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都喜欢涂涂画画,爸爸就去买了一个本子削好了铅笔教她。公鸡、鲨鱼、蝴蝶、向日葵……有好多动植物她都不认识,动起笔来也没有章法,但是爸爸总是耐心地为她讲解,手把手地教她勾勒线条。
头上戴着皇冠很高傲的是公鸡、看起来很可怕脸上还有几道疤痕的是鲨鱼,穿着花衣服飞舞的是花仙子蝴蝶……她喜欢爸爸像讲故事一样给她描述这些事物的特征,每添一笔都像是在创造生命。
爸爸亲昵地蹭了一下她的脸,逗得她咯咯直笑,这笑声把妈妈也从厨房里引了出来。
“还在瞎闹什么,”谢昭然解下围裙擦了擦手,“快带戚粼去洗手准备吃饭。知华你们也快坐,马上就吃饭啊。”
戚斌带着戚粼去洗手,为她手掌涂上厚厚一层肥皂,然后舀起一点水淋下来,她就着这股水流开始搓手,时不时有气泡飞升起来,她觉得很梦幻。爸爸说这代表脏东西已经被清理出来,泡泡们要带着它们飞走了。
可是泡泡看起来很干净啊,它们看起来空无一物,要是有的话,它们怎么飞得起来呢?孩童时期的戚粼总是有很多问题。
“那是因为它们把脏东西藏起来了呀,”爸爸也加入了洗手的行列,“你还记得以前吃冰糖吃出一只小虫吗,冰糖看起来也很干净对不对,可是你还是吃出了虫子,这说明脏东西只是被藏起来了。”
“泡泡们很喜欢你,所以它们不想让你看到脏东西。”
“是吗?”戚粼很喜欢这个解释。
“是呀,你看,”爸爸指着一个开始破裂的气泡,“这就是脏东西太多了泡泡装不下了,所以它就飞不起来了。通常来说泡泡们都是分工合作,一个装一点儿脏东西,但是也有特殊情况,脏东西太多的话,总要有泡泡牺牲的。”
“牺牲?”戚粼发出疑问,这个词用在泡泡身上似乎有点过头了,她只在电视剧里面听到过相似的发音,通常伴随着血液和灰烬。
“是的,牺牲,你知道牺牲是什么意思吧?”爸爸扯下毛巾给她擦手,“我记得你妈妈说过你词汇量挺大的。”
没等她回答,戚斌就把毛巾放回原处,一把抱起她:“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吃饭了,今天还有奶油蛋糕,不过得饭后才可以吃。”
在戚粼对生日为数不多的印象里,通常都是早上妈妈给自己下一碗鸡蛋面,中午或者晚上单独再烧一个汤就算过去了。她从未邀请过小朋友来家里为自己庆生,也没有收到过像样的生日礼物,奶油蛋糕在她的世界里更是奢侈的象征。
事实上,一开始就连过生日要收生日礼物和吃奶油蛋糕这种说法也是她从童话故事里看来的。也就是从过生日这件事中,她隐约明白了现实世界和童话故事是有差距的。
尽管她也参加过其他小朋友万花筒一般美妙的生日宴,他们站在蛋糕面前许愿,那一刻现实世界仿佛只是一张白纸,拥有许愿权的人就可以轻松撕碎它与童话世界汇合。
但她明白,这不是她的生活。即使现实生活是一张白纸,她也看不见纸后的世界,她永远无法置身其中,只能沿着相反的方向继续行走。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样寡淡的生日还不如不过。比起敷衍,遗忘这个词或许更容易被原谅。
但是今天不同了。今天出现的菜色在她贫瘠的人生经验里面从未有过,好几道菜她连菜名都不知道,只能仰起头费力地辨认自己可能认识的食材。
饭桌上聊到赵知华和郑纲的小孩,谢昭然问他是不是明天就到Z市,赵知华说是。戚斌便让他一定要来家中做客,转头又告诉戚粼:“你马上要有新朋友了,开不开心?”
戚粼早就听说过赵阿姨和郑叔叔还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并且已在心中埋下期待和好奇的种子。
她正处于对同龄人充满新鲜和兴趣的年纪,总无意识观察周围寻找同类,多一个人就添一份成功的概率。
她还有一道从天而降的预感,但保守起见,她选择用另一种委婉的方式谶言:“我很开心,我还要留一块蛋糕给新来的朋友!”
赵知华乐得合不拢嘴,像称赞一个大人那样对戚粼说:“那阿姨先替他谢谢你,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安心多了。”
戚粼非常受用,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她因此决心要成为一个可靠的,担得起这句称赞的朋友。
第4章 生日愿望
饭桌上有一道菜,盘子里装了一颗酱色肉丸。这样的个头戚粼还是头一次见,她伸出筷子想要尝尝鲜。
“戚粼,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爸爸的声音,他和妈妈一直都喜欢直愣愣地叫她“戚粼”,不像其他长辈会叫她“小戚粼”之类的昵称。
不过戚粼并不怎么介意这个,相反,她还挺喜欢这种叫法。每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她就觉得自己好像被严肃地对待了起来,不再是那个被反复逗弄取乐的小女孩。
很奇怪,她喜欢不那么像大人的大人,同时又希望自己是不那么像小孩的小孩。这样的取向在某种程度上,为她和郑砚澜日后的深厚友谊埋下了深远伏笔。
不过那都是后话,现在的她坐得无比端正,想藉此让自己的答案看起来和刚正的脊背一样可靠。
“这是肉丸子。”她回答。
却不知哪里触发了大人们的笑点,他们默契地爆发出大规模的笑声。
戚粼看着他们,竟也鬼使神差地笑了起来。她并不清楚他们大笑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跟着笑,当然不是因为好笑,也不是为了附和。
那她到底为什么要笑呢?很久以后戚粼才幡然醒悟,那是因为她理解不了眼前的一切,感到荒诞才笑了出来。
“这是红烧狮子头。”爸爸率先平复下来,夹起一小块放进了戚粼的碗里,“就是你在动物世界里面看到的那种动物,狮子。这道菜叫狮子头,因为它们俩长得很像。”
像吗?戚粼低下头打量这颗已经残缺,依然巨大的肉丸子。
狮子在她的眼里一直都是野性和威严的象征,可是面前这颗肉丸子,不过是比寻常的丸子块头大一些,淋上了特制的酱汁,除了显得有些鲁莽之外再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她想要问问爸爸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丸子和狮子头一点儿也不像,可是她又想,一定是自己太笨了才没有发现它们的共同之处,不然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异议呢。
那时她小小的自尊心已经生根发芽,她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的慌乱和无知,只能再凑近一点想要看出更多端倪。
大概是她的神态过于肃穆,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八岁的小孩子身上是有些滑稽的,大人们又爆发出新一轮的笑声。戚粼听着周围炸弹般投放下来的笑声,热气腾腾的饭桌像硝烟下的废墟注视着她。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什么狮子头,她想,都是这些大人编来逗自己玩的。
她想起《皇帝的新衣》这个故事,皇帝为了不让人识破自己的愚蠢,假装可以看见那件根本不存在的新衣,赤身裸体地在闹市巡游。被赤裸呈现在公众面前的除了他的身体,还有他空荡荡的脑子。
他的愚蠢立刻人尽皆知。这个故事也是爸爸给她讲的,爸爸说,记住,你以后不要像这个皇帝一样笨。
戚粼看了看爸爸,爸爸没有看她,只顾着笑。
她瞬间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她一直把爸爸当成自己的同盟,可是现在爸爸已经因为她的愚蠢抛弃了她,每一道笑声都像一把钢刀扎进她直挺的脊背。
她慢慢弯下腰,在笑声中狠狠地把筷子扎进了碗里那块肉丸,汤汁像血一样溅出来,弄脏了她珍爱的白色连衣裙。
“今天是你的生日,就先不教训你了。以前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把衣服弄脏,就是不听。”妈妈站在盥洗池面前揉搓着戚粼的白裙子,她的眉头和衣服一样被揉皱了,“早知道就不给你买白色的衣服了。”
爸爸坐在外面和叔叔阿姨一起看电视,其实他们只是在聊天的过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瞄一眼电视,也不知道到底看进去没有。
戚粼站在厨房和客厅的交界处,心不在焉地听着妈妈的抱怨。她看着桌子上的奶油蛋糕,心里一直记挂着爸爸饭前那句“今天还有奶油蛋糕,不过得饭后才可以吃”。但是爸爸看起来已经全然忘记了这回事。
大人们总是草率的许下承诺而忘记兑现,戚粼自己劝自己,这也不是第一次,要想长大就得先学会习惯和忍耐。
“赵阿姨,”戚粼思考了一下,动用了一个八岁小孩能唤起的所有灵感,最后决定从赵知华入手,“你想吃蛋糕吗?”
妈妈是不喜欢吃蛋糕的,她总是嫌它甜腻得不切实际。她也不想跟爸爸说话,她决定暂时冷落一阵爸爸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至于郑叔叔,他一向是很随和的,但他保持随和的方式就是保持中立,有时候中立就意味着拒绝。
唯一的人选就是赵阿姨了,戚粼觉得赵阿姨一定会喜欢吃蛋糕的,因为她看起来和蛋糕一样精致。
赵知华在聊天的间隙中愣了一瞬,事实上所有人都因为她的问题中止了对话。
赵知华反应很快,她舒展开一个笑容,体贴地说,“是巧克力的吗?我挺想吃巧克力蛋糕的。”
“我也不知道。”戚粼狡黠地冲赵知华眨了眨眼,赵知华也配合她矜持地扬了一下眉,这在她眼里是某种心照不宣,“我们打开看看吧。”
“我估计呀,小戚粼肯定今天一早起来就惦记着这个蛋糕了。”郑纲哈哈笑了两声走过来将戚粼抱起,“我们居然把小寿星的蟠桃给忘了,罪过罪过。”
戚斌同步起身,如梦初醒般拍了下头,“嗨,刚刚我还在跟戚粼说饭后吃蛋糕,怎么一转眼就把这回事儿忘了。”
说着,谢昭然也从卫生间走出来,众人齐聚一堂打开包装。
“真的是巧克力蛋糕啊——”
赵知华满脸惊喜地看着戚粼,这当然是一个假象,这款蛋糕的样式就是昨天她和丈夫在蛋糕店挑选的。
“小戚粼快来,真的是阿姨喜欢的巧克力蛋糕诶。你也喜欢吃巧克力对不对?快来我们来许愿。”
戚粼兴奋地点头,她觉得赵阿姨太灵了,简直就是掌管心愿的希望女神。
整个蛋糕都是色泽浓郁的深褐,只有“祝戚粼生日快乐”几个字由白色奶油书写。
爸爸拿出八根彩色蜡烛安插在蛋糕上。其中有一根不小心插在了“祝”字上面。戚粼看了一眼大人,他们看起来没有发现任何不合理的地方,戚粼便也压下心中微弱的不适。
人生第一次拥有生日蛋糕,她希望一切都能尽善尽美。但毕竟已经有蛋糕了,她不能再贪心地要求更多。
“戚粼生日快乐”这句话单独拎出来结构也是完整的,“祝”这个字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按照流程,接下来应该在生日祝歌与烛光中许愿。
要许什么愿望呢?
戚粼的愿望有很多。一会儿想要变成童话故事里骄傲美丽的公主,一会儿又想变成武侠剧里仗剑走天涯的女侠。有时候也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变成一个让自己和爸爸妈妈都满意的、兼顾世俗意义成功和内心世界富足的大人。
但前者不切实际,后者实现的过程太过漫长。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活在当下,许一个马上就能实现的愿望。
闭上双眼,十指交叉紧握,她虔诚地在心里祈祷:
希望我的新伙伴能顺利到家,希望他很好相处,不会笑话和戏弄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睁开眼,一鼓作气吹灭蜡烛。戚粼从现在起独自进入愿望实现的倒计时。
蛋糕是她亲手分的。她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甚至为了彰显自己的慷慨,还特意先把最大的一块推给了赵知华,请她代为保管,等她未来的好朋友到家了一定记得交给他。
然后是剩余的部分,戚粼执起塑料小刀,像一个公正的裁决者思考怎么划分才能不失偏颇,尽管她刚才已经把最偏颇的一块分了出去。
打火机的作用发挥完毕,戚斌站起身,打算放回电视机下的储物柜中。
他走路的姿势和态度都太随意,以至于在穿过桌子的时候疏忽了桌子边上蛋糕的处境其实很危险。
眨眼的功夫,他的手指勾住蛋糕底盘松懈下来的红色丝带,带着蛋糕直接跌出了桌沿摔向地面。
灾难的开始和结束都发生得太快,快到戚粼还没来得及酝酿合适的情绪去悼念这个来之不易的蛋糕,它就已经被其他人手脚麻利地清理进了垃圾袋。
大人们脸上的错愕稍纵即逝,他们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分散戚粼的注意力。
“没事的宝贝,这个蛋糕没了我和郑叔叔再给你买一个。”赵阿姨说。
“蛋糕没了就没了还买什么,本来就是吃个意思,这蛋糕腻腻歪歪的也不好吃。戚粼你也别伤心了,晚上我给你炸点酥肉。”妈妈说,“酥肉吃起来比蛋糕扎实多了。”
赵知华和郑纲对视一眼。
“等小戚粼明年生日的时候我们给你买一个更大的蛋糕。”郑叔叔如是说。
爸爸拍拍她的头:“戚粼别愣着了,摔坏了就算了。今天这么多人陪你过生日,高高兴兴的啊。”
他们一个接一个像参加接力赛一样予以劝慰,赛程的终点就是戚粼。她什么都没说,可是她知道,如果什么都不说这场赛事就无法圆满收场。
所以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踉跄的哭腔,如气枪一般宣布赛事完结,她的生日宴也到此结束。
最后,戚粼想起戚斌说过的“泡泡牺牲”理论,她刚才还觉得这个词用在日常生活中太过沉重。
现在她已经无师自通地明白:她的蛋糕牺牲了。
许愿的道具还没稳稳当当落入腹中就被原地销毁,她悲哀地想,那她的愿望还会实现吗?
第5章 一座碧绿的盆栽
时值仲夏,天空在睁眼前业已擦亮。
戚粼昨晚枕着遗憾入睡,清早自朦胧中醒来,心中郁结已随着夜色消散大半,和白日一道冉冉升起的是对新伙伴的翘首以盼。
此刻房间外的谈话声与百叶窗前的光线交相影绰,戚粼冥冥之中预感就是现在,赵阿姨和郑叔叔的孩子已经到来,或许她走到客厅就能与之相见。
为了给彼此留下较为良好的初印象,她利索地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打开房门,先拐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再把头发从头到尾梳了两遍,这才抬头挺胸走了出去。
然后她看见了——
一座碧绿的足以阻挡她大部分视野的盆栽。
房门大开,大人们侧着身子站在门外交谈,时不时有工人搬着家具在隔壁进出,嘈杂声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盆栽像路障一般横亘在大门内侧,距离室外一步之遥。
戚粼耳朵听见大人们在七嘴八舌聊些自己一知半解的话题,目光被面前不知名的庞然大物——背后的身形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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