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二哥,林俊英。”林忘尘介绍道。
手持木剑的两个男孩跑过来,拉开林俊英袍襟,喊道:“随意你看,我爹爹衣服里头也是一边红一边蓝!我爹爹说,那天比试是你赢了。”林俊英红着脸压下衣襟,把两个儿子赶走。
“我们的舅舅林忘尘和叔叔吴羡仙也都这么说!”两个男孩舞着木剑,嚷道。
“嘘,小声点儿,”阿古丽朝童言无忌的小孩说道,“这是个秘密,我们知道就行了。”
林俊英的妻子赶忙把孩子拉到一旁,轻声苛责道:“再乱说,当心舌尖长疔,疼死你们!”又红着脸朝阿古丽赔不是,“娃儿不懂事,公主殿下莫怪!”
阿古丽忙道:“不打紧,二嫂,两个外甥侄儿说的是实话。”
瓦妮莎一旁笑道:“外甥是外甥,侄儿是侄儿,公主怎么又是外甥又是侄儿!”
阿古丽道:“念尘和念仙是吴羡仙的外甥,又是林忘尘的侄儿,不就是外甥侄儿,有问题吗?”
林忘尘和吴羡仙正弯着腰,以手当剑跟两小儿比划,听阿古丽一说,都直起腰来道:“没问题,没问题,就是外甥侄儿。”
林俊英走过来,靠着妻儿,怜爱地看着他们。阿古丽瞧着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艳羡不已,不自觉扭头看向自己身旁的连穆羽。
林忘尘的大哥林俊杰追上来,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骏马,要林忘尘从牛背上下来,改为骑马,说是路途遥远,两个人别把糖葫芦压坏了。
林忘尘依言跳下牛背,刚要上马,糖葫芦仰脖子哞哞叫个不休,像是抗议,也不往前再走一步。
“林大哥,糖葫芦从小驮着我跟林忘尘满山跑,早习惯了,不怕重。要是背上只有一个人,它都不知道该怎么走道!”吴羡仙说着,朝林忘尘一伸手,一把又将他拉上牛背,掏出一把青草喂给青牛。
糖葫芦这才甩着尾巴,嚼着嫩草,迈开步子悠哉悠哉走起来。
林忘尘和吴羡仙向父母家人拱手道别,出荣发街,上梓归大道,朝北城门而去。
途中屡见身穿红蓝袍服、头戴恶鬼面具的路人,个子有高有矮,身形有胖有瘦,没戴面具的人中,多数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有男有女。
见到行走在大道中间的连穆羽,他们驻足仰望,默默目送,也有胆壮者高声呼喊“香璎侍卫”或“随意”之名。
连穆羽目不斜视,对仰慕者的呼喊置若罔闻,倒是一旁的阿古丽听到叫声会朝对方亲切招手。
蒙狯在后头看得酸溜溜的,咕哝道:“那天我以一当百,杀得对手丢盔弃甲,勇不可挡,难道就没个人崇拜一下?”
瓦妮莎回头揶揄道:“蒙狯,你那个以一当百,观众一看就知道是表演,假的,随意与布拉特是真打,而且他们有炫目的法术,你没有,不中看。”
蒙狯不满道:“我看不关法术的事,随意就是行头漂亮,赶明儿我也搞一套胡里花哨的衣裳穿上,你看追捧我的人多不多。”
瓦妮莎不屑道:“卫队长,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指望人追捧,我宁愿追一只流浪狗也不会去捧你。”
蒙狯一瞪眼道:“欸,你个小妮子别骂人啊。”
瓦妮莎道:“谁骂你了。”
蒙狯道:“你说宁愿追一只流浪狗也不会捧我,这意思还不明摆着的,就是我连一只狗都不如呗。大家伙做个见证,评评理。”
林忘尘道:“蒙将军,我觉得,瓦妮莎说的意思并非贬低您,而是表明女孩更喜欢小动物,而非上年纪的成年人。”
蒙狯笑道:“林忘尘,你怎么又给我升官做将军?”眼睛却看着阿古丽后背。
阿古丽头也不回,道:“放心,卫队长,到了太平城,半个月内准保升你做将军。”
再次得到公主承诺,蒙狯喜得眉开眼笑,早将刚才的不快抛之脑后,对着阿古丽的背影拱手道:“谢公主殿下隆恩!”
阿古丽摇了摇手,表示不谢:“蒙将军,要我说,随意之所以大受欢迎,是因为他洒脱随性,宽宏大度,明明击败了布拉特,却故意输一阵,给足镇南王面子。观众眼睛是雪亮的,见随意功力超群,又超然于胜负,自然拜服。他们敬的可不是衣装,而是品性。”
蒙狯道:“谢公主明示,末将茅塞大开!日后定将多下功夫,勤加打磨品性。”
瓦妮莎笑道:“将军还是先把肚量撑大些再说。品性这东西,是天生自带的,砖头再怎么打磨,也成不了镜!”
说得蒙狯脸一阵红一阵白。
阿古丽暗自发笑,无奈摇头。
队伍出了安定门,走出去近一里地后,在一片梨园旁的长亭边遇到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叶安。他带着梓归城内几大门阀世家三十多号人,专程前来为公主送行。
叶安谦恭有加,先倒一杯茶,亲自端着茶盘,恭恭敬敬举到阿古丽身前。又命几个下人将一口大木箱抬上辎车,说是里头装着点心果脯之类吃食,让公主一行人路途中享用。
阿古丽自然明白,那口木箱中装的绝无可能是食物,应当是金银珠宝之类的贵重物品。这些豪绅巨贾聚集在城外,说是来送行,实则是借送行名义来贿赂攀附。
阿古丽一心拒收,就说辎车上带足了干粮,装不下更多货物,话一出口,哥舒打马上前,歪着身子在她耳边低语一阵,阿古丽立马改了主意。
叶安转忧为喜,命人把箱子抬上马车,说一番一路平安的吉利话,目送阿古丽一行人远去。
走远了,不明就里的瓦妮莎问道:“公主,刚刚怎么一会儿不要箱子一会儿又要了?”
阿古丽道:“不要是因为那箱东西肯定不是什么点心果脯,是收买人心的钱财,要是因为哥舒想用这笔钱犒劳一路随行的军士,再就是用来还指月楼的欠款。”
瓦妮莎抚掌笑道:“那太好了!还是哥舒周到,想想这一路九死一生,没有功劳有苦劳,总得捞些好处心里才舒服,不然白辛苦。蒙狯可以升将军,我们也得获些利益。”
阿古丽道:“你羡慕蒙狯升将军,要不给你升个女将军做做?”
蒙狯见报复机会来了,取笑道:“那敢情好!瓦妮莎做将军,小脑袋顶着狼头盔,眼睛都露不出来,上了战场,东西南北也看不清,一通瞎指挥,说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十场仗里能赢个一回半回。”
阿古丽笑道:“十场仗只能赢一回,照这打法,十个帝剎国也很快就打没了。”
瓦妮莎不乐意了:“公主,我可没说要当什么鬼将军!再说,我帝剎国有兀尔木神武大将军在,别的这将军那将军都是绣花枕头将军!”
阿古丽道:“你这么说,可就得罪太多人了。”
瓦妮莎狡辩道:“公主,应该说,我为了埋汰一个还没当上将军的伪将军,误伤了一大片友军,我想他们能理解。”
阿古丽摇头道:“在同一个阵营里分敌我,这可要不得。”
瓦妮莎听出阿古丽较真起来,吐吐舌头,不再言语。瓦妮莎对公主脾性了如指掌,不用察言观色,仅仅听声辨音,就能洞察她情绪起伏,及时做出恰当反应,不至于在她即将发怒时,还不知死活地任性胡为。
瓦妮莎这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也正是阿古丽最欣赏、也最受用的特质。
姜葇这时掀开马车窗帘,探出毛绒绒的暖帽,道:“明漪姐姐说的太好了!我爹过去也这么说。”
阿古丽侧头向右道:“姜葇,你爹是个称职的好将军,我猜他一定爱兵如子,对属下一视同仁。”又扭头向左对连穆羽问道:“是这样吗,随意?”
连穆羽正思虑刺杀雷瑙的事情,冷不丁被问到,打了个激灵,忙回道:“是这样的。”
阿古丽笑道:“那随意就是乌兰城人喽?”
连穆羽又打了个冷战,急中生智道:“随意是坛城人,只不过在姜将军部队里服役,将军平时与我们同吃同住,的确爱兵如子。”
阿古丽不再多问,连穆羽这才松一口气。
瓦妮莎见公主从不多问连穆羽身世,大为纳闷,忍不住好奇问道:“随意,你是坛城人,怎么路过坛城时不回家看看?”
姜葇在窗户里转了转脖子,道:“瓦妮莎,坛城都打没了,没的看了,去了也是伤心。”
阿古丽看连穆羽不动声色,道:“就是啊,这个简单道理姜葇都懂,你这么大个人却不懂!”语气尽是嗔怪。
瓦妮莎哦一声,又识趣地默不作声。在她看来,阿古丽总是顺着连穆羽,说话办事都要看他脸色,生怕他受一点委屈,实在有失公主身份,令她这个公主使女也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实在不爽。
可再不爽也得忍气吞声,谁敢得罪公主钟意的红人,那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瓦妮莎一直对连穆羽的身世身份疑虑重重,可因为有公主做他的挡箭牌,一直也不敢打破砂锅问到底。
姜葇和阿古丽联手替连穆羽解了围,他心怀感念,不过又一想,自己路过家乡也不想着回家看看,确实有悖常理人情,于是现编造一个故事,回道:“随意六岁时,父母进山采药时双双坠亡,爷爷奶奶把我拉扯到十岁,感染伤寒相继去世,后来大伯一家收留了我,待到我十四岁,大伯又染疾亡故,我这才去到乌兰城,投奔有口皆碑的姜将军。”
说完,连穆羽如假包换叹了几口哀世伤身的恶气,阿古丽也不问真假,唏嘘感叹不已。瓦妮莎一听,连穆羽原来是个可怜的孤儿,也大动恻隐之心,后悔不该提那个问题。
蒙狯也感同身受道:“唉,好在你父母爷奶都是死于太平日子,真是不幸里的万幸。”
林忘尘与吴羡仙也摇着头,不胜伤感。
姜葇此时已把脑袋缩回车厢内,眼睛发红,不过不是因为连穆羽现编的孤儿故事,而是由这个假故事想到死去的昆仑王一家子,想到连穆羽现在就是一个真孤儿。
知道真相的殇璃啧啧叹了两声,感慨道:“你又长进不少,赚人眼泪的故事随口就来。这本事可不是我教的吧?”
连穆羽当着众人也无法回答。
吴羡仙伤感一阵,又感觉哪里不对劲,问道:“那你到乌兰城呆了也没两年,你的法术是哪里学的?”
连穆羽早有准备:“乌兰城里曾有一个传法修士,跟他学的。”
吴羡仙感佩道:“你师父是位高人。”
连穆羽抬头看着湛湛长天,想到师父为救自己舍生忘死,至今下落不明,不由潸然泪下,说道:“他是德配天地的巨人。”
林忘尘赞叹道:“随意两年时日就学成这般水平,也是世所罕见的奇才。”
林忘尘的夸赞发自肺腑,连穆羽听着却异常刺耳,感觉是对自己的讽刺。
他低头不语,心生惭愧。
殇璃却众人皆醉我独醒似地笑起来。
那天夜里,队伍在一座驿站住宿。
连穆羽想起白天扯的那些谎和林忘尘的夸奖,坐立难安,辗转难眠。又想着到了太平城还要刺杀深不可测的靖北王,更是心绪烦乱。
他情知自己不是林忘尘口中的“奇才”,只是一个沾光借力的“冒牌货”。那个奇才是他身体里的殇璃。
沮丧、愁闷、悲苦、无奈的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压得连穆羽喘不过气。
听到连穆羽唉声叹气,殇璃颇感到意外,这是他头一次听到这个坚韧的少年哀叹。
“今天你是怎么了?”殇璃关心问道。
“唉,”连穆羽叹着气,无助地瞪视着眼前的黑夜,“我怎么会碰上这些事?”
“那有什么办法?我也碰上了这些事。”殇璃淡然道,“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无法更改,无法回避,只能面对。”
“我真想做一个山野樵夫,只需面对不言不语的树木,每天挥动柴刀,挥汗如雨劈砍半天,然后回到家中,与几个亲人围炉而坐,说说山中遇到的趣事,简简单单过完一生。”连穆羽对着眼前漆黑幻想起来。
“想法倒是简单,可真等你当上樵夫,说不定又想当个城主,或者瀚海王什么的。”殇璃毫不客气道,“人总是喜欢想入非非。”
“难道你不想入非非?”连穆羽笑道,“你还想当天龙尊者呢。”
“我那叫志存高远,我为这个志向付出努力,从未间断。不一样。”殇璃纠正道,“想入非非只停留在想,给你一把柴刀,一百座山放眼前让你随便挑,你也不会拾刀去当樵夫。”
“我感觉自己对付不了雷瑙。”连穆羽说出了压在心头的真实想法。
“不用感觉,就是对付不了。”殇璃一针见血,“你要能对付,人人都有机会做王。”
“呵,怎么办?”连穆羽凄然苦笑道,“这根本就是毫无胜算的冒险。我死了倒无所谓,就是去陪家人而已,我就是放不下婉儿和葇儿。”
“你是没有胜算。”殇璃也不怕落井下石,往连穆羽伤口上撒着盐,“没有胜算才要搏一搏,机会是搏出来的。你起码还有自知之明,这一点其实更重要。就怕一个人没有胜算,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就是个瘸子,就像林忘尘之前那样,都是靠你撑着,你就是我的拐杖。”连穆羽无奈地笑起来。
“人这一世,谁还没几根拐杖?人不是一落地就会走路的。只是那些拐杖,别指望拄一辈子就是。”殇璃道。
“我明白了,你这根拐杖,迟早会离开我。”连穆羽想到这忽然伤感起来。
聊着天,连穆羽神思恍惚昏沉起来,眼前的黑暗旋着圈转动,忽忽悠悠转入一个迥然有别的洞天。
他倏然置身山间,依然是夜里,可是这夜与白昼相差无几。明月大如簸箕,朗照四方,将如银似霜的光芒抹遍满山坡的郁郁松枝。
踩着如银的碎石小路,来到一挂帘幕似的瀑布前,瀑布下碧潭边,一个红衣束发的少年斜依石面,把潭水当镜孤芳自照。
察觉有人来至近前,少年慵懒地扬起细长入鬓的柳叶眉,眼梢微挑,未语先笑道:“你来了?”
连穆羽一怔,心想这个人与自己素未谋面,怎么倒像是认识自己,礼貌问道:“请问,你是在等我吗?”
少年丹凤眼一弯,笑道:“不等你等谁!”
连穆羽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你要等的人?”
少年把连穆羽细细打量,微微颔首道:“你来了,等的可不就是你。你是到这明月松间地的第二人。”
连穆羽四下一张望:“明月松间地?”
少年也四下一看,目光又落在连穆羽身上:“嗯呐,是呀。”指着瀑布和潭水道:“琼脂瀑、凝碧潭。”
连穆羽见少年英姿飒爽,形貌昳丽,忙整了整衣冠,低头拱手道:“在下随意,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少年微笑着起身,拍了拍尘灰,也还了一礼:“在下明月松间主人。”低头时斜向上偷瞄一眼连穆羽,噗嗤一笑。
连穆羽怪不好意思,脸红道:“请问明月松间主人,你在这儿等我所为何事?”
少年道:“收徒弟。”
连穆羽道:“你当我师父?”眼神透着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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