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彬一家人住在山顶一个半边户家。这家女主人姓秦,五十多多岁,她老伴在公路段工作,他们没有子女。赵家的孩子们管女主人叫秦伯娘。秦伯娘的房子是两层楼的木板房,她把房子的一半让给赵家住。
赵彬一家人是十二月来这里的,仅过一个月,就到过春节。过完年后的有天下午,冯莹挑着水桶在漫天大雪中去挑水,她走到菜园子尽头,正要转弯去水井,却忽然看见对面路上,有个人朝这边走来。冯莹好生奇怪,心想,这上面一般很少来人,就是秦伯娘的亲戚来拜年,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还有,这人走路慢吞吞的,像个老人,谁家的老人,在大雪天来串门。冯莹边想,边朝水井走去。
冯莹在井边,舀满水,挑着两只沉甸甸的桶,往回走,走到菜园子边,那个浑身是雪的人,刚好也走到这里。她没朝他望,只管担着水往家里走,刚走两步,忽听那人喊道:“冯莹!”
冯莹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是父亲,她撂下水桶,转过身,大叫一声:“爸爸!”随即跨到父亲跟前,说,“爸爸,这么冷的天,您怎么来啦。”
父亲笑着说:“还不是想来看看你们嘛。”
冯莹接过父亲手里的提包,挽着他的胳膊,朝屋里走去。
赵彬也万没想到,岳父会这么远来这里,他赶忙把岳父让到厨房灶门边烤火,又为他倒了杯热茶。孩子们都在秦伯娘的火坑房里取暖,冯莹站在厨房门边,朝对面喊了一声:“洁娴,外公来啦!”
孩子们一听,个个喜形于色地朝厨房跑去。进来,这个问外公,怎么知道我们搬这里来了;那个问这么远的山路,外公怎么走来的。外公满面笑容的一个一个的回应着。老三、老四和老五挤在灶门口跟外公说了会话,就又去了秦伯娘的火坑房。冯莹见洁娴和洁雅还坐着不走,就对她们说:“你们两个也过去烤火,我跟外公说说话。”
洁娴和洁雅走后,赵彬打开后门,从外面抱了些柴禾,架在灶门口的火堆上。三人坐在那里,边烤火,边说着话。冯莹问父亲:“妈妈身体怎样?”
冯父说:“还可以,就是走路不如从前啦。本来这次她也要来的,我想着她的腿不好,走路不大方便,就没要她来。”
赵彬问岳父:“您和妈妈,现在生活有没有困难?”
岳父说:“我现在修屋是不行啦,只给别人打些小家具,生活还过得走。”
三人说了会话,冯莹端起父亲的杯子,走到台板前续水后,又走过来,把茶杯递父亲。父亲在接杯子时,望向冯莹说:“吴元死啦呢。”
赵彬和冯莹大吃一惊,冯莹在椅子上坐下,急迫地问父亲:“吴元是怎么死的?”
父亲轻叹口气说:“吴元不是一直不肯结婚吗,有一年,你娘娘不晓得用么子法子,把他思想做通了,他答应你娘娘给他找个女的。你娘娘就托人找嘛,结果,一连找了好几个,他都看不如意。你娘娘也不灰心,那怕别人都不愿帮忙啦,你娘娘还是厚着老脸求亲戚朋友,帮吴元介绍对象。后来,吴元的舅舅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把吴元狠狠吼了一顿,骂他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只顾自己,不管老的,不晓得感恩,是个白眼狼。吴元被他舅舅骂了后,就同意跟一个小他四岁的女的结婚。这个女的,不晓得是年纪大啦,还是有病,结婚后,一直不生孩子,直到前年才生了个女娃。这女的长还长得可以,就是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跟你娘娘和吴元吵架。她没生娃前还好点,生娃后,不晓得她是有底气了,还是怎么的,反正吴元一回来,她就跟他吵。她不准吴元给你娘娘买任何一点东西。有次,你娘娘胃病发了,吃不得硬东西,吴元从城里回来时,给他妈买了一盒蛋糕,结果就为这么个事,这女的又跟吴元吵,吵到后头,她还抄起一根柴棒棒朝吴元扔去,把吴元的脑壳都砸破了。”
“爸,你怎么晓得这么清楚?”冯莹插言问道。
“你莫打岔,听我说完,你莫管我是怎么晓得。还有回,这女的不晓得又为么子事,还跑到吴元单位去闹,搞得吴元一点面子都没得了。这样一来呢,吴元干脆就不回家啦。后来,吴元得了胃癌,检查时已是晚期。去年十一月,他在县医院住院时,死在医院里啦。他死后,这个女的带着女娃,回娘家啦。”
“这个媳妇为么子要走?她没说留下来,给娘娘做个伴。”
“这个女人又不傻,你娘娘六十多岁啦,身体肯定是一年不如一年,她为么子要守在那里,侍候一个老人。再说她跟婆婆的关系又不好,家里也没得么子收入啦,你想,她怎么会留下来。”
冯莹听到这里,眼里一下涌了出来,她忙别过脸,凝望着窗户。三人顿时寂然无语起来。
过了一会,赵彬对冯莹说:“你去看下吴元的母亲吧,现在信用社的钱不好取,过年前洁娴进城去她同学家有事,我叫她顺便到民政局,把我半年的残疾金取回来了,共一百二十元,放在皮箱里的,你全带上。”
冯莹说:“你的残疾金,我看到了的,我带一百元吧。”
“全部拿去。”赵彬说。
冯莹父亲在女儿家住了几日,见这里各方面条件不错,就有些安心了。一天晚上,冯莹父亲烤火时,对女儿和赵彬说,他想明天回去。赵彬挽留岳父多住几日。岳父说:“我接冯莹的信,晓得你们下放农村啦,心里一直不放心,现在把你们这里看啦,感觉这个地方还不错,我心里也没得么子啦。我要早点回去做事。冯莹,你是不是去看你娘娘。”
冯莹说:“是的。爸,你硬要明天走吗?”
父亲点了点头。
赵彬对冯莹说:“既然决定明天走,你和爸就早点休息。”
冯莹连忙起身给父亲打来洗脚水,又去对面火坑房,叫孩子们也早点洗了睡。把父亲和孩子们都安顿好后,冯莹来到卧室,掀开皮箱盖,从里面拿出那个装有赵彬残疾金的信封,对正走进卧室的赵彬说:“这一百二十五元钱,我想给娘娘一百元生活费,零头二十五元,给她买些东西。”
赵彬说:“你自己看着办。另外,你还要带点钱,在城里给爸妈买点什么,带回去。”
冯莹点头说:“好。”
第二天清早,六点多钟,冯莹拎着提包,与父亲下山了。七点多钟,他们在曙河街路口,乘上从清坪发往城里的班车。到城后,冯莹马上买了直达玉梅的车票。在等车的间隙,冯莹去百货公司,给父母各买了一套棉毛衫,和两双尼龙袜子;给吴元的母亲买了一件毛衣,一条青丝帕,和一双解放鞋。
这天下午五点多钟,冯莹和父亲就到家了。冯莹母亲见女儿回来了,高兴得不了,连忙系上围裙,去厨房做饭。
晚饭后,一家人围着火盆一面烤火,一面闲聊。母亲对冯莹说:“你明天去看你娘娘,顺便给吴元上个坟。你去啦,也不要太难过,你看,吴元的名字硬是没取好,晓得他父亲怎么跟他取这么个名字,无缘。”
父亲也望冯莹说:“要去就早点去,可多陪会你娘娘。”
冯莹点头说:“好”。
次日早上,太阳出来了,是个大晴天。冯莹吃过早饭,到街头买了些腊烛、白纸花等东西,然后提着包,朝吴家走去。
吴家在离镇上六七里路的一个小河边。冯莹沿公路走了半个小时后,公路左边出现一条通往吴家的小道。她踏上小道往前没走多远,来到石拱桥上。她一上桥,就放慢脚步,东瞧西看,见桥还是老样子,桥下的溪水也依旧清晰见底,河边那块半卧水中的大岩石……冯莹的目光一触到那块灰色的大岩石,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了。她凝望着那块被太阳照得黄澄澄的大岩石,她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有股儿时的情感涌上心头。三十年前,她和吴元,还有吴元的两个姐姐,都喜欢在这块平整如桌的大岩石上娱乐。有意思的是,有次,她看到吴元一个人,拿着一块没燃尽的黑木柴,坐在这块岩石上,入神地在画什么;她想捉弄他一下,就猫着腰,悄悄地从水里走过去,一走到岩石边,就猛地抓住吴元的一只脚,拼命往水里拖。吴元怕掉到水里,把衣服打湿,挨母亲的骂,就急得大姐、二姐一阵乱喊。两个姐姐恰巧这时都不在河边。吴元喊了一阵,没得办法,只得把脚使劲往上提,嘴里不停地大声喊着:“松手!松手——”
她当时看到吴元那个狼狈的样子,笑得差点栽倒水里……想到这里,冯莹像又看到吴元尴尬的样子,她的嘴角不由得笑了下。她侧身坐在桥栏上,凝望着河里,望着,望着,童年的玩伴,忽然像现实般鲜活地出现她的眼前:那个小男孩正拿着一只撮箕,弯着腰,在水里轻步地走着。“吴元!”冯莹不禁喊出声来。她吓了一跳,但她马上意识是自己看花了眼,就连忙抬起手背揉眼睛。她虽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可心里总还是觉得那个男孩,听到她的叫声,正在抬头朝她望,她急忙又扭头望向河里。可是,男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冯莹叹了口气,站起身,往桥那头走去。
冯莹过桥,经过一片菜园子,来到吴家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狗出来狂吠。她边往屋里走,边四处观看,只见院坝边上那棵核桃树的树冠,已长得超过屋顶;离树不远的猪圈,没听到猪的哼哼声,只见歪斜的门上,挂满了蜘蛛网,院坝和阶沿上散落着一些枯黄的树叶。冯莹见往日充满欢乐的院子,如今变得像没有人住样的荒凉,心里瞬间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她走上阶沿,把大门“吱呀”一声推开。“那个?”火坑房里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冯莹迈入堂屋,快步走进火坑房,喊了声:“娘娘,是我,宝珠。”
“宝珠?”一个骨瘦如柴,满脸苍斑皱纹的老妇人,从火坑边慢慢站了起来。冯莹忙迎上去,当她看到娘娘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时,鼻子一酸,差点流出眼泪。她来之前,想到过,娘娘今年应满六十六岁,肯定很老啦,但没想到,她会老得像七十岁的老人。娘娘年轻时,其实长得很标致,平时她也很注意仪表,不管是在园子里种菜,还是在家做饭、喂猪,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可现在,她没穿罩衣的灰布棉袄,胸襟、袖子到处脏得油腻泛光。一头枯草似的白发也散乱地蓬着。她不敢想像,眼前这个老人,就是她儿时,经常教她说歇后语,给她讲故事的那个利索清爽的娘娘。冯莹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她声音哽咽着说:“娘娘,我看您来啦。”
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两步,拉着冯莹的手,用昏花的眼睛,把冯莹从头看到脚,然后说:“真的是宝珠啊,你的样子没变哦。”
“怎么没变,我都三十八岁啦,娘娘。”
冯莹扶老人在火坑边坐下来,自己拖了把椅子,挨娘娘坐下。老人用枯柴般的手,轻轻拍着冯莹的手,说:“我还以为你把我忘啦呢。”
冯莹说:“娘娘,我怎么会忘记您呢。我小时,您给我缝衣服,做鞋子,对我照顾得像亲妈样,我到死也不会忘记您唦。”
“唉,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娘娘,您怎么不到吴珍和吴芬家去住。”
“我去住过,不习惯。”
“您一个人住这里,也不好唦。”
老人强笑了下说:“我丢不下他们。”
冯莹知道娘娘说的他们,是指姑爹和吴元,就不做声了,生怕自己说话不注意,触到老人那颗受伤的心。可这时,老人自己却偏偏说道:“宝珠啊,元儿去年死啦呢。”
冯莹轻声说道:“爸爸前几天去看我们,说起这事,我才晓得。”接着问道:“吴元埋在哪里的?”
吴母抬手往后指了下:“就埋在屋后山上的。”
“哦,我去看看他。”冯莹说时,站起身。
吴母用低沉的声音说:“外面冷哦。”
冯莹没作声,她从提包里拎出那个装着腊烛等物的包袱,出门绕到屋后,往山上走去。走到半山腰,看到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坪地里,有一座坟墓,冯莹走上前一看,正是吴元的墓。她立在墓前,静静地注视着墓碑,她看着,看着,恍惚间,吴元像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又来到她面前,望着她微笑。这时,她还逼真地听到了吴元的语声,那声音清楚得让人不能置信。她分辨得清他那温柔的,略带一些拖沓的嗓子,发出的每一个声音。她听到他在说,“我一直在等你啊,宝珠……”
冯莹惊得后退几步。她再看墓碑时,只见那块冰冷的青石碑,像深沉宁静的眼睛,在默默地凝视着她。过了会,冯莹又慢慢走上前,伸出手指,摩挲着石碑,一面喃喃自语道:“你怎么这样傻哦,你明知我跟赵彬结婚啦,还等么子等哦……”这时,许多往事如决堤的水,一下子涌上冯莹的心头。她想起一九五二年,她去县城开土改干部大会,吴元来招待所邀她去布店逛逛。她那时很封建,觉得还没结婚,就跟一个男的在街上逛来逛去,影响不好,就拒绝了他。没想到那次,竟成了她与他最后一次相会……想到这里,冯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过了好一阵,她才蹲下身把墓周围的枯草慢慢拔掉,又从包袱里取出白纸花,一朵一朵地系在墓两旁的小竹子上;接着用火柴点燃香烛,烧着纸币,待所有暗黄色的冥币,在火焰中全部化为灰烬后,她才站起身,对着吴元的墓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过身,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朝山下走去。
冯莹回来,吴元母亲正坐火坑边在摘菜,见冯莹进来,就放下筲箕,把身旁一把椅子往火坑边挪了挪,对冯莹说:“外面好冷,快烤火。”
冯莹说:“好。”说时,走到桌子边,把给老人买的东西,从提包里一样一样拿出来,伸到老人面前说:“娘娘,这是我给您买的一件毛衣,我估计您穿得;这双鞋子,我比着自己脚买的,我记得您的脚跟我一样大;还有这条青丝帕,不晓得您喜不喜欢。”
“宝珠啊,你来看我,我比么子都高兴,你给我买么子东西唦。你那这么过细哦,还记得我的脚跟你一样大。”吴母说着,眼眶红了。
冯莹生怕触到老人伤心的事,连忙打岔说别的话。
这天,冯莹坐在火坑旁,一直陪着老人说话,直到太阳偏西时,她才把装有一百元钱的信封,递老人手里说:“娘娘,这钱您拿着用。”
老人抖着手,从信封里慢慢抽出钱,当看到是厚厚的一叠钱时,她望向冯莹说:“宝珠啊,你给这么多钱搞么子嘛,我用不了么子钱。”
老人说时,从那叠钱里,拿出两张五元的纸币,把余下的钱,连同信封,递给冯莹。
冯莹急道:“娘娘,你这就见外啦,我十几年没来看您,这点钱算么子唦。”
冯莹说时,将钱一把塞进娘娘棉衣兜里。接着对老人说:“娘娘,天快黑啦,我走哈。”
老人含泪说:“好,好,我不留你啦。”
冯莹拎起提包,朝外走去,走到院子尽头的菜地边,回过头,见娘娘还站在阶沿上的,正在用衣袖擦眼泪。冯莹停住脚步,望着娘娘,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忙向老人挥手:“娘娘,快进屋去,外面冷。”说完,朝石拱桥走去。
第50章 吕娘病逝家人悲,刘哲赵彬久重逢
赵彬一家来农村的第二年九月,地区农委下文,将赵彬全家搬迁至石谷城郊园艺场。到了一九七七年,赵彬回地区农业局,继续担任局长职务,全家从园艺场搬回专署大院,住在农业局老办公楼一楼的几间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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