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竟是裴荻?
陈脊踉跄地奔至河堤,巡检司的差役已将此处团团围住。
尸体被丢弃在河滩中间,河堤附近的泥沙早已被围观众人的脚印搅得泥泞一片,看不出任何有效痕迹。但河堤内并没有人涉足,痕迹没有遭到破坏。
陈脊站在河堤上远眺,从河堤开始,一串清晰的脚印延伸到河滩中央,大约有三丈距离。
陈脊领着差役沿着脚印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脚印尽头赫然倒着一具尸体,死者正是裴荻!他的头被锐器横穿,现场没有凶器,只留下一处窟窿眼,尸体四周的沙上溅满了斑斑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你适才在场边并未过来,怎就知道死者是裴荻!”陈脊退回到提上,对沈亭山质问。
沈亭山刚要回答,却有一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他从围观人群中走出,众人望向他,是巡检尹涛。
“八年前?”陈脊抬眼看向尹涛,问道:“什么八年前?”
尹涛强忍泪水道:“八年前,横山河也曾发生过一起劫案,盐船也是这般在迷雾中忽然消失,把总也同样身死。”
“八年前的把总?是......”陈脊问道。
“是他的父亲,尹世昌。”沈亭山道,“时隔八年,相似的事情又发生了。”
“如此重要的事,我怎从未听到过?”陈脊惊讶地问。
“盐船离奇消失,把总又遭抛尸,这事太奇,当时的知县为避免风声传出,百姓惶恐,故而严令封锁消息,官员们都缄口不言,最后只当是个普通翻船事件上报,就此不了了之。时至今日,经过此事的人都四散而去,所知之人已寥寥无几。”尹涛说着,拳头不由得捏紧,浑身颤抖。
“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此事的?你是何人?”陈脊扭头看向沈亭山,皱眉问道。
“翰林沈亭山,尚无任事。”
听闻此言,陈脊与尹涛双双怔住。
“你......你就是那个屡破奇案,名震四海的沈亭山,沈翰林?”
沈亭山露出腰间的酒葫芦,笑道:“如假包换。”
传闻这神探沈翰林才情出众却嗜酒如命,腰间常系一个紫檀木酒壶,壶上刻有白鹤图案,用料考究,极难仿制。
“先生果真是......”陈脊一愣,随即拱手施礼,“先生洗冤无数,是大义之人,先前多有冒犯,还请先生见谅。”
尹涛也急忙叩首道:“请先生助我查明此案,不让我父亲和师父枉死!”
沈亭山摆手道,“别,我最怕这些虚礼。你们认得我,就应该知道,我这人向来凭缘分二字查案。若案子有趣,无人请我,我也会查。若案子无趣,便是千金万两也请不动我。眼下这事,我觉有趣,可查。但你们若这样,我倒是想走了。”
陈脊被沈亭山一番有趣无趣的言论绕得头晕,憋了许久,问道:“先生何时启程?”
尹涛也急了,“先生要走?”
沈亭山被逗得大笑出声:“有趣!有趣!这案我查了!”
陈脊脑子还在打结,沈亭山又接着道:“陈知县,你不必急着寻死,反正左右都是死局,何不听我这不懂之人一次?置之死地而后生。”
陈脊突然噎在了原地,如拨云见日般青朗。身为山阴知县,辖下盐荒、疫病肆虐是为不忠。累及父亲因无盐可食而死,是为不孝。若就此消沉,至百姓于不顾,则为不仁。如此懦夫死后以何对父母?
此时,场边几百名盐商业已回过神来,他们追至河堤,呼天喊地。
马荣带头喊道:“知县大人!盐船被劫,盐商会无盐可卖!城里早就有私盐贩子在趁机煽动,搞不好激起民变要……”马荣突然止住了声,后面“造反”二字不敢乱说。”
不好,盐船被劫,城里要大乱了!
陈脊驮着湿透的衣服,慌乱地四处张望,见一驴孤零零立在河堤,跨步骑上便往城镇方向而去。
“那是我的驴!呆子!”
沈亭山啐了一声,解下装酒的葫芦扔给差役,高声道:“上好的绍兴花雕换你一匹马!”
不等差役答应,他已奔到龙亭,解了巡检司的马。
沈亭山疾驰而去,不多时便追上陈脊,手用力一拽,将骑驴缓行的陈脊捞上了自己的马背。
突然腾空而起的陈脊来不及大叫,沈亭山又向身后追来的尹涛喊道:“知县有令,码头所有人先看管起来,未得命令不许离开!还有!把尸体和我的葫芦看好!
第2章 只有一串脚印
“你怎么能随便传我的命令?”陈脊小声质问。
“哦,那知县是有别的高见?”
“我……我不会下命令。”陈脊低丧着头,暗叹自己的无能。
为官多年,他深知上位者无论说什么话都会被底下的人细枝末节解读,久而久之,他就变得不敢言说,亦不会言说。
沈亭山察觉到陈脊的异样,笑道:“你不会下命令,我又爱瞎传命令,正好!”
陈脊只知行不逾方,摇头道:“不可,不可。”又问道:“沈翰林应在京都修学才是,怎就到了山阴?”
沈亭山道:“我生性最爱结交人,整日四处游走。今儿在琉璃厂捡书籍,买古董,明儿指不定就在哪个大臣家中教私馆。贵胄、官宦、富商、儒生、武夫、僧道、妓女……只要有趣,我都愿结交。前几日我游玩至绍兴府,听闻下辖山阴出了趣事便赶来凑热闹,没曾想,一来就撞上了疫病盐荒,盐船失踪,命案重现,知县投河的事,有趣得紧。”
适才听到“有趣”二字,陈脊便觉得刺耳,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此刻他已清醒了许多,顿觉怒气填胸:“生死大事,先生怎讲得出‘有趣’二字!狂瞽之説,不堪入耳!此事不必先生帮忙查了!”陈脊说着,挣扎着就要下马,却被沈亭山牢牢圈住。
沈亭山轻蔑地笑道:“你大可赌气下马,靠两条腿走去城里。只是那时全县已然大乱,你也不必回去了。”他说着不顾陈脊的蛮缠,又重重挥了下马鞭,马登时吃痛疾跑,卷起滚滚沙尘。
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此刻南街已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作了一团,连蚂蚁都恐难逃出生天。
为官数载,陈脊自觉也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可此刻他仍被惊得愣了好一会,直到被挟裹着涌入人潮才回过神来。
他振臂高声疾呼:“我是知县陈脊!大家不要挤!缺盐的事官府已经在想办法解决,大家先回家去等待!”
陈脊声嘶力竭喊着,用尽他最大气力,可声音还是毫无意外地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成群的人很快便将他挤得喘不上气来,他只得费力地张大嘴巴,竭力遏制大脑中一阵阵袭击而来的眩晕。恍惚中他隐约听到还有人高声喊着:“刁民!刁民!”
是孙县丞带着差役赶来了。
孙文鹏在官廨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陈脊的身影,南街暴乱的消息递了又递,最终他还是决定先带人稳住局面。
与陈脊的好言相劝不同,孙文鹏上来便是棍棒齐下。
所有差役早已全副武装,孙文鹏一声令下,无论男女老幼皆倒在官署的棍棒之下。
“都给我撤离这里!否则一律打死!”
孙文鹏相信,打人是当官的威严与特权,和颜悦色就像被窝里放屁,纯粹糟蹋自己。
孙文鹏声如洪钟,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让所有人顿时怔在原地,不寒而栗。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高喊打破。
“我刚从码头过来,盐船被劫!没有盐了!”
已经没有人再去思考消息是否真实。混乱的民众一哄而起,又似是有人领头般,大家纷纷叫嚷着,“只剩店里的仓库有盐,再不抢就只能等死!”
“不要抢!”陈脊大脑开始混沌,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虚弱,人们根本注意不到这位知县在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调中隐藏着多么沉重的悲哀和愤怒。
“死人了!”同样被挟裹在人群中的沈亭山突然失声尖叫,“好多血!”
大家停下来,惊恐地往沈亭山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见他双手殷红,血汩汩地往地上流。
也许是他的状况过于恐怖,众人终于有了冷静下来的迹象。孙文鹏趁机向人群发动了更猛烈的进攻,在一根根杀威棒下,民众顿时如鸟兽般,四散而逃。
人群散去,陈脊第一时间奔至沈亭山身边,焦急道:“又出何事了!”
沈亭山举起双手,笑道:“一点小把戏罢了。”他走至与南街相通的小巷里取了井水洗手,解释道:“西域的葡萄美酒,殷红浓稠,三十两银子才得半葫芦,可惜了。”
“你的酒葫芦不是换了马匹?”
沈亭山笑道:“狡兔尚有三窟,我又怎么可能只有那一壶酒?”
陈脊尚未应话,赶来的孙文鹏便抢道:“你是何人,竟敢阻碍官府办案!”
“你又是何人?陈呆子,你们山阴倒是真的有趣,我好心帮人,总被倒打一耙。”
“你怎能如此称呼堂尊?”孙县丞脸色一变,质问起来。
“不得无礼,这位是京城来的沈亭山,沈翰林。”
孙文鹏闻言一怔,在本朝,翰林就没有做小官的。翰林院时期,他们一面读书修学,一面静待朝廷大用,只要沈亭山愿意,将来随时可以捏死他这个蚂蚁般的县丞。更重要的是,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沈亭山,乃是当朝吏部尚书的独子。他心思转得极快,顿时又变了脸色,颇为恭谨地施礼道:“竟是沈翰林到了,在下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沈亭山见惯了官场上的变脸,因而并不在意,此刻心思全在案子上,他向陈脊道:“眼下诸事繁多,你可有头绪?”
陈脊一下被问住,他哪里知道应当如何是好。他能想到的,便是依靠这位沈翰林,传闻中的查案大才。
陈脊拱手深深鞠躬,拜道:“若能助我了结此案,再造之恩,终身难报。”
沈亭山将陈脊扶起:“你再这样,就自己在这等死吧,我可不帮你了。”
陈脊听了,不敢再辩驳。
他怔了会,又扭头看向孙文鹏,开口道:“孙县丞,你派人打伤了许多百姓,还得去挨家安抚才是,百姓何辜,罪不至此。”
孙文鹏瞬间挺直了腰,不屑道:“堂尊,当时的情况不动手的话,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除非你能从天上洒下盐来,否则和他们讲不了道理更讲不了国法。”
陈脊被噎得无话可说,他知道孙文鹏向来都不服自己。
倒是沈亭山先开了口,笑道:“陈呆子,原来不止我可以对你无礼,孙县丞也可以啊。”
孙文鹏将头低了下来,躬身道:“沈翰林莫要误会,我不过在和堂尊讨论如何处事罢了。”
陈脊不愿再生事端,略带恳求地说道:“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还请就照我说的,去挨家安抚好百姓吧。”
孙文鹏显然还有些不太情愿。
沈亭山不在明面上与孙文鹏争执,而是随意打量起周遭盐店,指桑骂槐般对铺子中的伙计高声呵问:“知县让你们稳定住盐市,你们不管。知县不让你们扰乱市场,你们倒是干得起劲。不愿听知县的命令也可以,等着杖四十,流三千里吧。”
铺中众人眼睛睁得好大,怎么也想不到会祸水东引,腿一软跪了下去。
吴记盐店领事的求告道:“知县大人,小的也是看百姓心焦难耐,急于替您排忧解难,没成想会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沈亭山又道:“说这些话只当能唬得住谁?你只需告诉大人,你们盐商会现在到底还有没有盐,盐又囤在哪里。到了这份上,也别再推脱都是照盐引办事。仅凭‘排号’这条,已经够你们死几百回了。”
领事满脸的汗水,惊惶失魄,忙道:“小的也只是替东家看管钱柜的伙计罢了,这里头的行道真的不知。再者,我们东家也只是普通行商,取多少货卖多少银子都是听官府和会首的。”
陈脊:“盐商会的会首是马荣,便是刚在河堤领头那人。他每月都会定期向我汇报,做事不错。”
“对对对,”掌柜立刻说,“各大盐商间的事还有与衙门的行走都是会首马荣在处理,大人们还是去找他吧。”掌柜知道这新来的翰林不好糊弄,这是来真的了,只得坦白。
沈亭山转头对孙文鹏道:“捉人这差事可好?带着你的打手去,马荣若吐不出盐来就往死里打。”
孙文鹏有些惊讶,原以为这沈亭山是来挑事的,没曾想倒是个明白人。
衙门口常务有五,接待上级、迎送过客、收支钱谷、教谕百姓、听讼审案。其中,催办钱谷为能事,奉承上官为得体,这才是正经的为官之道。偏生这陈脊自己不喜,还不让他办,整日里只知弄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如今沈亭山说的差事,办得好倒是对他的官身颇有裨益,遂喜道:“可行!”望向差役,“你们跟着我去!”
“等等!”沈亭山喊住他:“还有一事,派人守住南街,不管用什么法子,绝不许这些盐商再整出‘排号’的事来。”
孙文鹏带着几个差役大声齐应:“是!”
陈脊定在那里,显然许久没见过这么痛快的处事了。
沈亭山笑着一把勾过他的肩膀,“呆子,愣着干什么,我们回码头。”
陈脊有些犹豫,又停下对身边的主簿吩咐道:“劳你带几个书吏去瞧瞧受伤的百姓,一应诊费药费从我这支出。”
沈亭山笑着抿了口酒,解马道:“再不出发凶手就跑咯!”
尹涛已将所有人暂时控制在码头衙门,沈亭山二人回来时,现场依旧保存完好。
“可请了仵作?”沈亭山问。
“在这!”
声音从河堤传来,赵十一将驴子牵到树桩拴好,行至河滩中央,简单与众人行了礼后,没有多问,便仔细勘验起尸体来。恐怕是由于常年查验尸体,他的神情全程都是闷沉沉的。
“怎说?”尹涛率先问道。
“尸体仰面,口眼长开,发髻松散,身上新伤两处。其一,头顶是致命伤,贯穿伤口不齐整,皮肉收缩不一,脑浆流出,有血污,应是竹枪或者尖竹扁担等尖硬东西刺要害部位,致命身死。其二,左手半握拳,右手有划伤,应是看到利器击刺时,用手挡截造成的伤损。”
“如此说,他是被人近距离突然杀害,且凶手作案过程非常迅速,以裴把总的身手甚至来不及抵抗,只能用手拦截但仍无济于事?”沈亭山问道。
赵十一点了点头。
“熟人作案。”陈脊低声道。
赵十一:“还有二点。其一,尸体衣袂有血迹,且并非滴落状血迹。其二,尸体正面里衣内沾有部分沙粒。”
“这是什么意思?”陈脊问道。
“死者遇刺之后若没有马上倒地,而是稍微站立一会,那衣袂上的血迹应是滴落状才对。若是马上倒地,衣袂上也不应有血迹。至于沙粒,尸体发现时呈仰面状,应是背部有沙,海风会吹起部分沙粒却也吹不进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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