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上个月走的。他心脏一直不好。那天下午,他下乡回来吃饭时,我妈见他很疲倦的样子,就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爸说,没事,就是感到有点累。他吃完饭,休也不休息一下,就趴在书房的桌子上看材料,一直看到半夜才睡。没睡多久,他就突然“啊啊啊”地大叫。我妈吓得连忙把我叫起来。我跑过去,见爸爸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就拼命地喊他。他那时已经说不出话了。我急忙去叫爸爸单位的司机,开车把爸爸往医院送。结果爸爸因大面积心肌梗塞,还没到医院就不行了。”
赵彬和冯莹睁大眼睛,直愣愣地望着牛牛。过了好一会,赵彬才望牛牛悲戚地说:“你爸爸小我一岁,他以前身体非常好。四九年我们刚到竹萱时,你爸为执行剿匪任务,经常几天几夜不睡觉……在五七干校劳动时,他经常照顾我……”赵彬一回忆起过去,情绪激动到几近哽咽,说不下去。冯莹也难过得垂下头,凝望着地下。三人顿时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牛牛才问赵彬:“赵叔,您身体还好吧。”
冯莹见赵彬没听到牛牛的问话,就连忙替他说:“你赵叔心脏也不大好,还有高血压。”
牛牛说:“赵叔这么瘦,也有高血压?”
赵彬听到牛牛这句话,便抬头说道:“引起高血压的原因很多,遗传、不良饮食、精神长期处于紧张焦虑等因素,都可以引起高血压发生。”
牛牛哦了声。赵彬接着望向牛牛说:“心脏不好的人,不能累,不能急。你爸爸是个急性子,他下乡回来,本来已经很累了,晚上就该好好休息,不要再考虑工作上的事,和看材料。”
牛牛说:“我爸经常这样,他从来不听我们的劝告。”
牛牛的话,让赵彬再次陷入伤感。他想着,郑勇如果在石谷工作的话,他一定要苦口婆心地劝郑勇,不要像年轻时那样玩命的工作,要遵守健康的生活方式。他了解郑勇,郑勇在家里,一贯是大男子主义,别人都要听他的,家人说的话,他多半不会当回事;但对于同事的劝告,他一般还是会听的。想到这里,赵彬眼里噙满了泪水。
冯莹这时问牛牛:“你妈身体还好吧?她现在每天做些么子事?”
牛牛说:“妈妈也有高血压,其他还好。她现在在给我带孩子。”牛牛接着问冯莹,“洁娴在哪里工作,她结婚了吧?”
“她在地区林业局上班,快结婚啦。”冯莹说。
“洁娴小时最喜欢跟着我跑。记得有年冬天,我把她带到梓江桥下,我看到河边停的一只木船,就先跳上去,再来拉她,不晓得怎么搞的,我拉她时,船动了一下,我手一松,她掉到水里了。我又来拉她时,硬是拉不上来。”牛牛笑着说。
冯莹笑着说:“那你怎么拉得上来,洁娴的棉大衣浸水啦,比么子都重。我和你妈到处找你们两个,找到河边,看到洁娴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的,你还在船上拉她。我吓得跑过去,把洁娴拖上岸,她棉大衣打湿了,好重哦,抱都抱不起。”冯莹又补一句,“当时,洁娴嘴巴都冻乌啦。”
牛牛说:“我回去后,爸爸狠狠揍了我一顿。”
冯莹用手指点了点牛牛:“说老实话,莫说你爸爸揍你,当时我都恨不得要打你。”
牛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他接着说道:“后来洁娴大了,就不跟我出去玩了。冯姨,洁娴的男朋友在哪个单位?”
“地区工业局。”冯莹说。
“你去老城逛了没有?”赵彬这时问牛牛。
牛牛说:“没有,时间来不及。我们坐飞机中午到的,下午我去给瑞瑞上了个坟,晚饭后,我来专署大院,先去看了下我们家以前住的地方,接着就来你们这里了。”
冯莹望向牛牛说:“你明天过来吃午饭哈。”
“冯姨,我们明天早上就走了。”
“明天早上就走?这么急?”冯莹问道。
“领导只给我们四天时间。”
“哦。那你以后有空啦,把妈妈带来玩。她来啦,就住我们这里。”
“好的,好的。”牛牛连连点头。牛牛接着说,“我妈妈好想念冯姨,她经常向我讲起跟冯姨在一起时的一些事。”
冯莹说:“我也一样,时常做梦梦到你妈。”
牛牛笑道:“我小时,弄不清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反正只要我爸一打我,我就拼命往你们家跑。有回,我爸追我追到车库门口,看到我拐弯去了三合院,他就不追了。”
冯莹笑着说:“洁娴跟你一样,她干坏事啦,怕我打她,就躲在你们家不回来。你妈就到我们家来,跟我讲女孩子莫要管得太严了一些话。”
牛牛呵呵地笑起来,笑毕,看了眼手表,见九点钟了,就对赵彬和冯莹说:“赵叔,冯姨,我要早点回招待所,怕同事疲倦了,想睡又要等我。”
“好,那就不留你啦。”冯莹说。
牛牛见冯莹和赵彬站起身,往门外走,连忙说道:“赵叔,冯姨,你们不要出去了。”
赵彬说:“我们反正要散步。”
赵彬和冯莹把牛牛一直送到专署大门口。回来路上,冯莹对赵彬说:“牛牛小时那么调皮,没想到现在长大了,变得这么稳重。今天看到牛牛,我想起一件事:以前牛牛和洁娴还蛮小的时候,有次,他们两个在走廊上玩,我坐在门口织毛衣,郑局长下班回来,走到我面前,开玩笑说,要给牛牛和洁娴订娃娃亲。我当时只笑了下,么子话都没说。没想到一晃孩子们都这么大啦。”
赵彬听了冯莹的话,脑海即刻浮现郑勇以前开玩笑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又涌起一股酸楚。
第二天上午,赵彬去地委开会遇到刘哲,他把郑勇的情况对刘哲说了。刘哲叹惜道:“我估计他恢复工作后,是想好好表现,争取重新入党,才这样不要命的搞工作。”刘哲又说,“老赵,我们都要有思想准备,我们这批南下来的,年纪都大了,以后如果聚会,人是到不齐了。”
赵彬点头嗯了一声。
隔了一天,赵彬和冯莹吃过晚饭,去体育场散步。两人沿着体育场跑道,慢慢地走着,走了一段路,赵彬问冯莹:“洁琳这次高考报的省民族学院,是你的主意吧?”
冯莹瞅赵彬一眼:“怎么是我的主意,她填志愿跟任何人都没说。你觉得她读民族学校不好,是不是?你呀,硬是个大汉族主义者。”
“我随便问下,怎么就成了大汉族主义者?”
“不是么?以前我生老大、老二、老三和老四,你去派出所上户口,给他们都报的汉族,你怎么不报苗族?后来我生了洁琳,满月后,我自己去派出所,给洁琳上户口时,报的苗族。五个孩子,总要有个是苗族唦。老赵,我问你,苗族有么子不好。”
“苗族好啊,不好,我怎么会娶你呢。”赵彬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冯莹这时感叹地说:“老赵,时间过得好快哦,一晃我们都老啦。”
赵彬也不无感喟地说:“岁月如梭,韶光易逝啊,我南下来石谷时,才三十二岁,转眼间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冯莹,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啊。”
冯莹抬起头,脉脉凝望着天空那轮皎洁的圆月。
第52章 肖静无意透真相,冯莹痛心赵彬悔
一九八三年初,赵彬被任命为农委主任。这年九月中旬的一天,赵彬去刘哲办公室,向刘哲汇报近期工作情况。刘哲听完汇报,跟赵彬闲聊:“我明年元月,就要离休回老家了,我想国庆期间,与南下老战友聚一聚。”
赵彬说:“好啊,只是我最近……”
刘哲没等赵彬话说完,连忙说:“聚会的事,你不要管,反正我现在处于半休息状态。明天,我给招待所打个电话,把房间预定好。另外,聚会的一切费用由我承担。”
“怎么能让你一人出钱,费用我们两个平摊。”赵彬急忙说。
“老赵,这个事,你就不要跟我争,我孩子比你少,老婆又有工资。”
“这是两码事,这个钱,我一定要出。”赵彬笑道。
刘哲了解赵彬是一个宁可委屈自己,也从不占别人半点便宜的人,而且他认定的事,很难再说服他,于是只好笑着说:“那行,费用我们两个平摊。我今晚就来写信。”
九月二十九号那天傍晚,赵彬在书房正两眼不离桌,下笔如飞地赶写一个材料。这时,门铃忽然“叮咚——叮咚——”地响了。正在阳台上,浇花的冯莹,听到门铃响,忙放下洒水壶,到客厅把门打开,见外面站着一个头发斑白,个子有点高,身材有些发福,年纪约六十多岁的妇女;冯莹不认识这人,但对她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老年妇女,抿着嘴,一声不响地盯望着冯莹。冯莹还在努力辨认时,这妇女噗哧一笑:“冯莹,不认识我了。”
“哎呀!是肖队长,我是说有点熟悉唦,真是大稀客!快进屋,快进屋,我来倒茶。”
冯莹一面把肖静让进客厅,一面大声朝书房喊道:“老赵!肖队长来啦。”
赵彬听到肖静来了,连忙放下笔,移开椅子,急急地走出来。肖静见了赵彬,笑容满面地叫了一声:“赵主任。”
赵彬快步上前与肖静握手:“很多年没看到你了,快坐,你什么时候到的?”
肖静在沙发上坐下,说:“今天下午到的。”接着说,“我一吃完晚饭,就想来看你们。我问刘专员,你们住哪里的,他给我说了个大概地方,我就找来了。”
冯莹从厨房端来一杯清香的玉露茶,递肖静,又洗了几个苹果装盘子里,摆茶几上;转身又从食品柜取出一包瓜子,放肖静面前,又要去拿什么时,肖静一把抓住冯莹的手:“小冯,莫拿东西了,坐着说会话吧。”
“肖队长,你还喊我小冯啊,你看,我头发都白这么多啦。”冯莹把头低给肖静看。
“头发是白了几根,但人不显老,模样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漂亮,身材也跟年轻时一样。”肖静呵呵地笑道。
冯莹不好意思说:“我四十九岁啦,还漂亮个么子哦。肖队长,你身体还好吧。”
肖静微笑说:“身体不是很好,病有点多,高血压,高血脂都有。”
赵彬对肖静说:“到我们这个年纪,病慢慢就来了。我也有高血压,心脏病。”接着问道,“你在老家,具体干什么工作?”
“我一直在我们县一中担任校长。近年因身体不好,提前办了离休手续。赵主任,你们这些年是怎么个情况啊?”
赵彬把全家近十年的处境,简略对肖静说了说。肖静听完赵彬的话,疑惑地问道:“冯莹怎么成家庭主妇了?她以前是国家干部啊。”
正在削苹果的冯莹,听到肖静的话,抬头盯望着赵彬。赵彬吞吞吐吐地说:“嗯——她——在竹萱——是国家干部。”
“那她怎么没工作了呢,她的调函是我亲自写好,递给你的,出什么事了吗?”
“没出什么事,当时……她文化不高……嗯……文化不高……”赵彬支吾道,脸有些微微红。
冯莹还是第一次看见赵彬说话如此紧张结巴。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了肖静,就挨肖静坐下,然后竖起耳朵听肖静和赵彬说话。
赵彬想岔开话题,就问肖静今天报道,见到哪些人。肖静不知赵彬的用意,她回答完赵彬的问话,接着又说冯莹的事:“解放莲塘乡时,冯莹是我带出来的,她的情况,我最了解。她那时虽只读几年私塾,但在我们培养的积极分子里,她文化水平算最高的。那个时候,农村绝大多数人都是文盲。我们开会,冯莹能记笔记,已是相当不简单了。她后来在县妇联工作,也比有的干部文化高。怎么她来石谷,就没安排工作呢?先在小招吃饭时,我向邓楚打听,我以前带出来的几个土改积极分子的情况。他说,他们有的在县人事局、民政局工作;有的在区里上班;说有两个还当了股长。罗珍,赵主任不知你认不认识,她那时工作积极,胆子大,可惜就是没有文化。有次,我们在乡政府开了会,她回去宣传政策,把两个地方完全说错了。如果她能记能写的话,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你看她现在也是县民政局副股长。说实在话,这几个人,那时的工作能力,都不如冯莹。”
“嗯,是的,是的。”赵彬点头应着。
冯莹听了肖静的话,心里顿时像插进了一把尖刀,剧痛不已。肖静这时望向冯莹说:“赵主任那时工作忙,你自己怎么不去找组织部?”
“他不光是那个时候忙,他一辈子都在忙。肖队长,我不晓得要去找组织部。”冯莹狠狠瞅了眼赵彬,叹气说,“肖队长,为工作的事,我心里憋屈了几十年。你今天来得正好,你是我的老领导,我要把我的情况跟你过细说下:五三年老赵调动工作时,因走得急,他要我在家里收拾东西,他去帮我办调动手续。他回来后,没对我说有么子工作调函,也没说办了些什么手续。在去专署的路上,我问他,我的工作怎么办。他说到了那边,要安排的。我听他这么说,就一直以为,他是领导,我是下级,我的工作,要由他给专署领导说才行。我一点也不晓得我的工作属组织部管。只怪我那时,刚从农村出来,又太年轻,么子都不搞不清楚。来专署后,他天天忙他的事。我问他,我的工作安排了没得,他说要等。我就等嘛。等了一段时间,我见工作安排还是没得影,我就想回竹萱,去问你。我给他说,我要回趟娘家,实际上我是想去竹萱。他说我怀着孩子的,路上没人陪,怕有闪失,他就把我妈接来啦。后来,我到邮局给你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我不认得,可能是新来的,她说,你调回山东啦。自从我知道你没在竹萱后,也就打消去竹萱的念头。这年秋天,我生了老大。第二年,老大半岁时,我又问他,我的工作倒底是怎么个情况,为么子老不落实。他说专署是大机关,要初中以上文化学历的人。听他这么说,我猜我的工作可能搞脱啦。第三年,我生了老二后,我就自己去找专署办公室主任,要他给我安排个工作,后来,我就被安排在专署幼儿园当保育员。”
冯莹顿了顿,接着说,“我这人呢,命不好。本来我在幼儿园干得好好的,那晓得六二年全国大精减时,我身体有点小毛病,就被精减啦;六四年幼儿园把我又要回去,当临时工,只干一年,六七年清理临工时,又被被辞退。”
冯莹说到此,声音有些哽咽,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肖队长,你不晓得,这么多年来,我一想起我一次次失去工作,心里就像刀子绞。”
肖静此时什么都明白了,但她不好说什么,只能对冯莹点头:“哦,是这么个情况。”
“肖队长,我那时不跟老赵来专署的话,我肯定也跟罗珍他们一样,是国家干部。”
冯莹说时,一双泪珠“嗒”的一声掉在地下。
“哟,冯莹,你看,我今天一来就把你惹哭了。”肖静拍了拍冯莹的手,笑道,“算了,这些事已过去几十年,就不想了。也许你们家,还正因你当了‘后勤部长’,才搞得这样好。我先听刘专员说,你们家孩子都很有出息。”
赵彬见肖静这样说,就接她的话说道:“我们家的孩子,学习和品行是还可以,但我认为,孩子们真正不错的是,个个身体好。孩子们能健健康康地成长,这与冯莹的照顾分不开。那些年,我们这里流行脑膜炎,专署和地委都有孩子夭折,我们家的小孩没一点事。流行小儿麻痹症时,冯莹也是让孩子们顺利躲过一劫。我们家五个孩子,从小到大,除了生感冒,和出疹子,其他任何病没患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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