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听雪掀开帘子一路瞧着,突然来了兴致,懒散地吩咐山奈:“把车里我那套衣服找出来。”
“小姐您要去找青音姑娘吗?”她说着翻出了一套衣衫,款式简洁,俨然是一套男子样式的。
“嗯。”
一刻钟后,马车在一处拐角处停下,一身男子打扮的鱼听雪跳下了马车,山奈要跟上来,被她劝了回去。
不远处有卖面具的摊贩,又随手买了只狐狸面具,随后挤进了人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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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漠北使臣的来访,连带着醉春楼的生意都好了几分,往日她一进来便有姑娘围上来,今日却都走到一楼中央了,仍旧没人注意到她。
正想直接上二楼时,转身却与一名酒气熏天的男子撞在了一起,鱼听雪倒退几步撞在柱子上,一声闷哼。男子口齿不清,张嘴就骂。
“哪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撞老子,不知道老子是谁吗?”
说着摇摇晃晃地就要一巴掌扇下来,鱼听雪闪身躲过,一脸晦气地拂了拂衣袖,不欲与他纠缠。
可男子并不想放过她,见她欲走,竟伸手去扯她的衣袖:“今天不给老子跪下赔礼道歉,这事就没完!”
“拿开你的脏手,再碰我一下,这只手你就别要了。”鱼听雪神情愈冷,似在看着一团脏污。
男子闻言来了精神,努力瞪大了眼睛去瞅鱼听雪,见她竟是个模样十分俊俏的小公子,瞬间像饿狼碰到了小羊。
“呦,小公子身段真不赖,要是答应和老子喝顿酒,那就放过你,如何?”
鱼听雪看着那副嘴脸愈发反胃,却拿他没办法,只能四处闪躲,却始终没法甩开他。
不同于鱼听雪的狼狈,二楼阑干处的拓拔晗格外潇洒恣意,提着壶酒自斟自饮,欣赏着楼下的闹剧。
一旁的青衣女子神色焦急,眼看鱼听雪就要招架不住,急忙跑下楼挡在两人中间:“这位公子实在对不住,您看可否给我两分薄面,放过这位小公子?”
“青音,这事跟你没关系,”鱼听雪又将青衣女子拉到身后,冷冷睨着男子,“我今日倒是要看看,你能将我如何?你有几个脑袋能让你掉!”
鱼听雪不再刻意压制气场,独属于百年世族底蕴的上位者气势自然流露,男子竟有瞬间呆滞。
这,这清瘦男子的眼神竟与他见到的那些官老爷一般吓人!
但他此刻骑虎难下,还是硬着头皮去拉扯她。
突然一柄匕首破空而来,恰好刺进男子手腕,男子吃痛惨叫,紧接着一道身影从二楼飞掠而下,一脚踹在男子胸口,男子轰然倒下,惨叫连连。
拓拔晗一脚踩在男子胸口,一手拔出匕首靠近他,笑眯眯开口:“你看我长得怎么样?够不够格陪你喝酒?”
鱼听雪一看是拓拔晗,先前被压下去的火气瞬间冒了出来,恨不能用眼睛将他背上戳出两个洞。
拓拔晗突然歪头瞥了她一眼,似是好奇多俊俏的男子才能男女通吃,可惜只看到了一副狐狸面具,和一副带着莫名怒气的眸子。
“青音,咱们先走吧。”她往后躲了躲,避开他探究的眼神,趁人都在看热闹,拽着青音上了二楼,躲进她房间。
青音在醉春楼处境并不好,是以房间也较为僻静,关上门便将外面的嘈杂尽数隔绝。
“鱼姑娘今日找我有事?”青音倒了盏茶推到她面前,倒也并不担心拓拔晗如何收场。
她们二人相识多年,彼时她初来乍到,被人当街羞辱,是鱼听雪替她出头,事后得知自己的身份,也不嫌弃,偶尔还会来看看她。
倒像是交浅言深的知己。
鱼听雪却不喝茶,苦笑着问:“有酒吗?”
青音点点头,从柜子里抱出一小坛酒,推到她面前,鱼听雪仰头喝了一口,闷闷地不说话。
“是因为你要和亲的事?”
鱼听雪惊讶地看她一眼,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青音不自在地将头发挽到耳后,又替她倒了杯酒:“听楼里客人讲的,说丞相之女被封公主,不日便要远上漠北去和亲。”
鱼听雪趴在桌子上,苦中作乐地感慨这消息传得真快,她也算是出名了一把不是?
“你是觉得漠北贫瘠,民风野蛮,自己适应不了?”
鱼听雪没答话,起身走到窗户旁,凭栏远眺。入目满是上京城的繁盛景象,宏伟悠久的红墙金黄琉璃瓦古建筑,人声鼎沸的大街小巷。
腻了吗?不腻。
可累吗?累。
朔风扑面而来,夹着几分冬日的寒气,她昏沉的脑子略微清醒,话也被吹得断断续续,青音却听得格外清晰。
“是,但也不全对。”
“我出身百年世族,五岁启蒙,七岁读史,凡兄长所学,我皆有所涉猎,家族亦从不因我是女子而对我多加约束。我曾一度以为即使自己不能像男子一样征战沙场、沉浮宦海,却总是能替自己的一生做主的。”
她自嘲般摇头轻笑,眼睛酸涩。
“可今日我才知道,我与这世间女子并无两样,不过都是一群被别人捏在手心的可怜虫罢了。”
“命若浮萍无定根,哪堪雨打风吹去。”
“青音,你我不过都是这世间浮萍,风吹到哪,就得在哪落子生根。”
屋子里静极,只有烧得通红的炉火爆出的“噼啪”声,青音心底暗叹一声。
女子命若浮萍这道理,她自小便已切身体会,可西楚贵女鱼听雪,又哪里能懂得呢?
但是这日子总要过下去,这局面总要有人去扭转,不是吗?
青音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于窗前,冷眼瞧着上京的盛世之景。
“听雪,你知道吗?我母亲其实是漠北人。”
鱼听雪转头看她一眼,这倒是第一次听她提起自己的过往。
“我幼时随母亲生活在漠北,那里与中原的富庶不同,物资匮乏,基本靠抢,”她看着鱼听雪震惊的表情,轻笑了一声,“很不可思议吧。”
鱼听雪的唇微微抿了起来,中原之所以对漠北有偏见,就是因为那里崇尚武力,不再把礼仪规矩奉为圭臬。近些年虽然已经好很多,但漠北人骨子里的野蛮始终存在。
“中原士子不愿入漠北为官,可漠北的教化、治理却仍旧需要读书人。听雪,我讲这些并非劝你如何,而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漠北将是你一展才华的最佳战场。”
青音转身看着她,眼神诚挚,声音温和而有力:“而天下女子所面临的困境、不公,都需要一个上位者来自上而下地抗争。”
“而你鱼听雪,可以是这个人。”
鱼听雪有一瞬间的愣怔,似是第一次认识她,原来谦和解意的青音也能字字珠玑。
她轻“嗯”一声,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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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听雪走后,拓拔晗推门进来,可直到他坐下,青音都不知在沉思什么。
他敲了敲桌子,青音猛然回过神来。
“殿下。”青音站起身,转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纸,恭敬放到拓拔晗手中。
他展开一看,赫然正是西楚重臣的各种信息,他叠了起来放到胸口,随口赞道:“做的不错。”
“刚刚那是何人?”
“是……丞相之女鱼听雪。”青音思忖半晌,最终如是说道。
拓拔晗有片刻的惊讶,那姑娘看着是个乖巧规矩的,竟会放下身段来这种地方。
但随后他便不甚在意,点点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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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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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月白如雪,清寂冷辉洒满青石台阶。鱼听雪的房中却依旧灯火通明,尚能看到她抱膝而坐的身影。
青音的字字句句就像古寺洪钟,在自己脑海里一遍遍回响。
作为女子,她已比大多数人幸运,出身显赫,有机会读史明理,自该为她们走出一条路来。作为读书人,她亦有责任去教化百姓,为苍生谋一份安稳。
命若浮萍又如何?
今日落子生根,谁又能知晓来日是否可以开花结果呢?
她嘴角露出笑来,熄灭了烛灯。
翌日一早,她前去母亲院子,却被告知母亲一早便入了宫。她又套了车去宫门口等候,虽说母亲未曾留下片语,她却能猜到母亲是去求太后了。
只是这天家旨意,又怎么可能朝令夕改?母亲不是不懂,只是仍旧想用尽一切手段留住自己。
鱼听雪对这并无多少留恋,只是舍不得双亲。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可自己这何止远游,此一去恐怕今生都再无相见的可能。
临近晌午,未见母亲出来,反倒是皇帝身边的内侍走了出来,见鱼听雪等在一旁,立马堆起笑走了过去。
“奴才见过公主殿下。”说着便作势要跪下去。
鱼听雪忙伸手虚扶了一把,温言道:“公公不必多礼。”
“哎呦殿下,您在这就好了,奴才不用再去相府跑一趟了,”内侍满脸堆笑,老脸上布满了褶子,“您快随奴才进宫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陛下因何事寻我?”鱼听雪说着摘下腕间镯子,塞到内侍手中,忧虑道,“我母亲一早就进宫了,莫非是母亲出了事。”
内侍不动声色地将镯子收了起来,闻言摆手道:“丞相夫人正在太后宫里喝茶呢。可陛下找您奴才们也不知道是为何事。”
“多谢公公了,劳您带个路。”
听闻母亲没事,她总算不再惊慌,落落大方的跟在内侍身后进了宫。
一路七拐八拐,内侍带着她到了承德殿,这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她在门口站立许久,才被传唤进去。
殿内亮堂如新,皇帝坐于宽大桌案后的椅子上,正埋头批改奏折,身后是摆满了书籍的书架。
听到脚步声他停下笔,眸光锐利地看向鱼听雪,她站在距离五米的地方,平静地与其对视,也未曾行礼。
似是过了许久,又似只是一瞬,内侍出声提醒她。
鱼听雪垂下眼皮,遮掩住眸中情绪,双手提裙跪倒在地:“臣女鱼听雪拜见陛下。”
“起来吧。”皇帝又恢复了慈和的模样,指着一旁的椅子让她坐下,鱼听雪摇头拒绝。
皇帝轻叹一声,眉间神色似是极为愧疚:“公主年幼,让你代替和亲委屈你了。”
鱼听雪笑了笑没说话,她今年十七,公主可只比自己小一岁。
皇帝抬手屏退了众人,温和道:“你可有什么心愿,说出来朕尽量满足你。”
她刚想说没有,又心念一转,俯首恭敬道:“陛下,臣女的母亲尚未有诰命加身,臣女此去恐再无归来之日,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母亲。”
皇帝点点头:“是该如此。”
他起身从桌案后走出,话锋又一转,似诱惑似威胁:“鱼听雪,你可愿替朕做一件事?”
她尚未回话,他又自顾自道:“如果西楚能拿到漠北的边防图,那便可以最小的损失攻下漠北。”
“而你就是西楚的大功臣,届时朕可许你一切要求,不管是太子妃之位,还是你鱼家世代袭爵,朕都可以满足你。”
“鱼听雪,你愿意做这个大功臣吗?”皇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威压十足,不容拒绝。
鱼听雪衣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后背出了层薄汗,她向后退了一步,盈盈拜倒:“臣女愿为陛下效劳。”
她今日要说出不愿二字,恐怕连承德殿的门都走不出去,母亲也会被自己牵累。
而至于他所许的那些承诺,更是无稽之谈。在西楚攻打漠北时,自己就要第一个被杀掉示威,又何来日后的太子妃,爵位世袭呢?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双掌轻拍,门外走进来一黑衣女子,神情冷漠。
“这是飞鸢,日后在漠北,便由她护着你。”
“是。”鱼听雪低垂着头,神情冷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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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街大使馆。
霞光透过窗格照进屋子,地面上形成斑驳影格,自成画卷,可屋子深处却显得有些幽暗,不甚明朗。
拓拔晗坐于桌案后,仔细擦拭着手中之剑,似是出了神。外面走廊传来轻微响动,不知藏身于何处的荆乌幽幽出声。
“莫乘风来了。”
他擦拭的手一顿,随后响起了敲门声。
“进来。”
门扉“嘎吱”一声,门口出现一道麻衣身影,身材干枯瘦小,头发灰白,脸上覆着一个玄铁面具。
他合上剑鞘,抬头看着这个向来寡言少语的老者。
此人他并不了解,只知晓多年前他凭空出现在漠北,只借一条收剿江湖势力之策一跃成为王庭座上宾,地位尊崇。
而漠北这些年蒸蒸日上,亦得利于此人的治国良策。此次父王不知何意,竟将他也派了出来。
“莫先生找我有事?”
莫乘风的腿脚有些不好,短短几步路走了许久,他坐下歇了口气,嗓音嘶哑地问:“殿下下一步欲待如何?”
拓拔晗起身提起茶壶,走到他面前倒了一盏,恭敬递给他:“莫先生以为如何?”
“我刚接到消息,徐峥已出了燕北境,不出十日便要抵达太安城,”莫乘风端起茶盏吹了吹茶叶,又道:“今日晌午赐封公主的诏书也已下达。”
他坐在了桤木桌子另一侧,试探着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让我尽快辞行返回漠北?”
莫乘风嗤笑了一声,似是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幼稚,他反问:“殿下觉得徐峥如此急于回京是为何?”
拓拔晗手指在桌面轻敲,眯着眼道:“徐峥这老匹夫向来视我为死敌,一直都想弄死我,此次匆忙返京,估摸着是想把我的命留在太安城。”
莫乘风一瘸一拐往外走,嘶哑声音传了过来:“殿下比大殿下聪明上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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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亥时。
鱼听雪侍奉母亲吃完安神药汤,关门出来刚想回房,便被父亲身边的随侍拦住。
“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鱼听雪点点头,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去。泠泠银霜洒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略显孤寂。
随侍推开门,她跨过门槛走进屋内。
烛火昏黄,光影摇曳,鱼言哲坐在桌后捧着本书在读,头发花白。
“父亲,您找我?”鱼听雪压抑着心头的酸涩,扬起笑脸,上前将烛火拨亮了些许。
鱼言哲似是才注意到她来,“哎”了一声,放下手头的书,站起身到了桌榻旁,招了招手。
“听雪啊,来陪爹下两盘棋,”他将棋盘寻了出来,摆在桌上,笑呵呵道,“咱父女俩好久没下棋了。”
鱼听雪夹了两块银丝碳放进火炉内,又将茶壶架了上去,不一会水便滚开了,捻了两簇茶叶进去,茶香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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