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不怪你。你毕竟还是不谙世事的孩子,难免不计后果冲动行事。”
“望师父原谅。”
“此人灵台之中还有一星真火未灭,为师可以用天罡气罩住他,护住这点残火不熄,为他续命七日,七日之内,你若是能够赶到神近山,找到喝百草霜长大的千年灵鹿,给他喝上一口灵鹿血,就能救他回血返阳。”
圣母闭目凝神,调息运气,将一只手掌对着连穆羽伤口,一抹暖黄光从他胸腹倏忽掠过,眼看着伤口就自动愈合。
她又将掌心对准少年天灵盖。一束玫瑰色光芒自她掌心射出,从连穆羽头顶流泻而下,徐徐将他全身上下覆盖。
倚天圣母做完这些,起身看看惊喜交加的阿古丽,百感交集:“真不知道这个瀚海人做了什么,叫你这么死心塌地!唉,但愿你不是一时糊涂!为师还是更喜欢过去的那个你,那个唯我独尊、逍遥洒脱的阿古丽。”
阿古丽还没来得及道谢,倚天圣母走入黑圈之中,转眼就消失不见。
七天,这个自己中意的少年还能活七天。
阿古丽不知是喜是悲,一时间难以自持,捂脸痛哭起来。
她决定天一亮就出发,前往神近山,寻找食百草霜的千年灵鹿。
她叫瓦妮莎打来热水,替连穆羽将身上血污擦拭干净。她又光明正大从哥哥那里借来暖和的皮袍,回来给连穆羽换上。
现在,军营里很多人都已知晓,帝刹国香璎公主阿古丽收留了一个瀚海人,国王亲自给他取了名字,“小指头”。
第二天天刚破晓,军营内已经人声鼎沸,车辚马萧。
营寨外的山林边,十辆攻城车笼罩在白茫茫的晨雾里,浑似高不可攀的巨人。
枕戈待旦的帝剎国将士终于将迎来他们期待已久的一战。
他们早就期待着这一战,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他们以为,这将是东玄大陆上的最后一战,这一战结束后,东陆统一,他们就可以解甲归田,回到家乡与家人团聚,从此过上安枕无忧的日子。
阿古丽穿过晨雾,穿过兵马,径直来到中军大帐。
帝刹王一夜未眠,正靠着王座打盹养神。
阿古丽叫醒他,说明来意。
睡眼惺忪听完女儿的想法,帝刹王竟然没有大发雷霆,这倒出乎阿古丽的意料。她原以为父王会像夜晚一般勃然大怒。
他像是已经接受了女儿要救那个瀚海小子到底的事实。他看着女儿,那眼神就似看着执着于一些古怪念头的幼年阿古丽。
“你还是没长大。”帝刹王咕哝道,摸了摸浓眉,打了个哈欠,“小时候你就古灵精怪,常常出其不意,现在还是没有变。”
阿古丽看出父亲好似消了气,眼里顿时有了神采:“就是说,您答应了?”
帝刹王不置可否,面露遗憾:“今天将是这片大陆诞生以来最辉煌的一日,它将迎来一个一统天下的君王,迎来一个历史上最伟大的民族,最强盛的王国。错过这样的历史性时刻,你不觉得可惜吗?”
阿古丽笑道:“不可惜啊,父王,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我在梦里已见到过不下百次、千次了。对于我来说,这一天的到来,就跟太阳每日从东方升起一样稀松平常。我现在要做的是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我要拯救我的……猎物。”
“哈哈哈,”帝刹王握住女儿的手,拉她坐到身旁,仔细端详,眼里满是怜爱,“知道吗?在蒙巴哈心里,你就是帝剎国最耀眼的那颗明珠,胜过这个庞大帝国的任何一切宝物。”
“父王,无论你怎样夸赞我,妄图用这些奉承的蜜糖收买我,我都是不会上当的。”阿古丽听出父亲心情愉悦,也放大了胆量,“我去意已定,只是来告诉您一声,不是来征求您的意见。”
阿古丽以为父亲夸奖她,是希图用甜言蜜语软化她的意志,令她打消去神近山救治一个异族人的念头。
然而帝刹王摇了摇头:“不,不,你理解错了。昨晚我是雷霆震怒,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田鼠踢翻了一缸醋坛,让我嫉妒你维护他的感情,所以才会说出令人不快的蠢话。你从小跟着我南征北战,父王哪里真舍得惩罚你?不会的,我如果责罚一个从小跟着军士生活却不吭一声的女娃娃,那我乌尔呼·察布力就配不上帝刹王的称号。”
阿古丽恍然大悟,扑到父亲魁伟的身躯上,紧紧抱住他,亲了他毛茸茸的面颊。
“那阿古丽就提前祝父亲旗开得胜,荣登东玄始皇宝位!”
“东玄始皇……唔,对对,一统东玄大陆,我就是此间首位皇帝,这个称号着实妙极!等蒙巴哈拿下乌兰城,就在这里昭告天下,自封东玄始皇!哈哈。”帝刹王对女儿提议的称号甚为满意,怡然自得地念叨了好几遍,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了,你去神近山,可千万小心,两位护法长老拨给你带去,护你周全。再有,那神近山据说可是仙草遍地,我神往已久,你这次去,记得带些回来。”
说着,帝刹王将那本《东陆玄通秘药》交给女儿,要她按图索骥找些仙草带回。
帝刹王命令守卫叫来两位护法,又命兀尔木将军挑了二十名精锐的天狼铁卫护送女儿。哥舒听说阿古丽要去神近山,自告奋勇也要一同前往。
昏迷中的连穆羽裹在双层兽毛皮里,被抬上一辆马车,其余人都骑着高头大马。阿古丽特意命人用羊皮将马车四面都封住,以免寒风吹入缝隙冻着昏迷的连穆羽。
一切准备就绪,一行二十多人,迎着熹微晨光,南向而去。
阿古丽骑着一匹日行五百里的绿耳快马,放开了走,不消半日就能抵达乌兰城南二百里远的神近山。可她又怕走得太快,马车太过颠簸,会令连穆羽不舒服,于是下令慢行。
实际上她恨不能插翅飞到那座神山,立刻找到灵鹿。
她紧贴马车,蛾眉轻蹙,就连瓦妮莎同她说话,也时常没有听见。
骑行在队伍最前头的是天狼铁卫卫队长蒙狯,他身材高壮,形似一座小山。幽冥二护法在他身边一比,就似两根枯柴。
蒙狯是霸方国人,五年前帝剎军攻入霸方首都安歌城,蒙狯以一敌百,死战被俘,帝刹王见他勇不可挡,一身蛮力世所罕见,免他一死,并赐重金放还家乡。蒙狯深受感动,转投帝剎军。
帝刹王于他有不杀与知遇之恩,蒙狯因此感恩戴德,忠诚不二。虽不能参与期待已久的攻城战,能护送公主,也算一份不可多得的“美差”,说明他深得君王信任。
他不像队伍中的婼朗人那般鄙夷马车中的重伤者,因为他虽然受到帝刹王中用,在军队中那些婼朗人眼里,他也只是一个异族人。而异族人,就天生打上了“异心”的烙印,一有轻举妄动就可能会被君王抛弃。
蒙狯感到无聊,同幽冥二护法说了几句话,他们却一声不吭,整张脸都藏在兜帽中,表情都看不到。
卫队长自嘲一笑,仰起头,粗声大嗓道:“公主殿下,那个瀚海人到底有什么能耐,您这么看重他?”
“蒙狯,你好好带路,不要这么啰嗦!”与公主并骑而行的瓦妮莎嚷道。
“瓦妮莎,我就是好奇。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不妨说出来给大家听听。”蒙狯大喇喇说道,全然没把使女的警告放在心上。
“放肆!”瓦妮莎怒喝道,“公主殿下的事是能随意打听的吗?你不想要项上人头搬家,就老老实实闭嘴!”
“噫!不要这么凶巴巴的嘛。”蒙狯哈哈一笑,还是不以为意,“当年在安歌,老子一个对付一百个,浑身被砍了少说三十刀,也没死,光脖颈上就挨了六刀。我这颗头,没那么容易搬家!哈哈哈。还有,女娃家脾气太大,当心日后找不到如意郎君!”
“呸!你个臭嘴子!当年帝剎军那三十刀没砍死你,真是便宜你了!”瓦妮莎愤然骂道。
“就是便宜我了吗嘛。伟大的东玄君主乌尔呼·察布力见我挨了这么多刀还不死,直说这是天意,收留了我。可不就是天意嘛,上天不愿看我就这么死去,是因为我还有使命未完成,现在这个使命,就是把公主安全护送到神近山,找到千年灵鹿,救那个神秘的瀚海小子,小指头。”
“小指头是你叫的吗?”瓦妮莎瞄一眼公主,阿古丽面朝里,向马车那边侧着。
“小指头……”
蒙狯刚想再说,阿古丽打断了他,低声提醒:“卫队长,这个瀚海人是朝我父王伸出了小指头。”
蒙狯若有所思:“是的,我们都听说了。他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一个愣头青而已。敢对一国之君出示小指头,真的不算什么。”
“那你伸一个试试。”瓦妮莎故意刺激卫队长,嗤笑道。蒙狯在安歌保卫战中失掉左手臂,装的是一条金属假肢,右手小指被几乎齐根斩断。
“我……我……伸什么伸!”蒙狯口吃起来,抬起小指只余肉桩的右手,神情失落,嘟囔道,“揭短,欺负人……”
好多位军士都扬起嘴角,只是没有笑出声。
即便卫队长已然示弱,牙尖嘴利的瓦妮莎没打算放过他,她瞧了瞧前后,只见一众年轻卫士个个昂首挺胸,气宇轩昂,于是决定再羞辱他一番。
“蒙狯,我常常见你训话这些铁血卫士,扯嗓门教导他们要对国王忠心不二,不然就不配做一个军人,甚至连人都不配。那么,你怎么看待自己呢?”使女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掠着发辫,娇俏脸上尽是得意。
“当然是忠心耿耿,忠肝义胆!”蒙狯毫不犹豫道。
“哼,我看未必!”瓦妮莎黠笑道。
“蒙狯对帝刹王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卫队长指天道。
“你在霸方国时,想必这话也没少说吧。”瓦妮莎冷笑一声。
“你……”蒙狯语塞,气恨道,“你无故提什么霸方!”
“不提霸方,只怕有些人就要失忆喽。”瓦妮莎笑道。她本以为自己的俏皮话会引发哄笑,哪料到没有听到一人发笑,四面一看,军士们个个面色冷峻。
得得的马蹄声掩盖住尴尬的沉默。
“瓦妮莎,你犯禁了。”哥舒回头道,“大王颁布过律法,军中不得随意议论各位军士属地,更不能有国别歧视,否则军法处置,影响恶劣者处以极刑。”
“我不属于军中,我只侍奉公主。”瓦妮莎脸一扬,不屑道。
哥舒拨转马头,往回走了一小段,与瓦妮莎并辔而行。他偏过头,隔着横眉冷对的使女,对阿古丽恭敬道:“公主,瓦妮莎她……”
阿古丽未加理会。她一门心思都在连穆羽身上,跟他无关的议论全然没放在心上。
哥舒讨了没趣,闷行一阵,一夹马腹,跑到队首去了。
马蹄和车轮声碾过轻雪覆盖的荒径,灰黄杂草与黑色碎石间杂在白雪之中,阳光下湿漉漉亮闪闪。
二十多匹骏马不疾不徐,踏着雪径,溅着泥花,一路不停不歇,赶在太阳西沉前,抵达了神近山地域。
巍巍大山云蒸雾绕,如一道高不见顶、横无涯际的屏风,隔绝南下通道。
即便正值凛冬,神近山依旧树木葱茏,山色如黛。远远看去,烟锁雾笼,就似一幅天然水墨。墨色山间露出一线天光,像是一条进山路。
“看,前面有一座房子!”瓦妮莎眼尖,看到前方一排参天古木后,隐约矗立一幢三层鱼白色木楼。
眼看天色将晚,人困马乏,阿古丽道:“如果那是一间客栈,今晚就先在那里歇息,明天进山。”
蒙狯谨慎道:“这荒山野岭,方圆百里也没个人家,哪里会有客人投宿?傻子疯子也不会在这里弄个客栈出来!只怕是某家大族为了避祸,逃到这里盖的房子。”
阿古丽笑道:“蒙队长,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蒙狯“哦”一声,转身问道:“其二是什么?”
阿古丽道:“附近方圆虽杳无人烟,但是四面八方来寻仙访道的人络绎不绝,千百年来无有间断,怎么能说没有客人投宿?要我说,这家客栈才是真有眼光,人家做的是细水长流的千年生意。”
众人将信将疑靠近,渐渐闻到扑鼻酒香,楼前飘着一面旗幡,上书“仙客来酒家”几个朱红大字。
“真他娘是客栈!”蒙狯自觉丢脸,一脸晦气地啐了一口。
阿古丽环视一圈,提醒道:“各位记住,当着外人面,不许再叫我公主,也不许叫阿古丽,叫我东玄人的名字,清楚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是不知道我的东玄名字吗?”阿古丽扫视着一脸茫然的天狼铁卫,不敢相信他们居然连自己的东玄名字都一无所知,不免有些气闷,强压住火气,道:“记住了,我姓沈,名明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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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仙客来客栈内跑出一名堂倌,一见来客众多,拔腿回屋又叫出两人,把马匹带到后院马厩安顿。
掌柜给每桌端上茶水,问阿古丽道:“贵客们到此,是要进山寻仙去吗?”
阿古丽摇头:“掌柜看我们像去寻仙的吗?我们是进山打猎。”
“哦,打猎啊。”掌柜看一眼穿着皮袄扮成平民的军士,面露忧色,“怕不是时候。姑娘有所不知,就在昨天夜里,离这边不远的瀚海上空降下一道天龙闪电,这是神近山里的天龙真人发怒的征兆,挑这个时候进山,不大吉利。”
“掌柜,谢谢你提点。不过,我们来都来了,自然不能空手回去。今晚吃饱喝足,明天就进山。想那真人都到了天龙境界,应当不至于跟我们凡人为难。昨夜的闪电,说不定是哪位真人渡劫呢。”
“唉,不像,不像。我老陈家在这里经营少说也二百余载了,祖祖辈辈见过的异象五花八门,多少还是能看出些门道的。姑娘若是不信,那就进山好了。只不过,山里真正的危险,倒不是修仙者,而是奇奇怪怪的邪祟,还有怨气深重的亡灵。”
阿古丽瞟一眼角落,见两位黑袍法师岿然不动,心中顿时有了底,无所谓道:“我们既然敢进山,自然想到了你说的这些阻碍,做了万全准备。邪不压正,老伯放心。”
掌柜只得点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又多看了一眼桌旁躺着的连穆羽,觉着他面色白得异样,忍不住拿手一探鼻息,吓得直往后退,哐啷撞到背后那张桌上。
“他……他死了?”掌柜惊恐万状,豆大的眼此时倒撑大了,“你们带着一个死……死人!”
阿古丽纳闷了,别说连穆羽没死,就算是死了,带一个死人上路也属正常,一个见多识广的客栈老板也不至于会吓成这样。
“他没死。”阿古丽疑惑地看着颤颤巍巍的掌柜,解释道,“只是看着像是死了。”
“不不不!”掌柜突然摆起手,“别想骗我!他就是死了!本店自开店以来,只有一个规矩,不接受死人住店。你们今晚想要住店,要么把他扔得远远的,要么所有人都离开本店,恕不接待!”
“混账东西!”一旁的蒙狯一拍桌子,大喝一声,桌子在他粗掌下吱吱嘎嘎直叫。他站起身,铁塔般挡在掌柜面前,把抖抖索索的老人一把拎起来,铜铃大眼对着他绿豆小眼,唬道:“我家主子金子也给了,客气也给了,你还不领情。今晚不接纳死人住店,你就变死人,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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