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料到掌柜吃了秤砣铁了心,面对凶神恶煞般的蒙狯压根不怵,嘴硬道:“不接纳死人投宿,这是本店死规矩,没半分余地!”
砰——
掌柜皱缩身躯飞了出去,砸到墙角一摞竹筐上。他哎呦叫着爬起,捂着腰又走向阿古丽。
“就算是死人,有什么好怕的?”瓦妮莎揪心地看着掌柜,问道。
“我不是怕死人,”掌柜一脸委屈,“这是本店规矩……”
“规矩,规矩,规你娘的头!”蒙狯两步上前,又一把薅住店主领子,作势要扔他。
这时,蒙狯只见一道紫光从眼前闪过,紧接着又一道红光闪过,啪啪两声响,顿觉左右脸颊红肿作痛起来。
“啊——”他痛得松了手,捂脸直叫。
卫队长无故挨了两巴掌,四下一看,四周桌旁坐的全是自己人,两位法师也好端端坐着,于是对着空气破口大骂道:“狗娘养的,搞偷袭!有本事别当缩头乌龟,出来跟你蒙大爷光明正大单挑!”
掌柜见壮汉怒不可遏,赶忙躲到柜台后。
这一幕来得突然,屋内众人都吃了一惊,阿古丽听到蒙狯斥骂,也扭头四望,确实没有旁人。屋里这些人中,能做到掌掴卫队长而又神鬼不觉的,只可能是幽冥二老,可两位护法与蒙狯无冤无仇,这个时候掌掴他做什么!难道是眼看掌柜受欺负,想替他出口气?不可能!
“有本事出来!缩头乌龟!”蒙狯的大叫震得灯笼都在摇晃。
一通大叫大嚷后,屋子陡然安静下来。
“林忘尘,大块头在叫你,你还不下去单挑。”
“吴羡仙,明明是叫你,该你下去才对。”
“大块头叫的是‘缩头乌龟’,明明是你林忘尘嘛!”
“非也,非也!‘缩头乌龟’明明是指你吴羡仙!”
“错了,错了!你看啊,形貌上,你脖子颀长,眼大如斗,肌肤粗糙,鼻孔朝天,分明是长寿龟相……”
“离谱,离谱!你呼吸绵长,长到一口气能憋住几天几夜,都赶上龟息了,缩头乌龟明明是你!”
“……”
“艹你娘的!你们到底是人是鬼!扯来扯去,娘娘唧唧,装神弄鬼,还不快快现身,让你蒙大爷一通痛揍!”蒙狯撸起袖子,挥舞着肌肉虬结的双臂,臂膀上青筋鼓突,粗如一条条老树根。
“萌萌大爷叫你去挨揍,林忘尘,快去!”
“萌萌大爷……哈哈哈哈,你真是要笑死我不偿命呀!人家大块头那么蠢萌,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不是要你去下手,是要你去挨揍!你修了这些年,耳力是愈发退化了!”
“说来说去又转回来了,明明是叫你挨他痛揍!”
“咱俩这么车轱辘来车轱辘去,鬼晓得要扯到何时方休,那位萌萌大爷怕要等得不耐烦了。”
“那只能怪你,他都说了,你娘娘唧唧。”
“……”
蒙狯已气得晕头转向,喀喇喇踢飞一条长凳,又哐啷啷砸碎一张木桌。
眼见对方就是打定主意不现身、誓要将蒙狯戏弄到底,阿古丽喝令卫队长老实坐下,别再做无谓纠缠。
“两位高人出来吧,不妨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喝一杯酒,交个朋友。”阿古丽端起茶杯,对着半空说道。
“林忘尘,有人要跟你做朋友呢,还不快去。”
“吴羡仙,你不是一直想结交仙人嘛,那个妹妹蒙着面,看起来就似画中仙,不正中你心意?”
“好了,别闹了,我们一同下去。”
“好吧。昙花一现!”
话音未落,阿古丽左前方桌旁虚影一闪,已多出两个人来。噗噗噗一阵响,近旁卫士们悚然警觉,纷纷握紧佩刀。蒙狯也举起早已按捺不住的拳头。
“不许胡来!”阿古丽柳眉倒竖,厉声喝道。
她仔细看过去,两人身姿挺拔,丰神俊逸,面如凝脂,眼如秋水,分明就是超拔凡俗的修仙者。二人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
阿古丽恍了下神。
“二位请过来坐,”阿古丽客气说道,“没记错的话,你们一个姓林,一个姓吴,看是云梦国梓归城里的林吴二家吗?”
林忘尘和吴羡仙听到阿古丽提到本家籍贯,油然而生亲切感,翩然绕过一桌卫士,坐到阿古丽同桌,与她面对面。
刚坐定,两人不约而同拱手,异口同声道:“姑娘怎么称呼?”
对于二人同频一致的举止,包括阿古丽在内的众人都难免惊讶,但林吴二人却浑然不觉。
“我叫明漪。”阿古丽说道,目不转睛看着两位年轻的修行人。两人长身玉立,个头一般高,左边林忘尘剑眉星目,英气十足,右边吴羡仙温文尔雅,气宇不凡。
两人都焕发着山水孕养的灵秀。
“明漪,‘明月在水,轻笼涟漪’,好名字。”林忘尘笑道,定定看着阿古丽,不觉露出一对虎牙。
吴羡仙伸出一只手,在林忘尘眼前扫了两扫:“喂,喂,你看得太多了喂,当心长针眼!”
林忘尘侧身,对同伴眨眨眼:“我是在给她解名,又不是故意看她!”
“说到解名,咳咳,‘笼’字用得不好,不如‘弄’字,显得明月调皮,就好像顽童在玩水。”吴羡仙道。
“我觉得,两个字都挺好的。”阿古丽嫣然一笑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俩是梓归人氏?”林忘尘朝吴羡仙挤了挤眼睛,扭头问阿古丽。
“林吴二家是梓归排名数一数二的名门,不但在云梦国,就算在东玄大陆都闻名遐迩。十多年前,这二家各送一子到仙门求道,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所以今日一见,我就猜到你们的家门了。”阿古丽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林吴二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原来如此,不知姑娘可曾到过梓归?”林忘尘问道,满眼都是期待。
“当然。”阿古丽道,“我去年春天还去过一趟。”
“我二人多年未回家乡,不知梓归一切都好?”林忘尘掩饰不住激动,往前一探身。
“都好,都好。”
“满城盛放如雪的梨花可还依旧?”吴羡仙也迫不及待问道。
“依旧,依旧。”
“清风巷金阿婆家的醪糟汤圆可还在卖?”
“在卖,在卖。”
“长安桥边王氏冰糖葫芦招牌还在?”
“还在,还在。”
林吴二人对望一眼,满眼喜色,只是这喜色里,藏着几分黯然。
“那么姑娘,请问您贵姓?”林忘尘敛住笑,回头问道。
“免贵姓沈。”
“莫非您是云梦国清河涧沈氏?”
“可以这么说。”阿古丽笑得略为勉强。
“怪哉,怪哉!”吴羡仙支腮瞧着阿古丽,眼带怀疑地摇头,“姑娘不像云梦国人。”
“应该说不大像!姑娘既有东玄云梦国人的清秀甜美,又带西域帝剎国人的……呃……”林忘尘一时忘词。
“林忘尘,明漪姑娘蒙着面,你怎么知道她长相甜美,你分明是睁着眼说瞎话。”吴羡仙道。
“窥一斑而知全豹!姑娘眼如秋波,身段婀娜,稍稍动动脑子都能猜到,她长相定然差不了!”林忘尘道。
“算你有理。姑娘,你蒙着面,莫非是……”
“对!”阿古丽干脆坦诚道,“我母亲是云梦国人,父亲是帝剎国人,我出生在清河涧,所以我是地地道道的东玄人!”
“原来如此。”二人道。
“你们既然是梓归名门,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为何跑到这大山里辛苦清修?”阿古丽问。
“唔……”林忘尘支吾一阵,面带伤心道,“还不是为了躲避兵灾,家中就把我二人送进了山里……”
阿古丽低下头去,心中五味杂陈。
掌柜这时过来又加了两副碗筷茶具,阿古丽给二人倒上茶水,甚是客气。蒙狯坐在一旁恨得咬牙切齿,但见公主待那二人殷勤有加,不敢放肆,只得哑忍。歌舒坐在阿古丽邻桌,将公主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想到与公主认识多年,她也从来没有这样客气地对待过自己,心中醋意翻腾。
幽冥二护法安安静静喝着茶,对周遭发生的事情貌似漠不关心。
阿古丽留意到,林吴二人的抹额上有白云绕门纹饰,想着这应该就是他们所属宗门的标记,好奇问道:“请问抹额上是贵门徽记吗?你们是哪个宗门?”
“神近山云门宗。”林忘尘又一拱手,欠身道。
“失敬!失敬!”阿古丽也回以拱手,“冒昧问一句,你们在山里清修,怎么会到这间客栈来了?”
“哦,不瞒姑娘,我二人打小嘴壮,爱吃山珍海味,常常趁师父不在,偷偷下山来打牙祭。这不,师父又有事出山,我们就又趁机溜下山来,寻点美食果腹。”吴羡仙道。
只见他一双眸子静如秋水,泛出秋叶般的七彩琉璃色。阿古丽猛地眨了眨眼,稳了稳心神。她心想,难道昨夜那道天龙闪电是他二人师父所为?又见他们雪氅下的道袍缀满补丁,颜色忽红忽紫,不知是什么缘故。
堂倌把热气腾腾的山珍海味一一端上桌,饿得发慌的众军士等公主一发话,狼吞虎咽大吃起来。
桌上摆着烟熏麂子肉、岩耳炖鸡、碳烤熊掌、松茸汤、香辣荷花鱼……阿古丽招呼过两位修士,自己也饿了,也大快朵颐起来。吃了几口,见林吴二人没有动筷子,就问:“你们怎么不吃?”
“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吃过了。”林忘尘说道,看一眼静躺在一旁的连穆羽,脸现忧色,“这位公子看起来不妙啊。”
阿古丽默默看一眼连穆羽,夹鱼肉的手停了下来。
掌柜听到这句话,连忙从柜台后跑过来,惊惧地看一眼埋头猛吃的蒙狯,拉着林忘尘的手道:“林公子,你要帮我做主啊!这个人,千万留不得!”
蒙狯听到掌柜的声音,猛地回头看过来,眼里射出凶光。掌柜缩成一团,挤在两位修士中间。
“明漪,这位公子要是果真死了,确实不能留在这里。”吴羡仙脸上也露出凝重之色,郑重地看着阿古丽,又往屋外瞧了瞧。
天色即将撒黑。
堂倌举竿点亮了八盏灯笼。
阿古丽听修士这么说,以为他们只是看上去像潇洒不羁的得道高人,实际不过跟掌柜一样是肉眼凡胎的草包,不免心生鄙视,冷笑道:“难道,就连你们也怕死人不成?”
吴羡仙和林忘尘对望一眼,略显无奈地耸肩撇嘴,默契一笑。他们对视那一眼,阿古丽看在眼里,心中隐隐作痛,想起来连穆羽躲在她床铺里时,她与他对望的那一刻,怦然心动的一刻。
她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掼,偏过头去,眼泪止不住落下。
“公……明漪,怎么突然就哭了?”瓦妮莎见公主莫名哭起来,掏出手帕,忙给她擦眼泪。
其他五桌人正吃得热火朝天,除了歌舒,几乎没人留意到公主的失态。
林忘尘与吴羡仙见阿古丽哭泣,一脸不解,双双皱起眉头,噘嘴对望,表情就似两个孩童一般。他俩自六岁就跟师父进山,在云门宗修习了十二年,寒来暑往,不问世事,因而性情单纯,就连面目表情都跟儿时相差不远。
还是林忘尘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莫非明漪姑娘是担心掌柜不让这位……呃……沉睡公子在店里过夜,因此伤心哭泣?”
吴羡仙眨眨眼,深以为然。
“二位快想想办法!天眼看就要黑透了!”掌柜拉着吴羡仙的道袍哀求,浑身筛糠似的,声音也颤得打摆子一般。
“姑娘,是这样,你虽然一眼就看出来我俩是梓归名门望族,眼力十分厉害,也冰雪聪明,说明你见多识广,书应该也没少读……”
“林忘尘!你啰哩啰嗦半天,鬼影子也没说出来一个!天都要黑了,食尸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嗅到这里来!”吴羡仙轻拍桌面,打断话唠同伴。
听到“食尸鬼”三字,阿古丽不哭了,问是怎么一回事。陈掌柜哆哆嗦嗦说起了原委。
原来,千百年来,不少前来神近山寻仙访道的修行者不但没能修成仙道,反而因为各种缘由早早死去,沦为孤魂野鬼之类的邪祟,在神山脚下的小山头与谷地终年游荡,徘徊不去。其中一种邪祟就是食尸鬼,对死人气味极度敏感,数十里之外就能嗅到蛛丝马迹,寻味而来。
阿古丽看着连穆羽,内心纠结,拿不准他到底是死是活。照理说,他体内血已流尽,算是已死,但师父施法存住他一星元神,延了七天阳寿。
带连穆羽离开往回走,是万万不可能的,就此趁夜进山,人困马乏的,加上他们所说的重重邪祟威胁,更加不现实。
考虑再三,阿古丽一咬牙,还是决定赌一把,留在客栈过夜,她想着,连穆羽身上有师父的天罡气护体,食尸鬼未必能嗅到他的气味。为了安抚掌柜,她又给了他一块金锭,叫他莫怕,一口咬定连穆羽只是深度昏迷,没有断气。
“神近山里不是有修士、真人吗?难道他们不管这些鬼怪?”阿古丽问。
“管啊!就是管不过来!修行没有止境,求道者一门心思精进,哪里有那么多精力管这些琐事。再说了,这些邪祟,好多也是可怜人变化而成,有些还是熟人呢,真遇上,还不一定下得了死手!”林忘尘说道。
“我看你们就是找借口!分明就是懒惰加漠不关心!懒得除邪,不关心凡人死活!”瓦妮莎这会儿填饱了肚子,终于有力气教训人了。她早看云门宗两位修士不顺眼了,觉得他们言语稀奇,举止古怪。
林忘尘搔搔后脑勺,歪头一想,皱眉道:“呜,这位姑娘说的也大有道理,师父也斥骂过我们懒惰加漠不关心。”
“不过是懒于练功,不关心自己性灵。”吴羡仙道。
“对,师父叫我们多关心自己,自己都关心不了,如何关心别人,怎么关心旁事?”林忘尘低着头,摊开两手道,像是自言自语。
“你们师父就是一个窝囊废!一个自私鬼!算什么真人!”瓦妮莎毫不客气地怒斥。
林吴二人见师父被骂,也不生气,看一眼对方,撇撇嘴。吴羡仙摆出一副说道理的沉稳样子:“姑娘,真人讲究一个真字,真心真意,不说大话。他也降魔除祟,也悬壶济世,可是他从来不到处炫耀,也不强迫别人去做这些事。”
“师父从来不教训别人做事。”林忘尘道,看一眼阿古丽,“还是明漪姑娘端庄大气。”
“除了我们。”吴羡仙纠正道,又看了看瓦妮莎,“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懒得跟你们说!”瓦妮莎脸撇向一边,气呼呼的。
“姑娘方才说我们懒,姑娘自己也犯懒病了。”林忘尘道。
“你们两个云门小儿有完没完!”蒙狯早被林吴二人聒噪得心烦意乱,加上之前挨巴掌的怨气未消,大怒嚷道。
“萌萌大爷又发脾气了!”吴羡仙捂住嘴,对林忘尘悄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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