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人喧马嘶。
该怎么办?连穆羽转动着脑子。昨夜因为思前想后,没能当机立断,导致功亏一篑。现在已是白天,到处都是耳目,众目睽睽之下要取回父亲头颅,只怕难如登天。可能从这毡房里跨出哪怕半步,就会被抓个现行。
就算有师父的莲步神足丸相助,跑得比风还快,那些法师只需随意伸手一抓,就能从虚空里把自己逮住,还不是跟抓只小鸡似的。
正左思右想,门外响起急促脚步声,门帘哗啦打开。
连穆羽泥鳅钻泥般躲进被中。
“阿古丽,阿古丽!还在睡呢?”脚步声来到床边,来人问道,“都什么时候了?太阳晒屁股了!”
“布拉特,别叫醒她吧。可能昨晚抓贼动静太响,吵得阿古丽一夜没睡。让她再好好睡上一阵。”这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两个人听起来都很年轻。
“不,不!年轻人睡太多,对身体没好处,就算昨夜没睡好,这都日上五竿了,不能再赖在床上!阿古丽,起来吧,要不然,布拉特要掀被了!醒了就给个话!你还蒙着头,对呼吸也不好!”
说话声就在正头上,嗓门大得如雷轰顶,连穆羽往腰上摸去,准备抽刀,只等对方掀开被子,马上跳起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咦,刀呢?
咦,衣服呢?
怎么身上光溜溜的!
天哪,阿古丽把自己剥了个精光!
天杀的阿古丽!
天杀的婼朗族!
哪怕你取走短刀,我手无寸铁,至少可以用拳头一搏,可你恶毒到连衣服也不留一件,现在赤身裸体,怎么去跟人拼命?就算赤条条去拼命,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看到自己的尊容,传扬出去,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这是要把瀚海人、把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只怕日后在东玄大陆,我连穆羽流传的形象名声,就是赤条条精光光!
连穆羽绝望地闭上眼,诅咒起那个不近人情的蛇蝎女孩。
“你还不起来吗?那我要揭被子喽。”
“还是不要,布拉特,这样不好,婼朗族人最尊重女眷,万一阿古丽她……”
“哥舒!你都十六岁了,还是不像个男人!你看看你蒙巴哈,兀尔木将军,他在你这个年纪都成婚了。如果尊重过了头,其实就是你太懦弱,懦弱的男人不会有上等女人来爱!你要赢得阿古丽,就要勇敢一些!”
“布拉特,你是阿古丽的兄长,帝剎国未来的王,你不能这么做!”哥舒哀求道。
“哈哈哈!”布拉特大笑,“我说哥舒就是没长大,骗都这么好骗!我是逗弄你,你还真信了!”
“布拉特,我的好兄长,是我太愚笨,我不配当婼朗族的天选人。”
“欸,不要这么说,婼朗族人哪有自轻自贱的道理!”
两人站在床边说话,连穆羽提心吊胆,汗流如注,胸背腿臂上如有千万条蠕虫爬过。
门帘又响了一声。
“哥舒,布拉特,你们怎么来了?”阿古丽抱着一个灰色包袱,掀开门帘一刻,见到两个来客,一时愣住。
一丝惊惶掠过少女凤目。
她略微低头,轻撩披肩黑亮长发,眨了眨眼,再抬头时,又一派坦荡安然之色。
“咦,你出去了?那……”布拉特一瘪嘴,朝床上隆起的鼓包一指,眼色意味深长。
“那什么那!那是我使女瓦妮莎!”阿古丽将怀中包袱放下,大喇喇行至哥哥身边,处变不惊地看着他,“昨日营寨里半夜抓贼,吵吵闹闹,吓得我半死,就去把瓦妮莎叫了过来,给我搭伴。她见我难以入睡,一直给我讲故事,天亮才卧下。”
布拉特那双英气的眼睛仍旧透着狐疑。他狡黠地看向一旁有些局促的少年:“哥舒,你信阿古丽吗?”
哥舒低头盯着靴尖不语。
阿古丽一抱手,眼神凌厉:“要不然,我现在拉开被子,让你们看。只不过,万一瓦妮莎怕热,没有穿衣……”
哥舒猛地抬头,一脸惊惧,求饶似地摆手:“不要,千万不要!”
“看一看嘛,怕什么?”阿古丽弯下腰,手伸了出去。
“算了,好妹妹,跟你开个玩笑,不要当真。”布拉特一把拉住阿古丽,面露尴尬,“我们信就是啦!”故作洒脱地干笑两声。
“哼,没骨气!”阿古丽咕哝道,“不过也算你们识相。万一瓦妮莎嫌我皮子里热,脱得精光,被你们看到,她羞愤之下,一心求死。而你们……哼哼!”她不怀好意地横了哥哥一眼。
“我们不尊重女眷,坏了族规,自然就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布拉特接过话,央求起来,“所以请妹妹高抬贵手,刚才真的只是一个玩笑。”
“一个王子,一个少将军,偷看女子裸露的身体,想想,啧啧!”阿古丽见两人已被自己唬住,此时完全成竹在胸,昂首伸眉,有恃无恐道。
“阿古丽,我们……我们全然没有冒犯的意思,请你不要传扬出去!”惶急地看着少女,哥舒一如惊弓之鸟。
“好了!我也是吓唬吓唬你!知道你天生胆小怕事。我是会乱说、会落井下石的那种人吗?”阿古丽放下抱在胸前的手,温言软语道,“我刚从营门口回来,侯将军的辎重队已经到了。”
“攻城车到了?”布拉特又惊又喜。
“到了,正在组装呢。听侯将军说,父王见既然攻城车已提前就位,决定提前一天攻城!”
“明天攻城吗?”哥舒听到攻城消息,摩拳擦掌,脸上终于展露出笑意。
“嗯。”阿古丽轻哼道,“你们不去看看楼车吗?”
“这就去!走,哥舒!”
布拉特与哥舒迫不及待离开了帐篷。阿古丽这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抹额角渗出的一层薄汗,又拿过包袱,啪地扔到床头。
连穆羽全身□□趴在兽皮下,将阿古丽和来人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起先他为自己赤条条而羞愤难当,惊惧万分,听到攻城提前的消息,转而又忧心如焚,却束手无策。
少年心如刀割,万念俱灰。
阿古丽坐到床头,拍拍兽皮被:“醒了没?醒了就嗯一声。”
连穆羽牙咬得格格响:“你把我怎么了?”
“没怎么呀!怎么了?”
“还说没怎么!我衣服呢?!”
“哦,我拿去烧了。”
“烧了?”少年死死抓着褥子,狠狠一揪,扯下一撮羊毛,“你……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我哪里就欺负你了?”
“还说没有!把我扒个精光,还烧了衣服,叫我没脸见人,受此羞辱,倒不如一刀杀了我!你真好狠毒!”
“我狠毒?我狠毒就不给你拿衣服来了!你穿着那身夜行衣,还能逃得出去吗?”
阿古丽说着,揭开被角,把包袱往里一塞,又拍拍被面:“这个包袱里是帝剎军的军服。我先申明啊,虽然扒了你衣裳,可是没有看清你高矮胖瘦,我是闭着眼扒的。军服不知合不合适,你凑合着穿吧。”
一听是敌军军服,连穆羽哪里肯穿,严词拒绝:“敌方军衣,我……我宁死也不会穿!”
阿古丽嗤笑一声:“都说老人顽固,你比老人还顽固!你不穿也可以,难不成就这么光屁股出营寨?我可是一心一意要救你。”
连穆羽只觉内心怦然一动,但嘴还硬着:“我瀚海人宁死不奴。”虽然嘴硬,语气已然软化。
阿古丽喟然长叹:“瀚海人视死如归,本公主早已领教过了!可即便如此,又能怎样?该死还得死,该奴还得奴!唉——我倒但愿他们不死也不奴。”
连穆羽听出少女语音中有悲悯之意,一时也颇为动容,卸下敌意道:“你可以给我一套平民装束。”他认为,阿古丽既是公主,什么样的衣裳都应是信手拈来。
阿古丽道:“你糊涂!这里是兵营,一时之间,哪里那么容易找到平民衣装?况且,我担心出去太久你被人发现,匆匆忙忙,根本来不及找。你要实在不愿意穿这身,也不勉强,你就先这样躲着吧。回头我再找机会去寻别的。”
连穆羽思来想去,别无他法,欲哭无泪。他抓过包袱,里面衣物散发出一股浆洗过的皂角味儿,探手一摸,厚厚一大包,内衣、外套、棉裤、护甲一应俱全。
少年将质地粗硬的兽皮被顶开一道缝,让进一些光亮,就着微光从包袱摸出内衣内裤,在被子里套上,羞愤感顿时消褪大半。
不过,他依旧愤意难平,问道:“你为何把我脱得一丝不留?”
阿古丽道:“你浑身上下湿透了,不脱干净,汗凉后寒气侵体,患上伤寒病,咳嗽起来,不就被人发现了?难道你天赋异禀,能忍得住咳嗽?”
原来如此。
连穆羽心里泛起一丝愧疚:看来真是误会了这位姑娘,她一心救人,自己却恶毒诅咒她。真是罪过!
他又一想:“谁叫阿古丽是贪狼王的女儿!”
连穆羽又感觉到身上那块兽皮噗噗震动起来,只听阿古丽问:“穿好了没有?”
连穆羽闷声闷气道:“穿了一半。”
阿古丽笑道:“你真是迂腐!就算全穿了,其实也不会减损你瀚海人的气节半分!衣服就是一堆死物而已,御寒用的,你穿了敌人的装束,难道就成了敌人的一员?只要胸中那颗心不变色,你就永远都是瀚海人!”
连穆羽一听,豁然开朗,实在想不到,头上那位姑娘不仅人美心善,见识也是卓尔不凡。他稍作犹豫,咬牙把剩余衣裤一一套到身上。
阿古丽见被子上上下下一通翻腾,情知那个顽固迂腐的小子终于开窍,捂住嘴偷偷直笑。
“穿好了就出来,透透气。被子里憋这么久,肺里都是浊气。”阿古丽又啪啪拍了拍兽皮。
“守卫在吗?”连穆羽不放心,瓮声瓮气道。
“我早把守卫撤走了!”阿古丽吃吃笑起来,“要不然,我们这么大声说话,不早被人听到了?”
连穆羽从热哄哄的被中探出头,总算呼吸到一口清新得多的空气。他从没觉得空气这么诱人过,饱吸了几大口,翻身爬了出来。
阿古丽也起身,与连穆羽相对而立。
香璎公主一袭天蓝色皮袍,紫色缎带束腰,挂云纹玉佩,头戴七宝璎珞,面蒙粉色纱巾。一对水润黑眸定定盯着换上戎装后局促不安的乌兰城主。
连穆羽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姿仪卓然的女孩,一时心慌意乱,低下头去,不敢正视。他觉得这么华光四射的女孩,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你害羞什么!”阿古丽轻声一笑,上前两步,离得近了些,“别说,这身粗衣真不适合你!你这么粉雕玉琢的,应当配贵胄华服。没猜错,你该是乌兰城里豪门世家子弟吧?”
连穆羽不置可否,隐隐嗅到阿古丽身上有好闻的香草味儿。
“坐吧,一会儿瓦妮莎来送饭,想必你也饿坏了。”阿古丽朝铺着羊羔皮的宽大坐席一指,自己先坐了过去。
“一会儿……来人了怎么办?”连穆羽站着没动,朝门帘那边望去,面露忧色。
“一般人不敢擅自进来,要是蒙巴哈,哦,就是我爹爹,他要来了,那就没办法了。”阿古丽偷瞄一眼连穆羽,暗自发笑。
“那……我的刀呢?”
“刀暂时不能给你,刀在手就会有杀意。万一蒙巴哈进来,你冲上去行刺做傻事,那就会害了所有人!”
“怎么会害所有人?”
“首先,你行刺我父王,会惊吓到他老人家,再者,你是在我帐房里行刺,别有用心者可能会栽赃我是从犯,殃及到我,其三,父王一生气,营寨里负责守卫的大小将士免不了要受责罚,严重者会处死。最严重的是,你难逃一死。”
连穆羽听得一震,面露桀骜之色:“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能?”
阿古丽歪头看着少年:“什么可能?”
连穆羽忧愤难当地一捏拳:“比如,杀了你父王!”
听到这话,阿古丽竟然一点没有觉得惊讶,反倒是一脸轻松自在,从席面矮桌上的木盘里抓起一颗炒黑豆,放进嘴里嚼起来。
“你杀不了他。你在他面前,就似一只蚂蚁比一头大象,可能比这个差距还要大许多!”
“你怎么知道?”
“当然知道。你忘了我说的?婼朗族人是天选人,天生有法力。昨天我摸着你头顶那一刻,就清楚你的实力了。你倒是学过一些法术,可是根基太浅,恕我直言,你就连乌衣修士水平都没达到!”
阿古丽的直言不讳激起了连穆羽的好胜心。
“哼,那你又到了什么水平?”
“我……照东玄大陆的修士来说,我差不多是青衣等级!”
连穆羽一想,青衣等级,那岂不是跟师父法力一样高?乌衣到青衣,中间差了灰衣,褐衣,绿衣,蓝衣四个等级。他不愿相信,自己能差阿古丽这么远。但昨夜她只轻按头顶,自己就动弹不得,说明她确实不简单。
阿古丽见连穆羽颔首蹙眉,知道他在盘算,也不打扰他,悠然品尝盘中的豆子。
这时门帘被推开,一阵冷风吹进,冻得连穆羽打了个哆嗦。
进来的是位姑娘,穿浅绿色棉袍,戴一顶坠着珠子的棉帽,跟阿古丽一样蒙着面纱。从外形看,也就十六七岁。
“瓦妮莎!”
见到来人,阿古丽从坐席上跳下,走到瓦妮莎面前,咬耳朵说了一阵悄悄话,瓦妮莎笑着直点头,眼睛却一直瞟着连穆羽。
瓦妮莎把提篮放到坐席上,从保温罩布下取出饭菜碗筷。阿古丽叫连穆羽坐过去一块吃。
连穆羽闻到饭菜香味,饥肠辘辘的肚子已咕咕响个不停。在饥饿感驱使下,他顾不得尊严颜面,不由分说就坐到席面上,学阿古丽一样盘起双腿。
阿古丽笑着递给他一双筷子。
他先喝了一口羊汤,暖了暖胃,打了个嗝后,毫不客气就狼吞虎咽起来。
“公主,这位兵士是……”瓦妮莎站在一边,目不转睛盯着穿下等军服的陌生少年,眼神颇为警惕。
刚刚阿古丽给她耳语,是告诉她,万一哥哥问起,就说昨夜确实跑过来给公主搭伴,直睡到中午。她是香璎公主的使女,只服侍公主一人,只要公主需要,凭她的冰雪聪明,替阿古丽圆多少谎都不在话下。
阿古丽看向对面,连穆羽吃得过猛过快,嗝声连连。
她摇了摇头:“这位是我新找来的陪练,乌衣级别,你叫什么来着?”
连穆羽嘴里塞满饭菜,头也不抬,呜噜出两个字:“随意!”又嗝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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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连穆羽吃得肚皮滚圆,这才抬头,发现对面的女孩笑意盈盈看着自己。虽然她罩着面纱,少年也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笑。眼睛是藏不住笑意、藏不住内心情绪的。
瓦妮莎不顾公主眼色劝阻,嘟囔着抱怨:“你个臭大头兵,一个人把菜都吃光了!我数了,公主就吃了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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