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丽也看一眼昏睡中的少年,思如潮涌。
此时对他来说,时间就是生命,能抢一刻都实属宝贵,别说能抢将近一天时间!
想到“小指头”时日无多,她狠心一咬牙:“就走绝尘崖!”
第二天凌晨队伍就出发了,留下桦林里三堆了无温度的灰烬。
穿过两座平缓的大山,越过一片广袤的高山草甸,横渡两条结冰的河流和一面冰湖后,面前赫然横亘出一面陡峭山崖。
牛、马、车显然无法从山崖下攀爬上去,阿古丽于是果断分出八名军士,让哥舒和瓦妮莎领队,牵着牛马绕道前往黄石山。
吴羡仙在地上画了绕道的线路,哥舒铭记在心,领命和八名军士牵着牛马赶着车,朝山崖东边去了。
临分别前,林忘尘不放心,一再叮嘱哥舒,不要拿鞭子抽糖葫芦,它怕疼。
仰望着乱石堆叠的山崖,阿古丽心里直发怵。这一踩空摔一跤,就得直接去找阎王报道了。
她看了看裹得严严实实的连穆羽,又看看幽冥二老,硬着头皮问道:“两位护法有办法把他弄上去吗?”她情知二位护法并不愿意帮连穆羽,但眼下情非得已,不得不向他们求救。
幽阴护法抬头看着数十丈高的悬崖,一个阴沉的声音从兜帽里传出:“难上加难。”
冥风也不等公主询问,低声尖气道:“无能为力,万一失手,我们担不起这罪责!”
阿古丽冷笑着点点头。是啊,万一这两位故意使坏,爬到半路把连穆羽摔落下去,岂不是前功尽弃?
她感觉问二位护法纯属多此一举,只得又看向二位修士。
“好吧,”林忘尘见阿古丽眼神恳切,爽快答应,“找个力气大的在前面拖着他,我俩在后面兜着,就算前面万一遇险没拖住,我们也能护住他不下坠。”
“那就我来拖他,你们好生在后头看着!”蒙狯粗生大气道,扬了扬那条金属假肢。
雷雁栖和另两位军士把连穆羽绑扎实,前面留出丈余的拖绳,两边也系了可供拽紧的二尺索套。
蒙狯将拖绳挂到肩头,伸手攀住山崖下凸出的石块,向上爬去。林忘尘和吴羡仙站在后面两边,各拽着一圈索套。其余几名军士也找到自觉合适的位置,小心翼翼向上攀登。
吴羡仙仰望上方铁塔一般的蒙狯,不放心,喊话道:“蒙大爷,你可千万别图快,稳当些啊!手下脚下都轻点,别把石头掰松了,免得掉下来砸着下面的人!”
蒙狯哈哈一笑:“放心!保证轻手轻脚,跟猫咪一般!”说着金属假肢攀住的一块西瓜大石头就哗啦一声滚落,林忘尘一侧身,石头贴着胸口落了下去,惊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阿古丽为了让蒙狯稳重些,许诺暗示道:“蒙狯,你把小指头顺利拖上绝尘崖,回去就重重有赏!”
蒙狯一听,激动得一时忘了阿古丽的叮嘱,说道:“公主放心!一定……”说到这儿就卡住了,意识到说漏了嘴。
林忘尘和吴羡仙一听也愣住,这才意识到,几天来朝夕相处的女孩竟然是帝剎国公主!他俩看着多方,撇撇嘴,摇摇头,似乎是懊恼自己眼拙,几天里都没看出来对方身份。
阿古丽还想掩饰,说道:“蒙狯你满嘴胡言,谁是公主?一个臭打猎的,你是想当将军想疯了吧!快抓紧爬!”
蒙狯唯唯诺诺连连称是,卯着劲向上攀去。
山崖上石头都冻得滑溜,好在石头缝隙里时不时冒出些藤蔓小树,可以抓住借力。几名军士更是借助短刀匕首,插入石缝之中,手吃住劲了,再往上一步步落脚,稳妥安全。
幽冥二老身轻如燕,一心护着阿古丽。
停停歇歇,只花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有惊无险登上了绝尘崖。站在崖顶,吴羡仙指着前方一座葱茏山峰道:“那就是黄石山。”
稍作休整,一行人朝那座黄色山峰走去。
蒙狯力气大,依旧拖着连穆羽,心想着公主刚才的承诺,美滋滋的。他现在虽然深得帝刹王信任,但也不过是卫队长而已,远没有将军那般威风八面。
绝尘崖顶是一片开阔山地,林木稀疏,几乎没有显眼的障碍,一行人在阿古丽带领下,一路小跑,两个时辰后就到了黄石山脚下。
阿古丽这才看清,这座冬日里依旧林木葱郁的山峰里,遍布黄色的石头,地面绿草如茵,爬满颜色各异的野花。
她两眼放光,撒开腿,满心雀跃着向山上奔去!
蒙狯和其他人也都与她心心相通,都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
不多时便到了山顶,一汪冒着热气的碧湖悠然现身。
“终于到了!终于到了!”伫立在一棵巨盖般的云松下,阿古丽低声自言自语,眼里噙满泪水。
她擦了一把眼泪,回头看向双目紧闭、嘴唇青白的连穆羽,仿佛看到他睁开眼醒来的样子。
经过一番商量,众人决定兵分几路,绕湖去寻灵鹿。
阿古丽命令道:“找到了就活捉,难以活捉就击杀。鸣哨为号。”
林忘尘和吴羡仙虽然觉得击杀灵鹿不妥,但救人性命事大,也不好反对。他俩跟着阿古丽,还有拖着连穆羽的蒙狯,一同朝湖边走下去。
幽冥二老和几名军士分散去往不同方向。
翡翠湖水给阿古丽注入全新希望,也带给她力量。女孩箭步来到湖边,打量着四周,寻了一处开着黄花的花丛,悄声叫同伴们藏身过去。
此处隐蔽,周边没有大树巨石遮挡,视野也开阔,是绝佳的观察点。
阿古丽坐下,才感觉到喉头火辣辣一阵干疼,原来之前一心扑在赶路上,口烧干也没在意,她取下水囊,仰起头,咕嘟咕嘟喝了半饱。
见不远处有几棵高大雪枫树,林忘尘和吴羡仙各挑了一棵,飞身上树,据高观察。
轻笼水雾的平静湖面上,一对鸳鸯正缱倦缠绵,两只黑天鹅自在悠游,过了会儿,又有一群黑胸脯的麻鸭飞过来,扑棱棱落入湖中,水花四起。
阿古丽紧盯着湖岸,满心盼着灵鹿现身,同时也期待着听到同伴吹响的哨声。
凌烟湖真是山中飞禽走兽的福地,不光是鸟儿爱在湖里徜徉,时不时会有兽类也来到湖边饮水。
一只毛发油亮的棕色狐狸从阿古丽身旁窜过,前肢踩在水里,伏身舔了好一阵湖水。又过一会儿,一头成年野猪领着七只小猪崽也来到湖边,站成一排,井然有序地喝着水……
阿古丽看着络绎不绝前来的鸟兽,目不转睛,生怕一眨眼就会错过灵鹿,生怕一眨眼,就会与挽救“小指头”的宝贵机会失之交臂。
蒙狯见公主一直瞪着眼,盯着湖岸一动不动,看出她紧张又煎熬,轻声提醒道:“公主,要不您先歇会儿,属下盯着呢!”
阿古丽头也不动,眼也不眨,嘴也不张。没有应答,不知是因为太全神贯注没听到蒙狯说话,还是不愿搭理。
一直趴到将近傍晚,还是没见到灵鹿的影子。
蒙狯强忍住一个哈欠,看一眼摆放在他与公主之间的连穆羽,发现他一直发白的脸色有了变化。
“公主,你看,小指头脸变色了!”他悄声道。
阿古丽这才回头。
之前一直盯着湖岸,距离较远,现在陡然转换视距,要看近处,视野突然模糊,她揉了揉眼,睁开再看,果然,连穆羽的脸色正在转变。
六天来,他的脸色一直稳定在毫无血色的惨白,虽然以常人眼光看来,他已然没有生命迹象,但再仔细些看,那白石灰一般的脸色里,多少还透出些莹润,保有点弹性,并非全然的枯白。而现在,皮肤中那显示最后一点生命力的莹润正在消失,白色正在转青。
阿古丽心知肚明,这白转青预示着最后元气的消逝。
她默默祷告着:“你一定要撑住,撑到我给你喂灵鹿血!”
然而一夜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翌日清晨,林中尽是鸟语虫鸣,一拨又一拨动物前来凌烟湖畔汲水。
阿古丽一夜未睡,眼圈发黑。她发现连穆羽整张脸的白色都消褪殆尽,从额头到下颌,一色发青,而且青色中隐隐透出黑灰。她扒开连穆羽衣领,发现脖颈和胸口肤色也已变为淡青。
她知道,当他全身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后,就算弄到再多的灵鹿血,也无力回天。
她视力已经模糊,情知难以再扛下去,只得摇醒还在沉睡的蒙狯,要他接着盯,自己先眯一会儿,说完倒头就睡了过去。
林忘尘和吴羡仙在雪枫树上各守了半夜,一无所获。他们从树上跳下,在林中活动一番筋骨后,来到花丛边探看连穆羽,见他脸色已变,情知大事不妙。
再看侧卧于一旁的阿古丽,湖风掠动发梢,微微撩起面纱,露出她半张秀丽侧脸,尤如海棠春睡,芙蓉初放,而眼角眉梢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
二人心下恻然,默默转身,又回到树上,继续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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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午时一过,下起雪来。
阿古丽睡醒,忙问蒙狯有没有发现,得到否定回答,一脸失落,再看连穆羽,已经面如死灰。一想到七天来的奔波劳苦终将是白忙一场,心里系挂之人也将于半日后撒手人寰,阿古丽不由悲从中来,暗自饮泣。
就在香璎公主黯然神伤之时,背后山林某处传来细细的哨响,她顿时振作,来不及抹泪,赶紧抓起胸前骨哨,放到嘴边,运足气力吹响。
哥舒和瓦妮莎一行人循着哨音来到湖边。
眼见是绕远路而来的另一拨人马,阿古丽大失所望。新来乍到的马匹见到清澈的湖水,一涌而上,糖葫芦看到一日不见的两位主人,哞哞叫着倾诉别离之苦。
林忘尘见到青牛屁股上几道粗黑的鞭痕,怒不可遏,正想去找哥舒理论,吴羡仙一把拉住他袍袖,使眼色叫他镇定。
“现在不是时候!”吴羡仙俯在伙伴耳边说,“沈姑娘正伤心呢,别再给她添堵。”
“晚些时候找他算账!”林忘尘咬牙切齿道。
瓦妮莎带来一个消息,路上遇见二十多位修士,大多是女性,也往这黄石山方向来了。阿古丽不以为意,安排新到众人去别处寻鹿。
雪慢慢下大了,铺天盖地,飏飏洒洒,只过了小半天,凌烟湖畔就银装素裹,玉树琼林。
入夜,月轮高挂,月光与雪色交相辉映,凌烟湖畔竟明亮如昼。
阿古丽眼见灵鹿杳无踪迹,连穆羽必死无疑,一时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突然抽出匕首,一刀割破手腕,将血流如注的手腕放到连穆羽乌黑的嘴边,一手掰开他双唇,任自己的血淌入他嘴中。
瓦妮莎扭头看到这一幕,大惊失色,情急之下,顾不得主仆之分,嚷道:“公主,你疯了!”一把拉过她手腕,一手掏出止血粉,要给公主敷药。
哪知阿古丽心意已决,抽出流血的手腕,又放回到连穆羽唇边:“没有鹿血,我的血也可以救他!”
“公主,不能这样!”蒙狯这才看到阿古丽自残救人,也失声叫道。
林吴二人在雪枫树上听到吵嚷,飞身下树,跑过来一看,也都大惊失色。两人没料到阿古丽行事如此极端,如此不顾一切,竟然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
他们也感佩于姑娘毅然决然的勇气。
林忘尘突然灵机一动,道:“明漪姑娘,你这样非但无用,还伤了自己,就算这位公子魂灵有知,也不会心安理得。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还能延他一日半日阳寿。”
阿古丽只一心救人,听到说还有办法,立时冷静:“什么办法?”
“你先把血止住,我和吴羡仙现在就动手救人。”林忘尘道,他其实也并不清楚,自己临时想到的办法有没有效果。
阿古丽这才顺从地听任使女给自己止血、包扎,目光一刻不离两位修士。
“公主,你为何要这样?你万一出了事,大王非剥了我们的皮不可!”瓦妮莎哭哭啼啼,一边包扎一边说道。
“是啊,不但要剥皮,只怕还要抽筋、挫骨!”蒙狯接过话道,声音发颤,甚是恐惧。
阿古丽眼看着林吴二人,语气平淡道:“你们不懂!我发过冥誓,救不了他,我也……”说着又是哽咽。
林忘尘从储物袋里取出蓝宝蛙,吴羡仙一看,立刻明白,也取出自己那只。两人又取出一个四方小木盒,一手捏住蛙腮,用力一夹,蓝宝蛙嘴里流出一团蓝绿相间的唾液,盛入木盒中。
两人跪在连穆羽面前,抵住他下颌骨与颈部连接穴位,启开牙关,将蓝宝蛙唾液喂入他嘴中,再缓缓抬起他上身,一人轻拍后背,只听连穆羽喉中隐隐嗯哼一声,应是将蓝宝蛙唾液咽入腹中。
两人又把连穆羽放倒,紧盯他面色。
少年那张即使在雪月映照下都黑沉无华的脸陡然间一闪。
阿古丽差点啊的叫出声来,她以为是自己出现错觉,揉揉眼,俯到他面前定睛一看,却发现那道亮光已然消逝。
原来只是稍纵即逝的回光返照。
“起效了!”阿古丽抬头看看林忘尘,又望望吴羡仙,面露惊喜,“再给他喂些!快!快!”
林吴二人如法炮制,将蓝宝蛙口内唾液尽数挤出,又喂给连穆羽。这回少年面色回光时间延长了些,不过也就是一弹指的工夫。
然而这一弹指的瞬间,也足以短暂安抚一颗绝望的心。
阿古丽从这一瞬里望见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人从绝望到希望,往往只需要一瞬,一刹那,一闪念。
“他能醒过来吗?”热切地看着两位修士,阿古丽问道。她这时已兴奋得过头,忘了前一刻还以为连穆羽已经将死,这一刻却贪心不足地奢望他能醒过来。
林忘尘不清楚,吴羡仙也一样。他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而已,并不清楚蓝宝蛙唾液的功效到底如何,刚才连穆羽面色由黑转白,也全然出乎他们预料。
他们对蓝宝蛙的认识,也仅限于过去师父用这种宝蛙的唾液增进功力,尤其在需要法力进阶时,服用此蛙唾液后内力会大为提升。
“可能不行。”尽管不忍令此刻伤心的阿古丽失望,林忘尘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这时容不得他再拍胸脯夸海口了,“蓝宝蛙唾液增加的是人体的气,能提住一口气,但他是血尽而亡,需要回血,因此……”
“明白了,还是得要灵鹿。”阿古丽低下头,喟叹着摸了摸连穆羽又逐渐黯淡下去的脸,“能延一时是一时,至少我能多陪他一刻……”
又熬到天亮。
四下寂然,浑然一个粉妆玉琢的世界。
几人中间的火堆冒着青烟,小火苗噗噗地可劲往天空里攀,可到达顶点就被拉了回去。
阿古丽看着湖边,一只手捂着连穆羽冰冷的脸颊,她似乎意识到,今天,将是这位冒冒失失钻进她闺床的少年在这尘世的最后一天。
这一天过后,他将化为一座坟堆。
可是,墓碑上该写些什么?到现在,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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