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疯子
女官们上前扶着容璧做回床上,所有人上前替她宽了外套,除去沉甸甸的花冠、金钗,手腕手臂上的玉钏,她累了一天,此刻终于得以从这层层叠叠的束缚中解开,不免放松下来,但热意仍然蒸腾在面目之上,她感觉到有些干渴,忍不住问一旁的宫人:“请给我一杯水。”
宫人们有些讶异,周尚宫哼了声,显然有些不太高兴这容良娣的不懂规矩,但却又顾忌太子尚且在一侧目光灼灼,只命人倒茶。
元钧看容璧双眸似乎带了些疲倦困乏,但面颊却红润如霞,仿佛不胜酒力,心道莫非酒喝急了,这苏合香酒有健身之效,历来宫中多供应给贵人所用,一眼却看到李东福站在屏风后,凝视着容璧,烛光在他面上摇曳,忽明忽暗。
元钧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警戒之心,他猛然起身,却忽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一股热意从腹部刚刚饮下的酒那里散发出来。
严信过来扶住他:“殿下?”
元钧却看着李东福,目光带着凛然杀气:“李公公送来的是什么酒?”
李东福垂眸深深弯下腰行礼:“殿下,只是些助兴的药,纾解疏散后则无碍了。”
他目光避开太子那锋利得如刀子一般的眼神,木然传达着陛下的命令:“陛下有口谕,太子金尊玉贵,今日纳妃,自该尽欢,早日为皇室繁衍子孙。若是圆房不谐,则是侧妃服侍不周,既不得太子垂爱,赐鸩酒,罪其家人。”
这是何等昏聩的旨意!但一旦想起这位皇帝是真的一意孤行连续多年以童女初经炼丹的行径,众人又全都明白这位皇帝是真独断到能杀掉不能服侍太子的侧妃,一旁的周尚宫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已吓得垂头不语,一个字不敢说话,
元钧手倏然握紧袖子,冷冷逼视着李东福,容璧已软软被扶在了榻上,她的脑子十分迟钝,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话,只感觉到热气上涌十分难受,转头催促:“水。”
却无人敢上前服侍太子侧妃。
元钧垂下眼睫,几步走了过去,在几上倒了茶,过去扶起容璧,将茶杯抵在容璧唇边,容璧面色酡红犹如醉酒一般,张嘴迫不及待地喝水。
水下去仍然很快就滚开了,她感觉到自己像在小火上煨着的砂锅,滚热的汤呼噜呼噜往外冒着热气,她热的厉害,却又全身都失去了力气,而太子过来扶着她的手臂,微凉的手指替她擦了擦唇边吞咽不及的水,不知为何都让她起了一丝依恋。
太子凝视着她,目光里有悔恨,有愤怒,眉宇间却又有着一直以来长久存在的孤独和悲怆,那股郁郁之气令她一直对太子充满了同情,此刻看着他,脑子里一片浆糊,不知道此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隐约仿佛听见太子垂下睫毛,说了一句话,似乎是让人退下,还是简单粗暴的滚字,屋里所有的宫人都飞快地退了出去,干干净净。
太子低下头和她说了句什么话,她没有听清楚,但太子将她抱扶着放入了柔软的被褥内,然后低下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她睁大着眼睛,唇舌被对方勾缠吮吸了一下,脑袋轰的一下只觉得热起来,而四肢百骸仿佛被点起了一把火,她说不清这种渴望从哪里产生,但却对对方的温柔的拥抱忍不住有了回应,甚至希望对方更用力一些拥抱自己,好填满那内心生出的渴望。
然后她真的得到了更紧地拥抱,仿佛要被嵌入太子怀里一般的拥抱和更密的亲吻。太子眼睛又黑又亮,仿佛有什么凶兽在破笼而出,但却又在看到她肩头的伤痕时缓了下来,垂下睫毛,安慰地抚摸她的伤口,甚至还低头爱怜地吻了吻那一朵星一般的伤疤。
她的头发汗湿了,太子却没嫌弃,温柔地替她拨到一侧,摸了摸她的额头,仿佛也放心了些,温声宽慰她:“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她果然陷入了柔软放松的睡眠中。
但到底是服了酒又发散过,她并没有睡很久,在晨光熹微之时,她又清醒过来,感觉到了四肢的疲惫和不适,她有一刹那的迷茫,想不起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状况。
她微微侧身,身旁的人立刻就醒了,睁眼看了她过来,漆黑的眼珠仿佛一直清醒着,不曾睡着过:“醒了?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命他们传御医过来。”
容璧看着太子的脸,一时恍惚,他发冠拆了,长发披着只用一根布巾系着,身上只穿着白缎的寝衣,他看她发呆,有些担忧,坐了起来,探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个熟悉的动作仿佛点开了什么东西,昨夜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立刻涌上了容璧心头,太子特意换了吉服和自己行合卺礼,然后是皇帝的赐酒,交杯酒……然后……
那些混乱琐碎的记忆浮现上来,她记得太子昨夜黑沉沉仿似漩涡能将人卷入的眼眸,记得他的吐息打在她面上,记得他俊美脸上生出的薄汗,记得他的吻和那些令人羞赧的拥抱。
她睁大了眼睛:“昨夜……”
元钧看她额头并无热度,想来只是刚醒的迷糊,起身在几上倒了一杯水试了试热度,递给她:“是孤连累了你,孤会负责的。”
容璧:“……”
容璧慢慢回忆起来李东福说的话,她在太子身体里,也见过李东福多次,知道他传旨必定是代表了皇帝的意图:“皇上为什么要逼您圆房?”
元钧垂下睫毛:“是孤作茧自缚了,没想到……”
“如今他服了丹,也有了仙缘,却始终不见真正的飞升机缘,他急了。他以为破了孤的童子身,就能坏了孤的仙缘,然后孤也就和他一般了,这样仙缘就能回到他的身上。”
容璧睁大眼睛,几乎想不到这位皇帝竟然已丧心病狂地迷恋修仙到如此的地步。她失声道:”那怎么办?”
元钧冷笑一声:“他已疯了,不问苍生问鬼神,什么仙缘,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服丹服出来的子虚乌有的仙缘,和童子身有什么关系?他知道父亲昏聩,却从未想到父亲能昏聩到认为他的仙缘是来自于他的守身,竟然会以为破了童子身便能夺了他的那所谓的“仙缘”。
从这一方面来说,大臣们显然也早就感觉到了皇帝的疯狂,一个疯子皇帝的想法,谁能想得到?这样的疯子皇帝,如何还能高踞朝堂之上?谁知道他还能做出多少疯事?
他一眼看到容璧,没有再说下去,毕竟面前这个小娘子,确确实实和自己有了一段说得上是上天眷顾的缘分,仙缘并不能说子虚乌有……但事实上,如今这样的交换灵魂已打扰到了对方的生活。
他之前已刻意让自己尽量避免交换灵魂,还对方平静的日子,与家人朝朝暮暮,一饭一蔬,显然都是对方乐在其中的,他见到了她和兄弟们精心筹划的小饭馆,想必如今开张了,生意必定很好。
但如今对方却不得不又为了父亲这样一个昏聩疯狂的念头,就被强行入了宫内,离开家人,放弃了经营得好好的小日子,若是真的那所谓的童身能够停止这交换灵魂,那他倒是希望是真的。
元钧抬眼看她,眼眸冷静如冰封,昨夜容璧看到那犹如野兽一般的阴鸷凶狠已经被封在了暗沉沉的冰后,他声音理智而稳定:“这些事你不必担忧,只先在宫里安心住着,其他的事情孤会想法子。这次导致你无辜卷入,是孤和姐姐欠你和你家人,今后……孤会尽力补偿。”
容璧一怔,看元钧那一刹那沉沉眼眸里仿佛燃起了一簇火苗,但睫毛立刻遮住他眼睛里露出的杀意,他倏然起身,在一旁的屏风上拿下衣袍自己穿上,然后出去吩咐了一声:“来人,服侍容夫人起身。”
外边几个宫女进来,替她更衣,梳头换衣裳。
容璧起了身来,感觉到双腿酸软,面上微热,却听到太子在屏风外有条不紊地下令:“命人去父皇、皇后哪里通报,就说容良娣身有旧伤,请安就免了。”
周尚宫竟然还侯在外边,连忙笑道:“殿下放心,昨夜容良娣进宫就已参拜过皇后娘娘了,当时皇后娘娘就有过训导,请容良娣专心服侍太子殿下即可,请安的礼自然都免了。”
元钧又道:“容良娣身边有两个小丫头叫红缨、白缨的,也是大姐姐赏给她日常身边答应的,请周尚宫禀报皇后娘娘,本也是公主府的丫鬟,一并传入宫内服侍良娣,省得她身边无个贴心人伺候。”
周尚宫硬着头皮道:“奴婢这就回去禀报娘娘。”
元钧道:“今日就要见到她们。”他语气强硬,周尚宫完全被他的气势给镇住了:“是,奴婢立刻办。”
元钧又吩咐了几句:“容良娣初入宫内,宫里的份例一并拨入函宫内,不可怠慢了。”
周尚宫连忙又应了,元钧这才又问严信:“李东福呢?”
严信连忙笑道:“李公公昨夜……得了喜帕就回去复旨了。”
元钧冷笑一声:“吩咐人去和他说,叫他立刻安排御医过来为容良娣看诊,若是那酒有什么后患,仔细他的皮。”
第94章 谋算
御医很快就到了,先被小内侍引着给容良娣把脉后,就被带了出来,然后便被带到了太子这边。
御医连忙行礼,见太子详细问了他把脉情况,又特意垂询:“昨日合卺礼,陛下赐的合卺酒,有助兴的成分,可会造成别的后患?”
御医之前值日,也为太子把过平安脉,从未见过太子关心脉案,此刻却反覆询问,甚至让人取了那酒壶剩下的酒来给他测试:“务必要将热毒拔出干净,良娣在战场上受过箭伤,身子虚,此次又喝了这助兴酒,需多加调养清毒。”
御医连忙回话;“殿下放心,这确实只是普通的助兴酒,昨日确实是陛下那边传药房要了‘五子衍宗丸’,调了苏合香和蜂蜜,只是助阳的效果比较强,并无其他有害成分,开些清心补虚补气的药就好了。”
元钧这才微微放心,御医连忙道:“殿下也喝了酒吧?是否由下官为您把个平安脉?”
元钧不以为意,一如从前一般对自己的身体并不在意,但旁边的严信十分关心进了一步:“殿下,请御医看个脉吧。”
元钧可有可无将手抬起,内侍们连忙上前为他放腕枕,御医上前细心左右手都诊过脉,禀报道:“殿下身子好了许多,只是大病初愈,还需慢慢养着,凡事宽心为上,臣为殿下开个方,慢慢养着,若是不想吃药,也无妨,只注意休息和吃食便好。”
元钧没在意,只命人赏了御医,却又要求御医最近三日都要来为良娣把脉。
太子一反常态的重视容良娣的消息自然最先报到了皇帝那里。
李东福深深垂着头,元自虚含笑道:“太子看来是真的极喜欢这位容良娣了,不错不错。太子良娣伺候得好,给这位良娣赏些东西吧,此事皇后也办得好,当赏,吩咐给皇后赏些东西过去。”
李东福应了,元自虚看着李东福又笑道:“小福子担心什么?朕也是为了子嗣计,朕有这么多儿子,太子却一个都没生,岂有此理?储君为国之本,岂可无嗣?”
李东福连忙回道:“陛下所言甚是。”
元自虚却看着他意味深长:“还是说,小福子奉了朕的命令赐酒,担心得罪了下一任国君今后没有后路?”
李东福连忙跪下匍匐,连连叩头,汗湿重衣:“奴才待陛下忠心耿耿,陛下交代奴才做什么奴才就做什么,绝无二心。”
元自虚呵呵一笑:“太子宽仁,臣子们都希望太子出来吧。”
李东福闭口不言,皇帝把太子像养猪一样养着让他生孩子,就是不放太子出来,还不是猜忌日深?谁知道君心究竟如何想?
元自虚慢悠悠起身:“太子福缘深厚,可惜,命中和朕,多少是有些相克。此消彼长啊……”
他看向窗外,已是春日,满树海棠花开,落了不少花瓣在院子里,他笑了声:“‘昨日花开满树红,今朝花落万枝空。滋荣实藉三春秀,变化虚随一夜风。物外光阴元自得,人间生灭有谁穷。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丘处机的诗,朕少年时也读过,也是极有感悟的。要说堪透世情,难道朕这经过半辈子的人了,还能输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成?他妻儿未有,未治过天下,就做出一副勘破世情,要升仙的样子来,把他亲老子放哪里去了?”
他惧热,穿了宽松的纱袍,此时已感觉到了一阵烦躁,看了看时辰果然要到服丹的时间了,便不再纠缠这些,只吩咐道:“太子不想要这俗世富贵团圆,朕难道就看在眼里吗?还不是为了元氏天下?下去传旨吧,”
元自虚回到了道观,冲霄国师上前来,又亲自捧了金丹过来,元自虚觑了眼:“太子今日纳妃,听说已幸了妃子。”
冲霄脸上一僵,元自虚捏了金丹在手,也不急服用,只慢悠悠拿在手里:“这些日子服丹后,神游的次数变少了,反而身子感觉有些疲乏。但太子这边,却日日打坐清修,越发刻苦。你说那是因为太子修的道和朕修的道不同。朕想想也对,无论道家还是佛家,都有童子入道,忍得了寂寞,才修得大道。”
“但朕与太子之仙缘,此消彼长,如今太子也破了身,朕这边若是还是修道修不出个什么,那就是道长的金丹,有什么问题吧?”
冲霄连忙笑道:“陛下仙缘深厚,必有大成。”
元自虚微微一笑,拿了那枚金丹,和从前一样就着酒服下去。不多时就悠悠然躺了下去,冲霄轻轻擦了擦额头的汗,慢慢走过去,悄无声息地将案头的香拨了拨,袖子里一块香块在一旁服侍的内侍不注意的情况下落入了香鼎内,然后受热慢慢散发出了迷人的香味。
冲霄屏住呼吸,自己悄悄又退了出去,退出去前看了眼在盘膝打坐的皇帝,面上又现出了飘飘欲仙的神态,他悄然步出,心头怦怦跳了起来。
这些日子,金丹的作用显然在消退,陛下服用金丹的时间在缩短,而他到底心中害怕,也是担心材料难得,没敢增加用量,如今看来,这金丹……得再加大量了,但是这样的日子,哪里能长久下去?
那日就连陛下都感觉到了金丹威力的削弱,仿佛无意问了一句,是否太子保持童子身,在修道上更得仙缘。
他当时只是含糊着说这修道的方法不同,难以相比,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觉得他与太子这仙缘是此消彼长,竟然一道旨意就非要给太子纳妃圆房,破了太子的童子身。
果然帝心难测……但若是还是继续这般下去,那可就难了。
得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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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鸣宫里,骆皇后也得了消息,对元亦雪道:“看来你提的这法子确实不错,太子果然真幸了这容美人。”
元亦雪笑道:“是吧?我就说是既然是弋阳的人,太子必定会给她些脸面的。”
骆皇后却蹙眉微微摇头:“你想简单了,你可知,昨日合卺礼,陛下专门派了李东福过去赐酒,说了若是这容良娣服侍不周,圆房不成,便是服侍不周,要赐鸩酒,还要问罪家人,太子当时就发了大气。”
元亦雪睁大眼睛:“父皇怎会下这样旨意?”
骆皇后道:“你弟弟还小就不说了,元涯其实也不小了,但皇上怎么就不在意他的婚事?而且太子良娣,可是有品级的侧妃,皇上竟然下这样的旨意逼迫太子,必须圆房,你可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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