寻水源的事。待他们把事情商定好时,已快到下午一点钟了。冯莹的工作调函没交成,下午上班时,他把调函又重新放入办公桌抽屉里,准备不忙时,再专门去趟组织部。可谁知,时隔不久,专署大院发生一起令人震惊的事件,教育局一个女干部,在办公室出轨她的科长。而这个女干部的丈夫,还是地委一个职位不低的领导。他正是得知这个事情后,就不再有丝毫犹豫,而果断地把冯莹的工作调函,连同其他废纸,揉成团,丢进了字纸篓。可后来,当他看到冯莹为失去工作,那么的痛苦,那么的焦虑时,他又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不已。他这一辈子,从没做过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唯这件事……
“唉!”冯莹的一声叹气,打断了赵彬的回忆。
第53章 赵彬愧悔生重病,冯莹念及夫妻情
次日早上,冯莹尽管一夜没睡好觉,她还是按时起床,跟往常一样,先去厨房打开炉子,添上蜂窝煤,把米淘洗好,架在炉子上煮稀饭;接着拿块抹布把客厅的茶几、餐桌和食品柜抹了抹;又拿起扫帚,把厨房地下扫了扫;然后端个碗去食堂买馒头。她打开门,正要下楼,忽觉外面有些凉,就又折身回屋,进卧室,从衣柜取出一件毛衣,边穿,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床上,见赵彬已醒,正靠坐床栏边的。
冯莹买馒头回来,经过主卧时,她侧头朝里面望了一眼,见赵彬还靠坐床栏处的,他低着头,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她走进厨房,把馒头、咸菜和稀饭,端放餐桌上,然后坐在桌旁,自顾自地吃起来,也不叫赵彬一声。
冯莹边吃馒头,边想着昨晚肖静来,她开门没认出肖静的事。怎么这么熟悉的人,没认出来呢?是自己眼力不行啦,还是肖队长变化大?应该是她的变化大。肖队长年轻时,瘦瘦高高的,头发又黑又密,皮肤也白。可现在,她脸上有皱纹不说,还长了老年斑,头发也全白了,人也胖了许多。不过,她说话还跟过去样,既亲切又温和,自己正是从她那句“小冯,不认得我了?”的语声中,认出她的。
肖队长说她有高血压,糖尿病,她这些病可能与肥胖有关,人一发胖,就会生很多病。彭园长就是因为胖,很早就得了高血压和冠心病;郑局长也是一样的;还有三合院的张科长,哦,他不胖,他瘦怎么心脏也有毛病,可能跟赵……想到这里,冯莹心里突然“咯登”一下,她马上欠身警觉地朝卧室望去,只见赵彬用手捂着胸口,眼睛微闭,头仰靠床栏上。他怎么啦?他怎么啦?冯莹放下馒头,快步走到卧室床边,问赵彬:“你不舒服?”
赵彬用轻微的声音说:“嗯,有点胸闷。”
“是不是心脏不好?”
赵彬点头。
冯莹忙从赵彬枕头下摸出手表,然后盯着手表上的分针,给赵彬把脉,一分钟过去后,冯莹惊道:“你心跳一百二十次,快起来,去医院!”
赵彬说:“再观察一下。”
“还观察么子,快起来,我去叫车。”
冯莹飞奔下楼,没多久,又气喘吁吁地爬上楼,走进卧室,连声催赵彬:“快起来,快点,车子停在底下的。”
冯莹拿起赵彬搭在椅背上的裤子,递给他,又把两只布鞋,在床前摆正。待赵彬穿戴好后,她立马挽着他的胳膊,朝楼下走去。小车司机待赵彬和冯莹一坐上车,就启动车子,朝医院驶去。
到了医院,内科医生检查后,对赵彬说:“你心动过速,还有早博,要住院。”
赵彬说:“我以前就有早博,不住院,休息两天就好了。”
“你心律失常,有危险,不住院不行。”医生说时,拿起笔开了入院单。
冯莹办好入院手续,和小车司机把赵彬送到住院部。赵彬住下后,对司机说:“你回去时,到刘专员那里去下,跟他说,我病了,不能参加今天的聚会。”
司机说:“好,我马上去刘专员那里。”
刘哲、肖静及一些老战友,听说赵彬住院了,下午都来住院部探望他。他们一进病房,就亲热地跟赵彬打招呼,握手问候。赵彬望着一张张亲切的面孔,激动地说:“多年来,我一直盼着跟你们聚会,可真到这天,我却住进医院了。”
刘哲微笑道:“年纪不饶人啊,老赵,以后搞工作要悠着点。”
赵彬略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大家附和刘哲的观点,都对赵彬说了很多保重身体的话。冯莹从门边柜子里,提出一袋桔子,走过来,要大家拿了吃。大家便或坐,或站地围在赵彬床前,边吃桔子,边说着当年南下的往事。
有个人说:“那时南下来石谷的干部,年纪最大的三十六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平均年龄是二十七岁。”
有个人接着说:“分到竹萱的南下干部,没得十几岁的,最小的是……”
坐刘哲旁边的一个人,插话说:“最小的是我。那年南下离开故乡,我二十三岁。我来竹萱后,一直没回去过,直到前年,我才回了趟家乡。”
刘哲这时说:“我们都还活得好好的,可有的人,却永远不能回故乡了。”
刘哲的话,让大家想起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在竹萱岩堡和青㭎岭的剿匪中,牺牲的四个战友;和一九六一年竹萱县委副书记韩辉,在办公室赶写材料,因劳累过度而猝死;还有县公安局蔡局长,也是长期带病工作,积劳成疾,而早逝。一想到这些长眠的战友,大家的表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病房里的空气顿时也陷入沉寂之中。
过了好久,竹萱县的孙县长才打破沉默,带笑说:“我刚来这里时,最恼火的是听不懂这里人说的话。有次我生病住院,一个本地的护士对我说:‘把倒拐子抬起来。’
我不明白她说把什么抬起来。这个护士见我愣愣地望着她,就把我的胳膊肘碰了下,我这才明白她说的‘倒拐子’是手肘。”
大家听了,不由哄然大笑。地区粮食局的许局长,接着说:“他们这里的话是不好懂,比如,我们说‘不经常来’,他们却说‘三不真儿来’;还有我们说‘刚好’,他们说‘将将’;最好玩的是,我几个孩子现在说话,是本地话里夹些河北口音,像南北杂交语。”
赵彬听了老许的话,笑道:“我家孩子也是这样,他们说话既有山西的口音,又有苗族和石谷当地人发音的特点;而且每个孩子在语言表达上也不一样,比如他们发现一件事没做好,有的孩子说:‘糟了。’有的却说:‘拐哒’;还有,孩子们在饮食上,也很特别,他们既像当地人,吃菜不怕辣,但又像北方人,特别爱吃面食。”
大家听了,又是一阵笑。肖静这时提醒赵彬:“赵主任,你心脏不好,要少说话。”
赵彬摆手,笑道:“没事,没事。”
大家又聊了会,因怕影响赵彬休息,就起身跟赵彬夫妇握手告别。
肖静和刘哲在病房滞留了一会。刘哲坐在床边,跟赵彬说聚会活动安排上的一些事。肖静这时拉着冯莹走到窗户边,含笑地对冯莹说:“我这次来,看到你们家庭这样好,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冯莹说:“以前让肖队长费心啦。”
肖静轻拍着冯莹的手背说:“冯莹,有些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想了。你和赵主任一路风风雨雨地走过来,不容易啊,多念对方的好处。”
冯莹望着窗外,没做声。正这时,刘哲对肖静喊道:“肖静,我们走,招待所快开饭了。”
肖静忙走过来,跟赵彬握手辞别。冯莹把肖静和刘哲送到医院大门口。
赵彬住院期间,冯莹没跟赵彬扯皮,相反她对赵彬的照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过细。她知赵彬胃不好,就从家里带来炊具、食物,在医院食堂旁边一个专为病人做饭的地方,为赵彬做松软可口的饭菜。晚上,她睡在赵彬病床边的行军床上,并从家里拿来一根带子,她把带子的一头拴在赵彬床栏上,另一头捆在她枕头的角上,她要赵彬晚上有么子不舒服,就把带子拉一拉。
冯莹虽细致入微地照顾着赵彬,但赵彬搞脱她工作的事,她并没因赵彬生病,而停止思考。相反每次只要一想起这事,她心里对赵彬就充满了怨恨。有时,她想,赵彬有心脏病,受不得刺激,她不能对他发火,不能对他有任何不满的表示;但不发脾气、不吵,她心里难受得快要崩溃。怎么办,怎么办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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