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亭山道:“所以,凶手的冰块应当就是从皮三儿的地窖里拿出来的。”
“可皮三儿地窖如此隐秘,府里的丫鬟仆役都不曾知晓,必须得是他的亲密之人才能进得去……李氏不是凶手,周轩那日又不在现场……”陈脊突然反应过来,高声道:“是李执事!”
这时,一名差役急匆匆赶了进来,高声道:“回禀大人,陆庠生已经抓到了。我们在他家中搜出了杀害皮三儿的凶器,孙县丞审了他,已经认罪了。”
第13章 陆庠生之罪
“孙县丞何在?”陈脊二人赶回县衙,却四处寻找不到孙文鹏的踪影。陈脊怒斥差役们:“叫孙文鹏来见我!”
差役们从未见过陈脊如此暴怒,纷纷被唬得垂头耷脑,小心翼翼地回答:“孙县丞......孙县丞还在牢里。”
陈脊闻言,心中顿感不妙,急问:“他用刑了?!”
差役不敢说假,老实答道:“已经请了郎中,犯人应当......应当无大碍。”
“糊涂!糊涂!”
陈脊和沈亭山大叫不妙,又急匆匆往牢里赶去。
眼前的情境引得二人一阵心悸。陆庠生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狼狈不堪。
他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就像被随意地扔在茅草上一样。他的手脚不停地抽搐着,已经看不出一丝人的模样。
陈脊颤抖着嘴角,向一旁的孙文鹏颤声质问道:“何故至此!”
孙文鹏神态自若,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堂尊,此人已将所犯罪行一一交代。这是供词,您先看过便知我所作所为并不过分。”
沈亭山瞪着孙文鹏,单手接过供词,扫视通读,目光一凛。
“知县大人,你看。”
陈脊侧目看去,只见这供词上共列陆庠生罪行有三,一为残杀裴荻,二为联合李氏谋杀皮三儿,三为下毒致全县疫病横行。更令二人惊讶的是,供词上所写犯案方法与他们猜测无二,甚至更为仔细。
“这......”陈脊被惊得哑口无言。
孙文鹏冷笑道:“这畜生坏事做绝,万死难辞其罪。好在四时药堂的周氏父子及时举报,否则我们至今还不知道他竟装疯卖傻残害了这许多性命!”
“你说什么?”陈脊和沈亭山异口同声道。
孙文鹏道:“四时药堂的少东家此刻正在花厅,据他交代,药堂在疫病初发时便察觉到了此病怪异,然而病势来得凶猛,他们只得先研出药方来救急。这几日,他们在清点库存时,发现几味药消耗极快,而这几味药材与治疗疫病的药,药性正好相克。他们仔细研究后才发现,这些药材恰好是毒药和解毒药的配方。他们这才警觉,赶忙对账,发现这些药材全是被皮三儿的夫人李氏买走。周轩赶至皮三儿宅中时,药材已被烧毁,本以为就此没了证据。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差役在陆庠生家中搜查时竟搜出了大量药材,周轩对比看过,这些药材全是李氏从四时药堂买走的。”
陈脊和沈亭山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孙文鹏又接着道:“想不到李氏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差役在陆庠生家中不仅搜到了药材,还搜到了......”孙文鹏长叹一声,道:“两位大人自己看吧,实在难以启齿。”
陈脊和沈亭山顺着孙文鹏所指方向看去,只见刑案之上放置着各种女子物件,发簪、胭脂、绣鞋甚至还有......贴身亵衣。
陈脊的脸刷得一下便红了,向孙文鹏问道:“这些都是陆庠生房中搜出的?”
“正是!”孙文鹏斩钉截铁道:“这些东西丫鬟青儿都已认过,确实是她家夫人李氏所有。这妇人歹毒呀,与陆庠生苟合不说,竟还对自己的丈夫痛下杀手。”
陈脊辩道:“这陆庠生形容疯癫,李氏怎会与他苟合?”
孙文鹏恶狠狠道:“大人你莫要被他骗了,此人分明是在装疯。差役从他屋中还搜出了许多情诗,上头可全都是他的字迹。试问哪个疯癫之人还能写诗?堂尊你暂且在一旁休息,待我再好好拷打一番,定叫他不敢再装疯卖傻。”
“放肆!”沈亭山厉声道:“我竟不知这县衙已是全由孙县丞做主了。若陆庠生此事为真,这便是关系全县百姓的滔天大案,你叫陈知县一旁坐等,那将来这案子出了任何差错是否由你孙县丞一力承当!”
孙文鹏闻言连忙躬身行礼道:“下官不敢有任何僭越之举,下官只是......”
沈亭山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道,“我谅你也不敢,退下。”
沈亭山说罢稳了稳气性,俯身去查看陆文远的伤势,原本气若游丝的陆文远却忽然睁大了眼睛,猛得往他身上扑,将他唬了一跳。
沈亭山没有嫌弃满身血污的陆文远,而是轻扶着他,柔声道:“你别怕,知道什么便说出来,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
陆文远摇着头,目光涣散,断断续续道:“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
他的声量很小,沈亭山与他贴得极近才勉强听得到声音。
查案之人本应保持公正,不被任何私人情绪带偏,可沈亭山此刻却无法控制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同情。
这个人原本应有锦绣前程的,可他却为了所谓的大义抛下一切,最终落得个流落街头的结局。如今,他已一无所有,却还被曾竭力保护的人亲手又送进了监牢。那些为了保护自己买卖私盐秘密而声称陆庠生就是杀人凶手的人,他们内心是否有过一刹那的愧疚?
因上访而被关在牢中的那几年,陆庠生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受尽折磨,那些见不得光的日子,他是靠着什么信念才支撑过来的?时至今日,他又是否后悔过曾经的决定?
这一刻,沈亭山倒希望陆庠生是真的疯了。
可偏偏,沈亭山知道他是在装疯。
沈亭山借机上下扫视了陆庠生,他虽衣衫褴褛,极为狼狈,但他的鞋袜却始终穿戴整齐。或许,这就是读书人最后的体面。
沈亭山起身站起,向陈脊说道:“知县大人,此案还有许多疑点,眼下不宜对犯人用刑,还请找赵十一来为他尽心诊治才是。”
“大人,”孙文鹏道:“下官已请了郎中,那赵十一只是仵作。”
陈脊颔首道:“那便请赵十一来替陆庠生医治。还有,此人眼下是朝廷要犯,去请尹巡检来重点看守。”
“尹涛?他是码头衙门的人,管不了......”
“你对我的决策有何异议?”
这是陈脊第一次正面与孙文鹏发生争执。
孙文鹏面露惊讶,神色不忿,但见沈亭山在一旁,又不好发作。无论如何,陈脊都是自己的上级。他咬着牙道:“下官不敢。”
沈亭山欣慰笑道:“大人英明。”
周轩在花厅安然坐着,他已经能够想象到陈脊和沈亭山的脸色会有多么的难看。而这,正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他不禁暗叹起李氏的愚蠢。他明明已经说过许多遍,这个案子,即使被陈沈二人查到了也没有关系,偏偏她还是傻到要跳崖自尽。
关于李氏的死,周轩是有些遗憾的。
毕竟,像她这么忠心办事的人并不好找。
周轩轻吹茶盏,雨前龙井的香气袭入鼻腔。他深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终究与李氏好过一场,吩咐青儿多烧些纸钱也算圆满了。
比起李氏的死,他更在意的是,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沈亭山和陈脊为何还迟迟没有来讯问。
周轩开始有些焦急,向一旁的差役问道:“知县大人还不曾回县衙吗?”
差役道:“知县大人吩咐了,让你在此坐等,他忙完便会过来。”
周轩没想到的是,陈脊与沈亭山根本不会对他进行讯问。比起听他信口胡诌,他们二人商议决定,眼下更迫切的,是去陆庠生的老宅勘察看看有无线索。
开门的是个仆妇,一脸愁容,她认得陈脊,躬身行礼,请他们入院。
陆庠生家的老宅不大,冷冷清清,堂屋门开着,桌椅陈设老旧。
沈亭山扫视了一圈,正对门的堂案上没有像寻常人家那般放置花瓶贵器,反而是设了看起来有些瘆人的牌位。
仆妇看出了沈亭山眼里的惊讶,她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先请他二人上座,随后才开口道:“老奴原是陆家的管家,陆家破败后,我仍留在这替老主人看家护院。大人看到的,是老主人的牌位,我每日点清香三柱,望老主人能保佑远儿。”
沈亭山猜测,这个‘远儿’应当就是陆文远,他询问道:“老夫人可是陆庠生的奶娘?”
仆妇点了点头,叹息道:“老爷和夫人走得早,他们将小少爷托付给我,我却没有保护好他,只待我死后才能去向他们谢罪。”
陈脊见仆妇眼中含泪,实在于心不忍,开口道:“老夫人何出此言,陆文远他......他......”
陈脊想说些宽慰的话,可话至嘴边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说他可惜也罢,说他是个好人也罢,不过都是看客之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何况,眼下,陆文远还关在县衙大牢,他身为知县,也确实不应该多说什么。
陈脊看向沈亭山,发现沈亭山正盯着墙上一副佛像出神。
这副送子观音图,笔触稚嫩,用色也不考究。更奇怪的是,寻常送子观音图上画的都是金童玉女,偏生这幅画上却有两位金童而不见玉女。而且,这送子观音也并非女相观音,而是男相。
沈亭山好奇地问道:“这幅画是?”
仆妇回过神来,揩了揩眼角的泪,慢吞吞回道:“这是远儿幼时所作。”
“这画并不算好,且有些奇怪,为何......”
仆妇回道:“一来,这是远儿第一幅成品画,二来,远儿的其他画作都已被他烧了。”
“烧了?”
仆妇点点头,道:“从前远儿酷爱作画,尤爱画人,家中几乎囤满了他的画作。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他出狱后便将以前所作字画通通烧掉了。他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与画作一并烧掉的还有他往日极其钟爱的书籍和文房四宝,从那之后,家里便再没有这些东西了。”
沈亭山深深叹了口气,心里满是可惜,“那为何偏生留下了这幅?”
仆妇摇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不过他确实只单独留下了这幅画。此画是他与幼时好友共同画下的,想来是怀念旧友吧。”
“旧友?”
“也不知是谁。那时远儿刚八九岁,为了方便远儿上学堂,老爷夫人就在城北赁了一座小宅,我们在那曾住过一阵。不过,没多久便又搬了回来。想来就是那时认识的邻里稚儿吧。”
“这画上为何是两位金童和男相观音呢?”陈脊问道。
“哦,远儿这孩子与旁人不同,他作画从不画女子。”
沈亭山对此感到很是惊讶,不过自古以来,书生多有怪癖,沈亭山也没有多想,正色道:“老夫人,我们今日是为皮三儿被害一案来的。”
仆妇眼里立时涌出悲伤来,“远儿绝对不会杀人,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沈亭山道:“可一应赃物确实是在这里搜出来的。”
仆妇一皱眉,对沈亭山道:“这老宅墙院不高,想要翻进来并非难事。”
“有人翻进来你不知吗?”
仆妇道:“我并非时时在此,白日我会去集市买菜。再者,这几日总不见远儿回来,我常在外寻他,并不在家。”
沈亭山问道:“以往陆庠生常回来吗?”
仆妇叹一口气道:“远儿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有时消失几个月,有时又突然出现。”
“消失几个月?你没去找他?”陈脊惊讶道。
仆妇摇头道:“找不到。他每次消失我都会在县里四处找他,可就是找不到。县里的人知道我找他,还经常骗我,想从我这赚些银钱。最离谱的,是有人告诉我曾瞧见远儿驾舟出海了,他一个……别说出海了,便是骑驴骑马都难。”
沈亭山慎重问道:“你对陆庠生的去向并不了解,又怎么笃定他不会杀人?”
仆妇声调明显高了:“远儿秉性纯良。大人们想想,当初他为了百姓那点无关紧要的事情,肯赔上了自己一辈子,如今又怎么会去杀人?纵使他现在形容疯癫,可他依旧是他,从来未变,他始终记着老婆子。”仆妇说着,泪泣如雨,哽咽道:“远儿偶尔清醒的时候,就会将老主子留给他的银钱找出来交给我,托我好生看管这宅子。”
“留下的银钱?”沈亭山面露惊愕。
“老主子给远儿留下了不少银钱,只是远儿疯癫,记不清在何处了。他也只是偶尔清醒时才会找出一些与我。至于银钱在何处,我也不知道,这是主子家的事,我不该问。”
沈亭山诚恳问道:“老夫人,我们可在宅中看看?”
仆妇看向陈脊,良久,颔首道:“众人都道你不是个有德行的知县,可我看大人却亲切。大人尚在孝期,便为了案子四处奔波,我信你会还远儿一个清白的。”
仆妇这番话让陈脊始料未及。
为官这几年,陈脊还从未被任何人肯定过。他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欣喜,睁大了眼,嘴角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
仆妇没等陈脊回应,而是躬身道:“两位大人想看什么随便看就是了。”
陈脊亦是躬身回礼,“叨扰老夫人。”
这一次沈亭山并没有打趣陈脊,而是任由他的“迂腐”。
这个时间,沈亭山已经仔细查看了陆庠生家中的门窗,门锁没被撬过,门框门板也都牢固无损。但是墙院确实不高,别说是他这种身怀武功的人,即便是陈脊这种文弱书生,也可以借助柴垛翻身进来。
小院中种植了许多花草,还放置着许多木质玩具。据仆妇说,花草是陆文远出狱后种下的,这些年她一直尽心照料着。不过前几日,陆文远忽然发疯,拔了许多花草挨家挨户地扔,看起来秃了不少。至于木质玩具则是陆文远父亲生前留下的,木马,秋千,陀螺,木剑……沈亭山看着这些童真童趣的玩具,仿佛穿过时间的轨道,听到了陆文远儿时的爽朗的笑声,那时的他不识人间险恶,纯良朴实,一心想着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陆文远的房里,陈设则更为简单,一床一案,再无他物。
陈脊叹道:“在房间里果真没有任何读书人的痕迹了。”
二人在房里扫视了一圈,几乎空空如也,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二人又绕到院中,左右查看也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关于皮三儿、李执事和裴荻三人,仆妇亦是一问三不知,表示从未听陆庠生提起过。若说有什么交集,那便是仆妇自己曾在皮三儿处卖过二两猪肉。那猪肉并不新鲜,仆妇记到了现在。
陈脊和沈亭山别了仆妇,出来后双双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陆庠生家中透露出的破败气息让他二人都极不舒服。
沈亭山想了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同情。
他极力地劝说自己,不可被个人情感左右了想法。无论如何,陆庠生都是亲口承认了罪行,并且他对犯案过程极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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