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穆羽心一酸,勉力笑道:“会的,会的!”
他又忍不住抬头看向北方。那团狼烟还在上升,无声地告诫着威胁已至。
不多久,庄晟带来一位青衣束发的男子。他面容清癯,身材颀长,一派仙风道骨。一见之下,连穆羽恭敬作揖道:“师父。”少年眼里登时有了别样光芒,像是见到了救星。
师父名叫端木煜,是乌兰城中鼎鼎大名的修士,人称“登云先生”。他在神近山云门宗修了十多年仙法,凡心不死,就又云游四方,发现乌兰城民风淳朴,颇合自己脾性,于是长期驻留下来,收了包括连穆羽在内的一些徒弟。
可是连穆羽对于仙门法术也不甚上心,学了三四年,也只是粗通一二的入门水平。他学得虽然不怎么样,对师父却是恭敬有加。端木煜性情也宽和,对徒弟的不思进取极其包容,从不苛责。几年相处下来,二人虽为师徒,却也情同父子。
连穆羽将师父请进屋,告知中都陷落,问该何去何从。
端木煜从未见徒儿如此恓惶过,微合眼目,掐指一算,叹气道:“中都已坠,帝刹国贪狼中军长驱南下,左、右两军若再破昆仑两翼要塞,则坛城危如累卵,坛城一危,乌兰必亡。”
连穆羽深知师父向来直言不讳,畅所欲言,所以即使话不中听,也并不见怪。姜葇坐在一旁,听到端木煜危言耸听,却气得脸通红:“登云先生,你把我瀚海国说得这般无用,真是门缝里瞧人!”
姜葇在修士眼里只是个不经事的女娃,他未加理会,叹了口气问:“羽儿,你是一城之主,有什么想法?”
连穆羽从来都是无所事事,哪里有什么想法,此刻只能苦笑摇头,无奈看着师父,眼神里尽是祈求。
端木煜道:“东玄大陆二百余年征战不休,帝刹国贪狼军横扫宇内,眼见就要完成征服大业。瀚海国与帝刹国相比,实力差了百倍不止,与之对抗,无异于螳臂挡车。我乌兰城又是瀚海国内最偏僻弱小的城池,就连派军北上驰援,也捉襟见肘。弱小者生存之道,从来就是依附强者。以我之见,一旦坛城被攻陷,就立刻派人送出降书。”
姜葇支棱耳朵听得仔细,听到“降书”二字,气得一拍扶手:“不行!我不答应!”
一旁姜婉也若坐针毡,红着脸嗫嚅道:“师父,瀚海人的祖训……”
端木煜冷笑道:“为师当然清楚。献上降书,或许还能保住乌兰城,为瀚海国留下一星希望,如若不然,乌兰城破,瀚海人或将被屠戮殆尽。”
连穆羽又止不住又抖起来。想了想说:“师父心念苍生,徒儿钦佩不已。不过祖训难违,我若是献城求生,不但活着要被瀚海人唾骂,死后也无颜去见九泉之下的祖宗。”
端木煜端着茶杯,不可思议盯着徒弟:“你瀚海人那么在乎名节,那就死名殉节吧!求仁得仁,也不全是坏事。”
庄晟见话不投机,道:“要不然,登云先生带着城主和城内百姓去神近山避难,我领军士扼城死守,这样一来,既保全一部分性命,又没有违逆祖训,岂不是两全之策?”
连穆羽愤然道:“万万不行!那就是置我于不义,苟且偷生,叫我日后怎么面对世人?”
端木煜一口淡茶下口,道:“当然不行。神近山哪里是说进就能进的。那里除了炼丹修仙的真人,更有吃人剜心的山怪。没有法力的凡人贸然进去,就是自寻死路!”
连穆羽唬得一震,道:“我吩咐姜将军进山,去请法力高强的真人,或许得他们相助,乌兰城和瀚海国能转危为安。”
端木煜一口茶喷将出来,擦嘴道:“徒儿,你真是异想天开!真人得道之前苦苦修炼,为的是什么?就是要远离人群,过超凡拔俗的清净生活。就算能找到,他们哪里还会愿意出山,管这些俗世纷争!”
姜葇抢白道:“你不就管了吗?!”
端木煜道:“我就是个青衣修士而已,凡心不死,所以也没多大成就,就我这点法力,就算请来一百个一千个,也于事无补。”
连穆云一脸惊愕:“一百个一千个师父这样的,也挡不住贪狼军吗?!”
端木煜正色道:“当然挡不住!你以为婼朗族是普通部族吗?错了!婼朗族曾经蜗居在东玄大陆与冰火西域交界的夹缝地带,一个大不过沙粒的小小部落,区区数百人,经数千年演化,像春蚕啃食桑叶片那样,一点点扩大版图,将细长夹缝撑成宽大疆域,直至成就今日的帝国。婼朗族为何能一统东玄大陆?”
姜葇扬起捏紧的拳头道:“没有一统!”
然而没有人理会她。
庄晟听得汗毛倒竖:“究竟为何?”
端木煜面色突然间煞白,道:“因为婼朗族人天生就是黑修士!身怀绝技,法力高强,他们的贪狼军,就是用强大的黑魔法术训练出的一支兽军!”
姜婉听得牙齿格格震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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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连穆羽不死心。他不愿意相信,就连师父这样厉害的人物都会惧怕婼朗族人。如果这样的话,那岂不等于说,瀚海国与乌兰城,看不到一星半点希望了。
不能就这么放弃!
他脸色坚毅起来,再次恳求端木煜:“师父,记得您过去说过,有一些法咒威力无边,能令江河倒流,让日月无光,指山山崩,指海海枯,我相信,只要姜将军找到这种本事的真人,就能挽救我国!”
端木煜还是继续泼冷水:“其一,能找到这般本事的真人,希望渺茫到没有,其二,找到了,他们也极可能不会出山。”
连穆羽不依不饶道:“师父,那就恳请您施法,召唤您的同道,让他们前来帮助我们。”
端木煜道:“适才不是说了么,就算召唤来千百个我这样的,也无济于事!那些青衣修士,都未必敢来!”
连穆羽此时只惦记着城民安危,全然不顾城主尊严,当众跪倒,向端木煜连磕三个响头。他拖着哭腔求道:“师父,整座乌兰城内,就您一个真修士,您不出手相助,这城里三万多百姓,只怕都要沦为刀下鬼!您会十方召神咒,把周围仙山的修士、法师、真人统统召来,他们要什么报酬我都给!”
修士扶起徒弟,道:“傻徒儿,不是为师不帮你。我哪里会十方召神,就连一方两方都不一定能召来!再说了,那些超凡入圣的真人、神人想要的东西,你压根没有!”
连穆羽往前屈膝,作势又要跪倒,只是这一次端木煜加了小心,趁他没跪下就施法,令少年跪不下去。
连穆羽木头似的杵着:“那他们想要什么,我上刀山下火海,也要去弄来!”
姜葇看不下去,从椅上跳下,跑到连穆羽面前,拉他坐下,自己就守在他身边,以防他再跪不通人情的师父。
她瞪着云淡风轻的修士,傲然道:“登云先生,我爹爹肯定能找到有大本事的真人,他从来说话算数!”
端木煜这回正眼瞧了黄毛丫头,笑道:“你爷爷姜夔,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三十年前镇守北部雁宿岭回魂关,区区两千人,愣是将摧枯拉朽的贪狼军挡在关外二十多年!”
姜葇听到说起她从没见过面的爷爷,高高挺起胸脯,道:“我爹爹说,贪狼军的兵马比爷爷的多了二十倍不止,但是都打不过。要是爷爷还活着,昆仑城就不会有事!”
连穆羽眼前一亮,问道:“葇儿的爷爷当年是怎么以少敌多,成功抵御住强敌的?”
修士看向坐在对面的庄晟,大司事道:“姜老英雄手下就有一批会法术的修士,据说有两百多位,白衣真人都有数十位,算得上高士满营。”
连穆羽激动得耳根通红,问道:“那现在他们人呢?”
大司事苦笑道:“几乎都战死了,没死的也怕了,走为上策。”
端木煜叹道:“当年回魂关一战,天下耸动,贪狼兵知难而退,大部队调转方向,继续向东进军,只留小股兵力与姜老英雄对峙。但这一小股,也是贪狼军的一小股,比起姜老英雄的那点兵力,足足也多出好几倍。”
姜葇眼发亮,又是欢喜,又是遗憾,欢喜的是爷爷竟然这么受人敬重,就连登云先生也一口一个“老英雄”的叫,遗憾的是爷爷常年驻守北边,自己打出生就没见过他。
不甘心的连穆羽又问:“那姜老英雄又是怎么找到那些修士的?”
庄晟道:“不是姜老英雄找他们,而是正相反。”
连穆羽不解:“正相反?”
庄晟捋了捋长髯,缓缓道:“是啊,正相反。至于为何那些修道者会主动归附他,各种说法不一。有的说他们是被老英雄的气概感动,有的说他们是害怕贪狼军杀入瀚海国后,帝剎国黑法师会追杀本地修行人,抢占他们的福地,夺取他们的丹道法宝。但是,还有一种奇怪的说法……”
连穆羽前问道:“什么说法?”
庄晟看一眼姜葇,连穆羽也跟着瞥了她一眼。
大司事道:“还有一种说法是,那些修行人从四面八方来到雁宿岭,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只为一样法宝:永夜谣。”
连穆羽惊得往后一仰,差点栽过去。而今世间人传谣也太离谱了。
“大司事,你这是什么话!永夜谣怎么会是法宝!真是胡扯八道!”
大司事见好脾气的城主面带愠怒,不敢再说。
端木煜却道:“大司事没有乱讲。确实有这么一种说法。修行最重要是心静,身心合一。最大障碍也是这一点。心静不了,就只能修到低阶位的功法,无法进阶到高位,更不用奢望天龙尊级了。所以修道者对炼丹趋之若鹜,就是想借用丹药静心安魂,促进修为。永夜谣据说就有这个功效,能镇魂安魄,让人长久入定,堪比世间最高级的修真丹宝。而当年盛传,姜老英雄手里,就有一本永夜谣谱。”
听到这里,连穆羽只觉滑稽得离谱,原本万分悲痛的他竟物极必反,悲极生乐,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胸口发疼。
众人不明白少年城主为何无故发笑,面面相觑,莫名其妙。
好容易止住大笑,少年总算明白,他最为信任的师父也无法替他分忧。师父能想到的只是最简单的投降臣服,而这个最简单的抉择,在连穆族人看来,反而却最为艰难。
是夜,他头一回披上犀皮铠甲,冒着凛冽寒风,登上乌兰城头。
瀚海国的山海大旗威风凛凛,猎猎作响。军士们个个精神抖擞,严阵以待。
明净夜空里,星月挥洒着清辉,东边那片瀚海波平如镜,南边乌兰山脉高峻入云。少年望着熟悉的一切,想到如今无解的死局,身边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分忧,而自己多年来浑浑噩噩,面对困局一筹莫展,鼻头一酸,流下泪来。
他叹口气:如果上天能再给一次机会,一定好好读兵法,学本事,打死也不会再做“抱妇殿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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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仅过半月,北方天际已红透。
兵火烧天之象。
狼烟不断。
信符接踵。
再两日,不见狼烟,连穆羽情知坛城失守。
希望已在等待与煎熬中耗尽,眼下只有一条路,坐以待毙。
帝剎国的猩红大旗赫然出现在乌兰城边。大军已在瀚海边安营扎寨,随风飘摆的大旗上,硕大狼头白牙森森。
连穆羽伫立城头,望着城下那块通往瀚海的长坡,多想披坚执锐,从坡上杀将下去。
然而他知道,这是以卵击石。
一队帝刹兵骑马步上长坡,在城下立住,为首一人向城楼射出一箭,送上招降书,限三日内献城投降。
帝刹兵并排而立,举起长枪。
连穆羽这才看明白,枪尖上插着的球形物是一颗颗人头,共九颗。
有眼尖的军士早认出来,枪尖上挂着的是瀚海王、苏侬王后,还有七个王子的首级。城墙上哭声一片。
连穆羽胸口刺痛,喉头一哽,泛起一阵呕恶,赶忙拿手帕捂嘴,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不等连穆羽吩咐,一队人马已打开城门抢夺首级。
眼看着义愤填膺的军士们接连劈杀数名帝刹兵,将九颗首级全数抢到手,正要返回城内,两名黑袍人忽然现身到城门边,抬起双手,扭动起指爪。
随着两人十指曲张伸缩,乌兰兵士抢到的首级长枪纷纷脱手,战马受到惊吓,嘶鸣着人立起来,兵士纷纷坠马。
逃到城门口的侍卫长从马背上斜斜飞了出去,向上升到与城头齐平的半空。
连穆羽心急如焚,对端木煜道:“师父,快快救人!”
修士早运足真气,两手对准侍卫长,拔河一般朝后用力拉扯。
侍卫长绝望之时,发觉身体正朝城头平移过去,一时又生出希望,两手也游泳一般划着空气,像是要游回城池。
连穆羽见城下一名黑袍人正对着侍卫长施法,赶忙命兵士朝他放箭。嗖嗖嗖一阵箭响,那名黑袍人迅速将牵引卫队长的手对准了飞来箭矢,将数十支黑箭定在空中,捻动枯瘦十指,箭头登时调转方向,对准了城头。他猛一甩手,利箭回射过来。
连穆羽和城头将士慌忙躲避。
眼见侍卫长已离城头近在咫尺,指尖已能触摸到城墙,然而数支夺命箭疾速飞来,将他穿了个透心凉。他的嘴角还弥留着以为能获救的惨淡笑意。
修士奋力将他的尸首拉回到城墙上。
城内又涌出二十多名轻骑兵,其中几位将坠马受伤的同袍救起,奔回城内,其余十多人把黑袍人团团围住。黑袍人并没有把全副武装的军士放在眼里,四只手就似毒蛇狂舞,战马顿时又发狂般嘶鸣腾踢,乱作一团。
然而黑袍人似乎不屑于屠戮这些乌兰士兵,其中一人施法,将地上的九支挑首级的长枪腾举起来,升到七八丈高处,围成一圈悬停住。
连穆羽眼见普通士兵根本奈何不了对手,无奈从腰间解下海螺号,吹响撤退号令。丢盔弃甲的兵士们落荒逃回城内。
冬日灿烂,九颗惨不忍睹的人头暴露在刺目阳光下,刺痛得连穆羽心如刀绞。然而他无计可施,只能任凭对手讥嘲挑衅。
他仿佛看到,敌营的中军大帐里,帝刹王正惬意地躺在王座中,饮酒作乐,面带轻蔑,将瀚海国的最后一座城池当笑话来讲,帐下将士听得哈哈大笑。
帝剎国的两个黑袍人,手无寸铁就将顶盔贯甲的数十名瀚海军人打得屁滚尿流,贪狼王怎么能不笑话自己?
他泪流满面,哽咽道:“师父,能把他们夺回来吗?”
修士黯然:“黑袍人法力远在我之上,惭愧,为师没有办法。”
大司事的三个孙子一齐来到城主面前,要求出城与黑袍人一决生死。大哥庄恩比连穆羽大两岁,相貌堂堂,双目炯炯。他紧握腰间长剑,请命道:“城主,与其眼睁睁被敌人羞辱,我宁愿战死!就算不能替瀚海王、苏秾王后和众位王兄报仇,至少也能死后陪他们一程!”
老二庄辰、老三庄严是一对双生子,年方十四,也生得英气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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