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宝珠情绪渐渐稳定之际,吴元从省里学习回来了。他是直接回了乡下的家。吴元的父亲在他十几岁时已去世,现在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家里只有母亲一人。他好久没见到母亲,心里十分惦记。这时,他一踏进院子就高喊道:“妈,我回来啦,妈!”
不见母亲回应,吴元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堂屋,把旅行箱往桌上一放,转身正要去找母亲,却见母亲从外面进来了。吴元问母亲:“妈,您到哪里去啦?”
母亲说:“我在外面随便走走。”
吴元见母亲脸色不好,吃惊地问道:“妈,您身体怎样?”
“还好。”母亲淡淡地说道。
吴元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哦。那就好。”
吴元打开旅行箱,从里面拎起一块青蓝色阴丹士林布,对母亲说:“妈,这是给您买的做上衣的布。”
母亲近前接过布料。吴元又拿起一块灰色斜纹布,递母亲:“这是您做裤子的布。”接着把一件酱色开衫线衣,披在他母亲背上,左看右瞧了一会,说,“妈,买这件衣服时,我生怕码子买不合适,就比着一个跟您差不多高的营业员买的,还好,您应穿得。”
母亲把衣服慢慢拿下来,凝望着儿子。吴元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件枣红色碎花灯芯绒罩衣,和一条粉色围巾,喜孜孜地对母亲说:“这是给宝珠买的,她肯定欢喜得不得了;大城市的东西就是好……”
母亲打断儿子的话:“元儿,我们等会再看吧。你来,妈跟你说个事。”
母亲朝火坑房走去。吴元说了声好,放下手里的东西,随母亲来到火坑边坐下。吴元笑着正要问母亲有么子事,却一眼看见母亲蹙着眉头,面带忧色,盯望着他。吴元心里惊了下,忙小心翼翼地问母亲:“妈,有么子事嘛?”
母亲拉起儿子的手,轻轻拍了拍,说:“元儿,人来这世上啊,不是每件事,都顺心;有些事呢,是命运安排好啦的……”
“出么子事啦,妈?”吴元听他母亲这样说,忐忑不安地问道。
“我说啦,你莫要……”母亲望吴元一眼,欲言又止。
“妈,您今天怎么啦?您说唦。”
“宝珠,她,她,她……”
“宝珠她怎么啦?”吴元急迫追问道。
“她,她跟赵县长结婚啦。”母亲说完,别过脸去。
“啊!不可能!妈!”吴元惊得霍地站起来,望着他母亲大声说道,“妈,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过年,我和宝珠就要结婚啦,她怎么会跟别人成亲!”
母亲转过脸说:“元儿啊,是真的!宝珠结婚的第二天,她父母到我这里来,亲口说的。他们说,宝珠跟赵县长结婚,是组织决定的。他们把礼金都退啦。”母亲声音哽咽地又说,“元儿,算啦,妈重新给你说个。”
“怎么会这样啊!妈,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啊!”
吴元像精神失常样地冲到院子,朝河边疯跑去。他一跑到河边,就“卟通”一声跪在地上,用拳头边捶地,边嘶声裂肺地哭喊着:“天啦,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啊!”
母亲赶来,拉着儿子的胳膊:“元儿,回去吧,在这里哭,不好。”
吴元挣脱母亲的手,一屁股坐地下,将头埋进膝盖,越发哭得厉害。“唉!”母亲长叹一口气,又劝道:“元儿,外面冷,我们回去吧。”
吴元像凝固了样,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一阵寒风吹过,母亲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她有支气管炎,一受凉就要咳嗽,她忙用手捂着嘴,自个儿回去了。
吴元坐在冰冷的地下,不知哭了多久,才缓缓地抬起头,用悲伤的眼睛,望向桥下那块平整如桌的大岩石。儿时,他和宝珠,还有两个姐姐,最喜欢在这块灰色的岩石上娱乐。他们有时坐在岩石上讲故事、猜迷语、翻手绳,有时还在岩石上踢毽子。只是那时无论玩什么,一轮到他时,宝珠就要捣乱。他讲故事,她插嘴;他猜迷语,就是猜对了,她也一个劲说是错的;他翻手绳,她把绳子从他手里一把扯下来;他踢毽子,她推他,让他接不到毽子。还有一件可气的事:有天下午,妈坐在阶沿上绣花,她要大姐、二姐和宝珠,看她绣。他是男孩,妈自然不叫他学。他就一个人在屋后,采了一大把棕树叶,来到河滩坐在这块岩石上,专心专意地编“蜈蚣”。当“蜈蚣”快编起时,一只手突然从他肩后伸过来,把“蜈蚣”一掣,瞬间辛苦半天的东西不见啦。他回头一看,是宝珠,她拿着“蜈蚣”,边跑边笑。他气得不行,回去向母亲告状。母亲却说,你大些,她小些,你要让着她。后来也不知为么子,他对宝珠的捉弄,渐渐地不反感了。再以后,他和宝珠长大了,就很少再来这岩石上玩。不过,有时,他和宝珠会在后面山上约会,记得那次……
“元儿,你坐在这个冰凉的地下,时间长啦,要搞病的,回去烤火吧。”母亲这时又来到河边,劝吴元回去。
吴元不抬头,也不言语,仍坐那里,两眼直直地望着那块大岩石。
“回去吧,莫冻病啦!”母亲弯下腰,握着吴元的胳膊,往上拉。吴元怕母亲闪了腰,只得站起来,木呆呆地跟母亲回去了。
吴元坐在火坑边,烤了一会火,突然起身走到堂屋,从桌子上拎起旅行箱,往外走。母亲看见了,追到院子里,一把拉住他:“你去哪里?”
“回单位。”
“你刚到家,就要走?”
“我有事。”
“明天走吧!”
“妈,放开我,我今天一定要走!”
母亲怕儿子回城闹事,就说:“你等下,我跟你一起进城去。”
母亲走上阶沿,把两扇大门“哐啷”一声关上,待她锁好门,转过身,却见吴元已走到桥上了,就急得大声喊道:“你等我一下唦。”
吴元不想母亲跟他进城,索性跑起来,跑到公路上,刚好遇到一辆马车往城里去,吴元认得车夫,跟他打了声招呼,就跳上了车。母亲赶到石拱桥,见儿子坐马车走了,就噙着泪水,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
太阳快落山时,吴元回到县委宿舍,他进屋,把旅行箱往桌子上一放,就阴着脸往外走。室友小田问他:“你去那里?”
“我去有点事。”吴元说。
小田上前拉住吴元胳膊:“你的事,我们都晓得啦,你不能冲动啊。”
吴元扳开小田的手:“你莫管我。”
正这时,一个人走进来,两人一看是刘书记。刘哲笑问道:“你们要出去?”
小田忙笑着说:“不出去。”
刘哲将两人看了看,见小田个子不高,长相一般,便断定个子高的是吴元,就望向吴元,问道:“你是吴元吧?”
吴元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刘哲笑道:“我刚才准备去街上买东西,走到大门口,有人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你。”
吴元望向窗户,不说话。刘哲见吴元体形匀称,腰身挺直,长着一双大花眼,头发又浓又密;他上穿一件浅黄色中山服棉罩衣,下着深灰色布裤子;整个人看上去英气逼人。刘哲见吴元这么帅,心想,难怪小冯不愿嫁赵彬。刘哲刚这样一想,马上又在心里说道:“赵彬主要是年纪大了些,其实人也长得不错,他五官端正,额头饱满,皮肤白皙,眼睛虽是单眼皮,但……”
“刘书记,喝茶。”小田倒了杯茶,递刘哲。
刘哲接住茶杯,笑问吴元:“你们培训班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上前天。”吴元说。
“回家去了没有?”刘哲又问道。
吴元不看刘哲,也不答话。小田忙替吴元说道:“他今天回家啦,又来的。”
“哦,是从家里来的。”刘哲见吴元眼睛红肿,心里明白几分,就走上前,拍着吴元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吴,冯宝珠同志和赵县长结婚,是组织决定的。你现在是一名革命干部,要服从组织决定。”
吴元咬着嘴唇,仍一语不发。刘哲笑笑,转过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停在小田身旁,问小田:“你是哪里人,成家没有?”
小田笑着说:“我是阳桃的,结婚了。”
刘哲面带微笑道:“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要关心下小吴,抽空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
小田呵呵地笑道:“吴元,要文化有文化,要长相有长相,还怕找不到好女孩。我马就可以……”
“你少扯淡!”吴元垮着脸对小田说道。
小田不介意,又对吴元说:“我们村有个姑娘……”
吴元打断小田的话:“我这辈子不结婚啦!不结婚!不结婚!”
刘哲望吴元微笑说:“不要说气话嘛。”
接着说,“这次参加省培训的机关干部,都要提拔去区里任职。你具体去哪个区,明天你的科长会把文件给你看。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你明天办完交接手续,早点回家休息吧。”
吴元在省里学习时,已听说过这事,刚才听了刘书记的话,他非但不显惊讶,反露出一脸上当受骗的表情。
刘哲看得出吴元对他有着极大的意见,但他也非常理解吴元的心情。两个快结婚的人,突然被拆散,这放到哪个人身上,都难以接受。吴元还算好的,如遇脾气暴躁,情绪不受控制的人,恐怕杀人的事都干得出来。刘哲又想,现在吴元刚知道这事,正在气头上,跟他说什么,都不会有好的效果,干脆什么也不说了,让他自己以后在新的工作环境中,慢慢走出低谷;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刘哲抬腕看了眼表,对小田和吴元,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刘哲走后,吴元也往外走。小田知吴元不死心,还要去找冯宝珠,就死死地拉住他,苦口婆心地劝道:“吴元,你莫要钻牛角尖。事情已到这步,你要自己慢慢走出来。你如硬要蛮干乱搞,到时,受处分不说,弄得不好,还可能把工作搞脱。再说,小冯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吴元听小田这么说,就往床上一倒,嚎啕大哭起来。小田说:“你使劲哭吧,哭出来,心里好受些。”
吴元哭了一阵,坐起来,又往外走。小田冲吴元大声说:“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
吴元红着眼眶说:“我想站在远处,望眼宝珠。”
“我陪你去。”小田说。
两人来到县政府,在赵彬住处对面一棵树下站着。赵彬宿舍的门关着的,阶沿两根柱子间拴的那根铁丝上,晾着宝珠的一件绿色起小黑花的灯芯绒衣服。吴元一看到这件衣服,心里哆嗦了一下,像被尖刀扎了。一个月前,宝珠进城开会,他去招待所看她,她当时正是穿的这件衣服。他邀她去布店,想给她做套衣服,她说,中午时间太紧,看不好布。于是两人商量准备等宝珠散会了,再去做衣服。谁知散会那天晚上,他去招待所,宝珠却随土改复查队走了。没过两天,他也去了省党校……
“吴元,走吧,我们在这里站一个多小时了。今天好冷哦。”小田向手里哈气,一边跺着脚,对吴元说。
吴元不动,像个木头人呆在那里。天渐渐黑下来。小田又对吴元说:“走,我们吃饭去,这个时候食堂肯定关门了,我们到馆子里去吃。”
见吴元不挪步,小田望了眼天空,又说:“快下雪啦,你看,云好厚哦,我们走吧!”
小田说时,拽着吴元朝县政府大门外走去……
第9章 赵彬上调水利局,夫妻入住专署院
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五日,赵彬突然接上级命令,要他马上赶到石谷专署出任专水利局局长。时间紧迫,赵彬接到通知的当天中午,要冯莹不要去上班,赶快在家收拾行李。冯莹问赵彬,她的工作怎么办。赵彬说,到了那边,上面会安排的。赵彬下午办完交接手续,赶紧到妇联取了冯莹的工作调函。
第二天早上,赵彬和冯莹带着简单的行李,骑马前往专署。专署大院设在石谷县郊区芜蔓坝一座原地主的庄园里。这里面积约三万多平方平。院内保留了原有果树,和一座三合院及一口池塘,其余地方新建了办公楼、宿舍、食堂、车库等。赵彬和冯莹于当天下午两点钟,到达专署大院门口。候在门卫室的专署行政科钟科长,见赵彬夫妇来了,立即迎了上去。赵彬和冯莹下马与钟科长握手。钟科长见马背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便问赵彬:“这是……?”
赵彬笑着说:“这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钟科长哦了声,上前帮赵彬把麻袋卸下来,又吩咐行政科另一人,把两匹马牵走。钟科长和赵彬合抬着麻袋,往大门左边走去。钟科长边走,边对赵彬和冯莹,说:“专署大院,基本都是新房子,只是先修的那些屋,面积小,走廊窄;你们现在要住的这栋房子,面积目前是最大的,走廊也宽。看,快到了,就是那栋。”
赵彬和冯莹顺着钟科长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不远处的院墙边,有一栋黑瓦白墙红柱子的新房子。没走多远,三人步入走廊,走到第五间房门口时,钟科长说:“你们住这间。”
赵彬哦了一声,和钟科长放下行李。钟科长从兜里掏出钥匙,递赵彬。赵彬接过钥匙,把门打开。进来,见房子空间很高,面积约四十多平方米,地下铺的红漆木地板,窗户安的玻璃。窗下摆的一个九屉桌,桌子右边支着一张梳背双人床,床对面依墙陈设有衣柜、文柜、书架、茶几、藤椅等。钟科长指着屋里的家具,对赵彬说:“这些是按级别配置的。”
赵彬点了点头。
钟科长把大院里的情况,对赵彬夫妇简略介绍了一下,就走了。
当天晚上睡觉前,赵彬和冯莹就把屋里收拾好了。
第二天早上,赵彬便到水利局上班。水利局设在专署大门右侧办公楼一楼。赵彬上班的第一天上午,召集各科科长开座谈会,下午开全局职工大会,晚上翻阅水利工程专业资料。接着与两个技术员,风尘仆仆地到境内几条有名的河流沿岸考察。回来又马不停蹄地写调查材料。
冯莹见赵彬一来专署,就整日忙他自己的事,而只字不提她的工作,于是,她脸上就天天写着憋屈二字。终有一天晚上,她见赵彬从单位开会回来,一进屋,就趴在桌子上,拿着笔“沙沙沙”地写个不停;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就走到桌边,把赵彬的笔一掣,掷向桌子:“你天天就只晓得写写写,我的工作,怎么搞起的?!”
赵彬抬头望她微笑说:“还没定。”
“还没定?来了快一个月啦,还没定。你不是说,这边会给我安排工作吗?”冯莹满脸怒色地望赵彬说,“你去找领导没有?”
赵彬重新拿起笔,说:“别闹了,我今晚要把这份材料赶出来,明天再跟你说这个事。”
可第二天,赵彬却出差走了。过了几天,赵彬回来,冯莹又问他:“我倒底在哪个单位工作?”
赵彬微微一笑:“不是你一来,就有单位接纳你,还得等等。”
冯莹心烦地说:“等等,等等,等到那年那月啊?”
赵彬不言语,只提着藤包,去了办公室。
冯莹望着赵彬出去的背影,心里想着,工作怎么这么难安排,是哪里出问题啦?为必又有人向上级检举,说我是地主的女儿,还在调查。调查就调查,我家三代贫农,清清白白,不怕任何人搞鬼。不对,不对,刚才赵彬说,“不是你一来,就有单位接纳你,还得等等。”听他话的意思,不是有人告我,而是没得单位要我,还得等等。还得等等,还得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冯莹用手支着额头,脑子纷纷乱乱地想着:我不想等,一天都不想等,半天都不想等,只想早点工作,早点按时上班,早点与人接触;不想天天呆在家里,不想无所事事,不想孤独。“唉!”冯莹长叹一口气,在茶几旁的藤椅上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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