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华漫无目地奔跑在行人拥挤的街道上,但因为街道太窄,人太多,她时不时地被人撞得东倒西歪,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她只知道父王原本可以继续宠溺自己下去,让自己当一辈子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佑儿原本可以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甜儿原本不久就要出宫了,觅一个良人和美度日,小菊原本要陪自己吃喝玩乐一直到老,北栀原本要继承长辈衣钵投身军旅,立誓要做黎国的第一位女将军,肖统领原本继续守卫王城,做众人眼中的英雄,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他们悲惨的死亡却成了别人功成名就的垫脚石,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此时正在载歌载舞庆祝他们的胜利,他们的欢声笑语是对已逝之人的亵渎,更是肆无忌惮地践踏苟活之人尊严,骊华像被挂在火炉上炙烤一般,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着、沸腾着,她平生第一感到一股冲动,一股想手刃仇人的冲动,一股想痛饮仇人之血生吃仇人之肉的冲动,这种冲动吞噬了骊华的灵魂,灼烧着骊华的身体,直到骊华跑得筋疲力竭方才停歇。
弯着腰、喘着粗气的骊华再也没有力气前行一步了,稍稍平静下来额骊华抬起头,丞相府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从长宁街跑了回来,此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好好想想,若想通了,可随时到青芷堂找我”其实在刚刚奔跑的途中,一个想法已经越来越清晰,骊华想着便跑进丞相府径直向青芷堂走去,家丁认出她自是不拦着。
丞相所居的青芷园在相府正堂之后,骊华踉跄地来到青芷园门口,正欲进入,却被门口的侍卫阻拦,是以无丞相允诺不得进。骊华看到院内屋中灯火明亮,丞相确在院内,就在门口喊道:“丞相…丞相…有事…求见,丞相!”骊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却没有人从屋内走出,如今的她想通了,明白了自己今后要走的路,可仅凭她一人是走不通的,既然丞相当日给予她选择,那证明丞相自有筹谋,当下既已站在了这里,骊华就已经打算破釜沉舟,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丞相府虽然离望楼较远,但青芷园安静,隐约还是能听到烟火轰鸣之声。今夜月色如水,世间的热闹仿佛已与骊华无关,只见她思索片刻,向后稍退一步,在青芷园门前笔直地跪了下去。在骊华的记忆中,除了自己母后去世时灵堂前的跪拜,她已经很多年不曾屈膝下跪了。因为母后早逝和父王溺宠,让骊华在极端骄傲的表面下潜藏着极端敏感的内心,可如今她不再顾忌什么骄傲什么尊严,不管是为了已逝的亲人,还是自己,她都要这么做,她要为了那些失去的亲人们报仇…
忽然一片乌云飘过,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雨水浇灭了热闹的烟火,冲散了熙攘的人群,只有骊华在雨中静静跪着,雨水打湿了脸上的纱布,寒意浸透了衣衫,但骊华并不在意,她一直眼神坚定地看向屋内。突然,骊华的头顶出现了一把伞,陆暮笙持伞而来,将伞大半的部分撑到了骊华一边,“姑娘何需执着,你大病出愈,如今又在青石上跪了快一个时辰,身体如何能受得了?”“我可以。”骊华倔强地说。陆暮笙俯下身子,在骊华耳旁说道:“姑娘历经生死,往后过些平凡快乐的日子不好吗?这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的。”骊华转过头,看着身边的这个男子,他的眉宇间总有化不开的忧愁,“我们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有你无能为力和爱而不得,而我,也要为我故去的亲人和我自己搏上一搏。”说完,骊华继续目不转晴的看向前方。骊华的话让陆暮笙感到震惊,他从未想过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有如此坚定的心志。陆暮笙知道父亲是在考验骊华,他想知道骊华是下定了决心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雨一直在下,陆暮笙在骊华身旁一直撑着伞,过了一会儿,丞相推门而出,站在了廊下:“外面雨大,姑娘有事请进屋吧。”“谢…谢丞相”看到丞相出现,骊华有一瞬的开心,她知道自己通过了考验。由于跪得时间有些长了,骊华只能在陆暮笙的搀扶下起身,慢慢踱步进入园内,行至青石廊下,骊华轻轻推开陆暮笙搀扶自己的手,又噗通一声地跪下,向丞相叩拜道:“请丞相帮骊华实现心中所愿。”陆丞相看着虚弱的骊华说道:“姑娘可知,你选的路很难走,没有人能保证走到最后,你确定自己准备好了吗?”骊华勉强直起身,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些气短的说道:“之前我…我总是在担心自己做不了什么,现在我想通了,不是我可以做些什么,而是为了报仇,为了让他们一尝失去亲人的痛苦,我什么都可以做。”陆丞相听后笑了笑说道:“哦?什么都可以做吗?那如果让你嫁给你的仇人,你也可以做得到吗?”听到这儿,骊华不敢置信的看着丞相,嫁给自己的仇人?骊华跪在青芷园门前之时,脑中设想过她在未来复仇之路上可能面对的苦难和付出的代价,但要与自己的仇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对的选择却是骊华始料不及的。
看着陆丞相嘴角渐渐浮起的笑容,骊华仿佛听到了那抹笑容背后的讥讽,‘怎么,连着也做不到吗?那还谈什么决心,谈什么复仇’骊华双手握紧了拳头,她单薄的身体在雨中颤抖着,既然要选择那条艰险之路,她原本就决心舍弃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既然如此,自己有何必如此矫情呢!突然骊华好像想到了什么,望楼上那些贵妇们的闲言碎语中,东夷国意于炎国结亲,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陆丞相所说的嫁给自己的仇人是指……骊华看着站在廊下的陆云青,她终于明白也许从陆家肯从炎国手中救下自己的那天起,就是在为今天打算,让她去望楼不是巧合,他的刻意安排,他知道自己会知道真相,他也料中了自己的选择,原来东夷国一直在提防炎国啊。此时陆云青也在看着骊华,他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他知道骊华已经做好了选择。
陆暮笙看着痛苦纠结着的骊华,他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艰难,当他准备向父亲开口求情“父亲…”谁知陆暮笙话刚出口,骊华便打断他开口道:“我愿意。”声音不大,却充满力量。此时丞相也敛去了刚才的那副笑脸,表情严肃地走到骊华面前,郑重地道:“骊华公主是聪明人,既已知陆某心中筹划,那便知道今后……已再无退路。”
“丞相放心,我既已下定决定,也不会给自己留下退路!”骊华坚定的说道,“既如此,今日之约便算达成,陆某定竭尽所能实现公主所愿。”说完,不便行礼的陆丞相便向骊华低头示意。看到这一幕,骊华知道陆丞相已经决定倾尽所有帮助自己了,其实又何尝不是在帮他自己呢?了却心愿的骊华,一瞬间失去了意志的支撑,无力的向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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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立雪之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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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骊华已然下定了决心,那么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治好骊华脸上的伤,脸上的伤因为之前浸染过海水所以有些严重,需要请更加高名的医师诊治,但这名医师眼下不方便出诊,所以陆暮笙只能带着骊华前往那名医师的所在。
于是乎,一个晴朗的夜晚,陆暮笙带着骊华向夫人辞行,临走前夫人拉着骊华的手多次嘱咐她千万要保重好身子,深秋将近,还特意给她备下了抗寒的裘袍,之后便目送骊华坐上马车离府而去,似乎那位医师的所在颇为神秘,所以陆暮笙和骊华未带任何侍从,一辆马车、两个人在如水的夜色下慢慢前行。
恍惚中耀眼的光芒透过马车的缝隙照了进来,唤醒了不知何时熟睡的骊华,多亏了这身裘袍,晚上睡在马车上也不觉得寒冷,骊华跳下马车,看到依偎在不远处树旁的陆暮笙。许是听见了动静,陆暮笙亦醒了过来,稍稍整理了衣衫后道:“我们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还来及用些早膳。”颠簸的马车上,骊华率先打破了沉默,“昨晚天凉,其实……你可以在马车上睡的。”“姑娘身份尊贵,陆某怎敢僭越。”他的回答总是这么循规蹈矩,滴水不漏。
果然不出一个时辰,他们便看到了一所园子,该园依山而建,倚云旖旎,袅袅烟霞,美不胜收,陆暮笙说,“此园名为“立雪园”,是王室别苑,我们要见的医师便在其内。”骊华道,“看来……丞相真是下了本钱啊,连看病都要选在如此奢华的场所,想来里面的医师,来头也一定不小吧?”陆暮笙道,“猜得不错,里面的医师便是人称“鬼医”的岐岩,他医术高超,手法诡谲,有起死回生之术。”骊华颔首,然后东张西望地问道,“即为王室重地,为何未见守卫呢?”陆暮笙笑了笑道:“守卫武功高强,且隐在暗处。其实昨晚我们已经进入了别苑属地,否则陆某又怎会安心露宿野外。”“原来如此,可即使重重守卫,我们依然可以犹如入无人之地,看来陆公子……应不是第一次来了吧?”骊华问道。陆暮笙看了一眼骊华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了句“医师已在里面久候了”便向立雪园走去。
立雪园不愧为王家别苑,寰宇楼阁,水榭高台,虽是秋景略显萧瑟,但长青松柏,映山红枫,曲高雁鸣,亦别有一番风味。正当骊华欣赏园中景物之时,一个年迈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陆公子,好久不见啊?”骊华顺着声音看去,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撸着胡须健步走来。只见陆暮笙向老者作揖一拜,很是客气道:“岐爷爷多日不见,精神越发好了。”然后看向骊华,“这位姑娘便是……”陆暮笙还未说完,老者一挥手打断他道:“不必多言,昨日你父亲传来的书信老夫已经看过了,既然伤在脸部,还是尽快医治的好啊。”说着便拉着骊华向内堂走去。
岐医师给骊华切完脉,查看了她脸上的伤势后道:“哎呦,小女娃娃年纪轻轻伤得却是重了些啊。”骊华嗤笑道,“确实九死一生,能活着……许是上天垂怜。”岐医师看了一眼骊华道,“既然劫后重生,就该好好活下去,怎得刚出虎口,又要入那狼窝?”骊华道,“因为既然我觉得既然活着,那就不能白白活着,我虽力薄,但亦想为逝去之人做些什么。”岐医师轻叹一声道,“你既已下定决心,老夫多说无益,你脸上的伤已深入肌理,若想不留疤痕,怕是只有改头换面了……”此言一出,骊华惊讶不已,“改头换面?您是说……我的样貌会改变?”岐医师点头道,“不错,修补肌理,且不留痕迹,需要改变姑娘原本的五官布局,这样一来姑娘的样貌可能会与之前……大相径庭。”
其实骊华之前的样貌并不是很出挑,她也从未觉得自己是个美人,但她的脸上留着阿爹和阿娘的影子,每每思念亲人,她都会顾影自怜,怀念那些美好的过往,仿佛亲人从未离开过自己一样。这世间之事往往就是这么无奈,你越想留住的离开地越快,你越想要逃避的却总是挥之不去。骊华想来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朋友,到如今竟还要将这一张脸面也舍弃了,果真啊,人……若想要干成什么事情,总是要付出对等的代价。
许是看到了骊华的踟躇,陆暮笙向岐医师使了个眼色,岐医师便会意了,“这……这对姑娘而言,确实是件大事,姑娘刚到园中,不妨先休息一下,等想好了再说也不迟。”说罢,医师便准备同陆暮笙退出房去。“不必想了,一切全凭医师安排。”骊华决然起身道。“好,既然姑娘心意已决,老夫……这就开始着手准备。”说完岐医师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陆暮笙看着骊华站在窗前孤决的身影,“姑娘,可是真想好了?”“骊华已是无国无家之人,留着过去的样貌除了徒增伤怀,又有何用,而且…”骊华转身,似笑非笑地看向陆暮笙道,“这不正是你们希望看到的结果吗,一个新的样貌,一个新的开始,对你们应该更有用才对。”听出了话中之意的陆暮笙,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说,“姑娘早些休息,有事唤我便是。”说完便退了出去。
为了医治达到最好的效果,岐医师嘱咐骊华这几日要早早睡下,陆暮笙则闲来无事,常常立在屋外亭下吹笛,一曲过后,岐医师喝彩道:“陆公子笛音无双啊,要是以后听不到,也觉得甚是可惜啊。”陆暮笙恭敬向岐医师一拜道:“岐爷爷说笑了,既然岐爷爷已然明了父亲意图,晚辈就不多说了。”岐医师摇了摇头,叹息道:“你父亲对老夫有恩,本以为两年前你父亲找到老夫时,这份恩情就算是还上了,谁知…哎,如今过了两年,老夫也未实现当初的承诺。”
陆暮笙亦有些怅然道,“岐爷爷无需自责,若不是您,那位…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自你来到这立雪园,可曾……去看望过她啊?”岐医师问道。陆暮笙沉默了,既没说去过也没说没去过,“你啊,什么事都往心里藏,只怪老夫功力不够……救不了那位。”说道这儿,岐医师的语气中似有些自责之意,可他随即又挥手道:“罢了罢了,人各有命,等老夫医好了这位姑娘,老夫与相府就再无瓜葛,以后莫要再找老夫了。”说完,扭头便走了。
立雪园即为东夷国王室别苑,想来王室享有的规制、随从、侍俾定然一应俱全,可刚到园中半日,骊华就发现,这里似乎除了陆暮笙、岐神医和她外,再也未见到半个生面孔,一日三餐是由陆暮笙负责,可梳洗、换装、打水洗澡就只能自己动手,待遇明显要比丞相府差上许多,看来这是陆暮笙刻意为之。
可若单为给她治伤,如此谨慎着实有些夸张了,难不成这立雪园里……还藏着什么别的秘密,值得如此大费周章的保护。对了,当时陆暮笙来立雪园之前说,医师有事不方便来丞相府,可如今看来那个岐医师整日除了摆弄药草,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那他不能离开立雪园的原因又是什么呢?骊华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从丞相府到立雪园,似乎总有什么力量在推着自己往前走,让自己在一条漆黑、幽暗、看不到尽头的道路上,愈走愈远。可每当自己害怕想要退缩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就会突然出现,它不停地嘲笑着自己的懦弱,不停向自己展示着那些去世之人临死的惨状,而那些刽子手们此时又是如何的快活自在,每每至此,骊华就感到周身血脉翻滚,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炙烤般难受,骊华终于明白了何为仇恨,何为仇恨的煎熬。
有岐医师亲自调配的药汤养着,加之立雪园恬适安逸的环境,在这里住了几日的骊华,只觉得神清气爽。这日四处闲逛的骊华,看到了正在研磨药材的岐神医,便上前问候道,“岐爷爷安好,我看岐爷爷今日气色格外清朗,难不成爷爷还会长生不老之术吗?”岐爷爷笑道,“呵呵,这天下哪有什么长生不老,人活一世尚且不易,还要长生不死,那岂不比死更难受吗,你年纪小,很多事情还没活明白呢。”“是吗?爷爷话里有话,莫非爷爷您…还知道些什么?”骊华收起刚刚玩世不恭的态度,语气凝重地问道,岐爷爷道,“在我的眼里,你们不管身份如何,都是我的病人,可病与病不同,外伤易治,内伤难医啊,一个个的都是执念太重,孰不知只有放下执念,方能寻得一方净土啊。”“爷爷说笑了,要是那么容易就放下了,那这天下之人不都得道成仙了吗。既然爷爷不愿多说,我亦不会多问,我想该我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知晓一切,如今的我只要乖乖听话,配合您医治便是了。”说完骊华向岐神医盈盈一拜便离开了。看着骊华离去的身影,岐岩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可怜啊,都是天之娇女子,生逢乱世难为人啊……”
到了正式医治的日子,岐医师将骊华领入事先已经布置好了一处干净的所在,给骊华服过麻沸散,等骊华睡熟后,他便拿出银针和各种小刀在骊华脸上挥动了起来,岐岩医术无双,虽然多行凶险之法,但只要他有把握的事情,基本就已经成功大半了。果然不出三个时辰,当他挥完最后一道,一抹额前的汗水,骊华的脸已经焕然一新,只有依稀可见的伤痕,需要慢慢恢复。重新为骊华裹好白布后,岐医师推门而出,对候在外面的陆暮笙说,“再过一个月她脸上的白布就可以去掉了,在这之前要按时上药,戒酒戒辛辣。”陆暮笙一一应下后,岐医师便回房休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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