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回乡的希望寄托在连穆羽身上,相信他有办法带她和姜婉回到乌兰城。
后来得知,阿古丽现在是乌兰城主,参加完太平盛会后就会回城,姜葇心里又五味杂陈,艰难接受连穆羽不再是城主的残酷现实。
自打去机关房见布拉特后,连穆羽每天都会过去一趟。晤面时,布拉特把雷瑙的情况事无巨细讲给连穆羽听。
太子的外形、个性、为人、喜好、武力、生活习性、处事风格等等,凡是布拉特了解的,都对连穆羽和盘托出。
几天下来,连穆羽脑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活生生的雷瑙。布拉特把他儿时对长兄的记忆都搜肠刮肚扒拉出来,无私分享给连穆羽。
在布拉特看来,连穆羽作为刺客,得到的信息越详细,对被刺对象了解越多,下手就越稳妥。
可是对雷瑙了解越多,连穆羽却越忐忑。
他了解到的雷瑙心思缜密、谨慎多疑、不近女色、不贪财利、功力超强、手下高手众多,简直是一个毫无破绽的人。
对付没有漏洞的人,无从下手。
连穆羽如实告诉布拉特,雷瑙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坚城,而自己不是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铁军。
布拉特却一笑:“越是看似完美的人,越是破绽百出。不要被表面的完美迷惑。我不信世上有攻不破的坚城,也不信有除不掉的完人。”
布拉特胸有成竹,只缘于对连穆羽的欣赏。在他看来,一个能躲过栀香迷魂丸攻击、还能通过装晕给镇南王体面的少年人,就是一个智勇双全的奇才,加上他还是妹妹的贴身侍卫,简直就是助他完成弑兄壮举的天选之人。
能遇上这样一个完美人选,不抓住机会利用他做出一番大事,就是暴殄天物。
布拉特一面给连穆羽描绘长兄画像,一面耐心为他扫除内心残余的犹豫。
第四天夜里,连穆羽如约来到机关房,见布拉特面前多出一张四方案几。
案几正中摆着两尺见方一个漆黑锃亮、雕工精美的木盒,一盏油灯,一杯茶。
布拉特打开盒盖,露出几十个条格,放的全是粗细长短颜色各异的头发。
他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玻璃瓶,里头盛着澄明的蓝色液体,倒了一滴到茶杯里,又从盒中条格拈出一根三寸长的粗硬头发,在油灯焰尖上燎过一遍,揉碎了撒入杯中。
“这是觑秘剂。”布拉特悠悠扭动手腕,晃动着混入蓝液和头发末的茶杯,“喝下它,你就能看到雷瑙现在在干什么,身临其境一样,但是不用害怕,你能看到他,他却察觉不到你的存在。”
听布拉特如此一说,连穆羽就猜到那根头发就是雷瑙的。他走到案几前,毫不犹豫就拿起茶杯。
“不要心急!”布拉特挡住他的手道,“我还没说完,使用觑秘剂是有规矩的。喝下它后,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回头,不要乱想,更不能激动,否则气血窜逆,轻则头痛身重,重则七窍流血,性命不保。”
“懂了,要心平气和。”连穆羽瞄一眼杯中,宝蓝色的澄液里漂浮着焦黑的碎发末,一想到那黑末的主人是杀父灭国的仇人,胃里就泛起一股恶心。
他一闭眼,端起茶杯又要喝,布拉特却还是把着他胳膊,阻止了他:“我还没说完呢!看着。”
说着伸出左手食指和中指,在面前空中一阵挥舞,指尖拖着红光,像是一支笔在无形纸面上写字。
空中红光显出四句话:“不着一念渡重山,静立三尺冷眼看。滴溜一魂穿九秘,神神护我透长安。”
布拉特收了手,道:“这是觑秘四句诀,可护你一半周全,喝了蓝汤,念这四句,加上‘出神入化’这句谶语,就大功告成。”
连穆羽一仰脖喝下觑秘剂,端坐下,闭眼念诵诀咒,最后念道:“出神入化!”
随着吐出最后四字谶语,连穆羽只觉刚喝下的药液在腹中静置,无波无澜,过了一炷香,徐徐温热运转,渐渐向上腾跃,忽地如被点燃的冲天炮,自腹至胸,窜过喉头,径直侵入脑际,穿透卤门,在天顶爆出斑斓十色。
还未来得及欣赏绚烂色彩,那一片华彩迅速消褪,闪出一道白光,倏忽飞越令人目眩的时空之流,定格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随意!随意!”
连穆羽听到好似是殇璃的叫声,用力睁开眼,那片白茫茫似大幕拉开,眼前呈现出一片浑沌晦暗之色。
四围朦朦胧胧,看得不甚分明。也阒然无声,一片死寂。阴暗中透着浸骨凉意。
连穆羽只觉晕晕乎乎,头脑发胀,适应好一会,眼前渐渐明朗起来,像是眼中一层翳膜被揭掉,顿时豁然开朗。
昏黄油灯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四十来岁,面目硬朗,神色坚毅,蓄着细短络腮胡,一对狼眼炯炯有神。
他坐在桌案前,凝视着桌面上铺开的一张棕褐色图纸,全神贯注,就似一尊雕塑。
连穆羽心想,他该就是帝剎国太子、布拉特长兄雷瑙本人了。这个人果然如布拉特所说,看上去铜筋铁骨,意志如钢。
连穆羽只略微动念,目光立刻就来到桌前,只见那张颜色发暗的古旧图纸上,高山、大川、城池、原野、国境都勾画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原来是东玄大陆的地图。
雷瑙死死盯着西面,粗硬如铁的手指摁在一座城池标记上。
一只飞蛾围着油灯转了几圈,落到男人摁住地图的那只手上,翅膀振动着,爬来爬去。男人不受打搅,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地图。
连穆羽听到有鼻子使劲抽动的声音。
“殇璃,是你吗?”他问道,“你闻到什么了?”
“有刺客!”殇璃说道。
连穆羽以为殇璃在跟自己开玩笑,影射自己就是那个要行刺的人。
“并不好笑。”连穆羽道,眼光又看向专注的男人。
雷瑙这时抬起头来,一对威严有加的狼眼瞪视空中,与连穆羽四目相对,连穆羽一凛,低头看了看自己,眼睛之下却空空如也。
他明白过来,雷瑙看的并不是自己。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安西三镇有人图谋作乱,暗中行动被我察觉,你们几个就是安西府派来的刺客吧?在殿上藏两天了,也是辛苦,现身动手吧!”雷瑙铁青的脸上显出一抹自信的笑意。
“咳咳,我说有刺客吧?”殇璃悄声道,像是怕被发现似的,“记得别回头,慢慢转身。”
可是连穆羽刚看过,自己没有身子,于是试着转动念头,要看雷瑙目光所视的方向。
眼前扫过几帘深色帷幔和几根柱子后,连穆羽看到了空阔的大殿。
殿上灯火没有点亮,一片幽暗。雷瑙话音落后,还是毫无动静,反而愈加沉寂得可怕。
“我三弟曼恩镇守西部,沉溺酒色,武备废弛,对安西府的小动作不闻不问,你们就以为有机可乘,妄图谋反举事,真是痴心妄想!”雷瑙一拍桌子大喝道,“帝剎国有我雷瑙在,你们就注定只是一群鼠目寸光的跳梁小丑。”
连穆羽看到昏暗大殿上黑影几闪,从房梁上窜下五个人来,因为殿内实在过于阴暗,看不清这几人的形貌衣着。
当中那人向前走了两步,不紧不慢说道:“久闻靖北王‘火眼天狼’大名,料敌如神,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我们五人不是安西府派来的刺客。”音声尖细婉转,似是一位女子。
雷瑙颇为意外:“哦?看来我是低估安西府那帮逆贼的耐性了。那你们又是何许人?”
那人道:“我们坐不更名,立不改姓,霸方国‘恨天门’。”
雷瑙轻声念叨“恨天门”三字,忽地笑道:“原来你们是抱恨终天的一群人,真是幸会!霸方已灭,你们就算抱恨终天,不过就是一群怨天恨地的废物,还能逆天改命不成?”
那人道:“霸方是你所灭,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找你算账便是!杀了你,也算是为霸方冤死的数十万父老报仇雪恨!”
雷瑙哼一声道:“无知之徒!我帝剎军攻灭诸国,一统东玄,可使更多无辜百姓免于兵灾,救更多人于水深火热。霸方也曾是雄据一方的大国,东征西讨,兼并四方,杀伐无数,民不聊生。帝剎国顺天而行,灭掉霸方国,又有何不可?”
那人道:“霸方攻灭他国,都是招降纳叛,保境安民,从不滥杀无辜。你帝剎国倒好,稍遇抵抗便要屠城,哪有一星半点人性!”
雷瑙笑道:“人性?连年征战不休,兵戈不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种世道,哪有人性可言?你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的丛林中,对着一群嗜血的野兽大谈特谈人性道义,真是滑稽荒谬,可笑可怜!”
那人淡定从容:“雷瑙,你笑吧,今夜也是你在人世最后一夜了,笑个够,要不然,做鬼之后,恐怕就再也笑不出来,只能夜夜啼哭不休了!”
雷瑙叩动手指,敲击桌面,沉吟道:“嗯,你们胆敢夜闯王府,倒是勇气可嘉,如果愿意投入我麾下,我不但可以免你们一死,还能委以重任,赐以厚禄。”
黑暗中另一人道:“郡主,不要再与这屠夫理论,赶快动手,免得夜长梦多。”
前头那人却道:“我是要叫他死个明白。要不然,他还以为自己死在安西府的刺客手上,岂不是白白便宜了那帮废物?”
雷瑙垂下头,目光投向地图东边一块马蹄形地域,面积比周边区块要大得多。那正是霸方国之前的版图。
靖北王定睛看着霸方国,努了努嘴:“谁能想到,东玄大陆上数一数二的大国,面对帝剎国天狼军,短短三年不到就轰然倒塌。”
缓缓抬头,眯着眼,望向身前模糊不清的大殿,努力辨认五个恍惚的人影。
“你们不该来这里。”雷瑙轻嗽一声,摸摸颌须,歪头看向左边,又与连穆羽对上眼,怔怔看着那边的空气,像是发觉那边藏着一个无形的人。
连穆羽迎着雷瑙那对锐利的墨绿色狼眼,尽管清楚与他隔了千里之遥,对方并看不到自己,但还是有一种被看穿的奇怪感觉。
殿上为首那人见雷瑙凝神看向虚空的一旁,感觉受到轻视与冒犯,怒道:“雷瑙,你不敢直视我们,是怕了吗?”
雷瑙转过头,漫不经心道:“不是。你们也知道我叫火眼天狼,我之所以观人于微,料敌如神,就是因为谨慎周到。对付你们这种有形的威胁,易如反掌,就怕威胁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那就棘手了。”
“所以你刚刚看到了无形的威胁?”那位郡主哈哈一笑,“真是无稽之谈,你明明心虚胆怯,还装模作样,装神弄鬼!”
“霸方国有你们这种迂腐子民,还号称郡主,不覆灭都天理难容!两国交战,兵贵神速,取人性命,一招封喉!你们来杀我,却叽叽歪歪老半天,浪费我宝贵时间不说,还磨得我耳朵生疼。来人!”雷瑙大喊一声。
这一叫在空阔大殿内激起回声,却无人回应。“来人!”靖北王加大音量又叫一声。
郡主笑道:“不要白费力气喊了。你的人都被我们拿下了。”啪啪拍了两掌,大殿大门嘎吱一声打开,门口霎时泄入满地月光。
连穆羽看向门外,七八个人推着两个孩子进到殿内。那两个孩子双手被反绑,口被布团封住,呜呜呼救着。
雷瑙一眼就看出被挟持的正是自己的一对儿女,霍的起身,怒道:“你们恨天门手段这么卑鄙吗?竟然下三滥到了绑架孩童?”
郡主哼一声道:“再下三滥也比不上你万一!你个醉心屠城的侩子手,多少无辜百姓命丧你屠刀之下!今夜送你全家归西,也解不了我岑潇心头之恨!”
雷瑙点头笑道:“哦,原来是霸方国岑郡王之女,记得五年前,我随父王攻破安歌城时,亲手砍了你父母和两个兄长头颅,他们死不瞑目啊!”
“雷瑙凶屠!亏你笑得出来!”岑潇听出雷瑙笑声里的轻蔑之意,厉喝道,“来人,把这贼人一双儿女宰了!”
“是,郡主!”
两个死命扭动身躯的孩子身后,两名刺客从腰间拔出匕首,对着他们举起手,就要朝二人脖子抹去。
寒光两闪,哐啷啷两声,匕首落地,两个即将动手的刺客晃了晃,一头栽倒下去。
“给我杀!”岑潇见雷瑙明明没有动手,自己两个手下却无故倒下,意识到有人暗中保护雷瑙的孩子,赶忙一声令下。
几名刺客抽出利刃,毫不留情砍向小孩,她身后的那四人冲向殿上,直取雷瑙。
嗤嗤嗤几声响,两个孩子身边的那几个人哼都没哼一声,就一个个直挺挺倒了下去。
冲向雷瑙的其中一名壮汉察觉不妙,迅疾转身,一跃回到岑潇面前,抓住她轻轻一跃,向门外窜去,转眼消失不见。
剩下三人刚冲上台阶,还没来得及靠近刺杀目标,就听呃呃呃三声闷哼,倒地毙命,连挣扎一下都没有。
雷瑙朝两个孩子一招手,他们跑上前来,瑟瑟发抖着靠紧父亲。
连穆羽看清了,他们是一对长相酷似的龙凤胎,也就七八岁模样。
雷瑙替他们解了绑,摘去封口的布团,好言劝慰一番后,指着台阶和殿上的十来具尸体道:“看到没有,对待敌人,丝毫手软不得!对他们有半分仁慈,今夜丢掉性命的就会是我们!”
孩子似懂非懂,迟疑着点头。
连穆羽望着那些尸首,心生悲悯,想不到就一转眼,十来个人就此一命呜呼。他也全然不明白,他们怎么突然就都倒地毙命,是谁出手的都没看到。
“谁杀的他们?”连穆羽问道。
“雷瑙身后一直站着一个人。”殇璃语气淡然。
“你看到他了?”连穆羽朝雷瑙身后看去,只看到一片昏暗黄光与灰色帷幔,哪里有什么人。
“没看到。”殇璃道。
“那你胡说八道,说那里站着一个人。”连穆羽埋怨道,他觉得这种严肃事情不该口无遮拦乱说。
“没看到,”殇璃道,“但是,感觉到了。”
连穆羽只觉脑袋一阵抽痛,眼前大殿晃动起来,雷瑙、孩子、桌案、地图、油灯、帷幔、台阶、尸体都在旋转,旋着旋着就成浑沌一片,接着灰蒙蒙昏惨惨,脑子一懵,眼前一切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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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连穆羽猛吸一口气,从出神状态醒来,接过布拉特递来的手帕,擦去流出的鼻血。
还好只是头晕恶心,心跳加速,并无其他严重的不适。
“怎么样?看到他了吗?”布拉特急切问道。
连穆羽点了点头,眼前浮现出一对瞳仁竖立的墨绿色狼眼,不由打了个寒噤。
“雷瑙是不是在研究地图?”布拉特又问,显然对长兄了如指掌。
连穆羽定定神,又点了点头。
“你有点发抖,很正常,头一次使用觑秘剂,总会有些副作用。看见别的没有?”
“有几个刺客。”等脑子全然清醒,连穆羽说道。
“有刺客,不奇怪。”布拉特道,语气稀松平常,“雷瑙喜欢屠城,杀人如麻,找他算账的人多如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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