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丽理解连穆羽为何不笑:新近亡国之人如果笑得出来,那就不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所以这些日子以来,她从不计较连穆羽一直板着脸。
“你的脚怎么样了?”
“脚……”连穆羽自己都忘了脚受伤的事,他弯腰撩起裤脚,发现右脚踝红肿得厉害。
“不疼吗?”阿古丽奇怪连穆羽只在凌云柱上表现出短暂的痛苦,但那之后就一切如常。她哪里知道,这世间最能忍受疼痛的殇璃帮连穆羽扛着剧痛呢。
“没事,不疼。”连穆羽轻描淡写,怕阿古丽担心。
“你不疼我疼啊!”殇璃只差大喊。
阿古丽找来金疮药,给连穆羽料理伤口。食指长一根银针穿入外踝尖穴。
阿古丽恨得咬牙切齿:“一定是段羡小人施放的暗器,要不然就是燃娜找的人暗算你。此仇不报非君子。”
阿古丽嘘着气,用镊子将银针缓缓拔出。“嘶——”连穆羽咬牙忍着剧痛。
“疼你就叫出来,越忍越疼得厉害。”阿古丽心疼连穆羽,忍住眼眶里打着转的泪水。
“疼疼疼……”连穆羽从善如流,终于不装了,大叫起来。
“叫你充英雄。”殇璃没好气道,“知道我为你做的牺牲多大了吧。”
“我当然知道……”连穆羽下意识说道。
“知道什么?”阿古丽抬头问。
“啊……”连穆羽这才反应过来,勉强一笑掩饰尴尬,“知道……疼就得叫出来。”
“是啊,”阿古丽没有怀疑,低下头又去侍弄伤口,“小时候在清河涧,我最喜欢爬树上房,常常摔得鼻青脸肿,都是外婆给我疗伤,她就总说,你不要假装坚强,疼就大声叫唤,大叫能把疼神吓跑。”
“疼神?”
“是的,外婆说,万事万物都有神在背后,人的感觉也是神在操控,疼啊,酸啊,苦啊,甜啊,开心啊,孤独啊,各种感觉,背后都有一个神。”阿古丽提着气,总算把银针拔出,看了看针头,又仔细查看受伤那块皮肤,没有发黑,呼了口气:“还好,这针没有喂毒。”在伤口抹上止血散,敷上金疮药,缠上纱布。
“所以,疼神需要把他吓走,而甜神、开心神就要把他们留下,是吗?”连穆羽头一回听说这种论调,很是新鲜。
“是的。好神要留下,坏神要请走。”
连穆羽若有所思,点点头。他内心充斥着国仇家恨,一心复仇,早没有一丁点快乐的感触,或许,那些好神早已弃他而去……
“你喜欢爬树?”他问道,意思是:你可是女孩儿家。
“嗯,”阿古丽瞪大眼点头,“我比沈园和文昌街的所有男孩爬得都快。说不定,整个清河涧,都没有一个男孩爬树比我快。可惜没有爬树比赛,要不然,我可以像你今天一样,拿个金榜什么的。”
阿古丽嘻嘻一笑,露出编贝般的白牙。
连穆羽看着女孩,生出奇妙的感觉:好神都留在了她身上。
她值得世间一切好神的眷顾。
而自己,也要千方百计把坏神驱逐!
姜婉又浮上心头。连穆羽纠结起来,要不要告诉阿古丽自己与姜婉订婚的事。自己明明有婚约在身,今天却鬼使神差说要娶阿古丽,是不是背德之举……
“你怎么了?”阿古丽见连穆羽面色阴晴不定,关切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连穆羽连声说没事。
还是别说吧,一说出来,身份就要暴露,会牵连很多人,会搞砸很多事。眼下这种局面,自己与姜婉的婚约,哪里还能履行。
没多久,布拉特登门造访,他添油加醋把帝刹王的盛怒描述一番,又说自己如何冒着风险说情,把父王的怒火平息下去。
“阿古丽,你和随意真是太过火了!”布拉特板起脸教训妹妹,“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在婼朗人眼里,就是大逆不道,全然违背泰拉天神的旨意。”
“谢谢你说情。”阿古丽道,“你不是还想娶那个瀚海姑娘么。”
“女人要高嫁,男人要低娶,你这么聪明,这个道理不懂?”
“不懂,没你聪明。”阿古丽白一眼哥哥,“你来有什么事?不会就告诉我,父王龙颜大怒?”
“我还要单独教训随意几句,在父王面前,一句话没说好,是要掉脑袋的,今天他太造次了,险些丢命。我得教他怎么在婼朗王族面前说话。”
“长话短说啊。”阿古丽把二人留在屋里,出去了。
四下无人。布拉特换了一副面孔,把觑秘剂和雷瑙的头发交给连穆羽,又塞给他一张雷瑙下榻府邸的地图,详细标记了构造和守卫分布情况。
“随意,三天后,永夜歌会之夜动手。我原本挑了几名死士给你帮忙,今日一看,全无必要,你一个人足以应付。”
“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我把姜婉让给阿古丽,让姜家姐妹团聚。”
布拉特意味深长看了连穆羽一眼。
“好。”连穆羽心里五味杂陈。
杀死雷瑙,迎回姜婉,这笔交易不亏。即使不是为了姜婉,他迟早也要把帝刹王一家人剪除,为家人和同胞报仇。
阿古丽是例外……
布拉特大笑着出了屋子。
送走哥哥,阿古丽问连穆羽,布拉特说了什么话。连穆羽道:“他说,当着王的面,不要说出心里话,那会要了自己的小命。”
阿古丽点头道:“这话倒是真的。”不大放心似的看着连穆羽,“那……你愿意当王吗?”
连穆羽冷不丁一愣,反应过来,摇头笑道:“我就是个卑贱的侍卫,想当王……除非疯了。”
阿古丽垂眸低声道:“谁说侍卫卑贱了,不许你这么说。等有朝一日你娶我,至少也是亲王哩。”
连穆羽淡漠一笑:“我可不稀罕什么亲王。”
阿古丽心一沉:“我清楚你不是为了那个……我也不稀罕。”见连穆羽面色阴郁,抿了抿嘴,嗫嚅道:“以后我就只在乌兰城待着,好好当城主。”
听到乌兰城,连穆羽脸色好了些,抬起眼皮斜睨一眼阿古丽:“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城主,在你的治理下,乌兰城会比过去更好。”
说完这句,连穆羽想起自己在乌兰城的岁月,眼神黯淡下去。
阿古丽见连穆羽兴致低落,以为是自己关于“当王”的那个问题冒犯到了他,过意不去,想着找个台阶下,转着手腕上那串香珠:“其实……我就想远离王公贵族的生活……刚才那么问你,是怕你……”
她欲言又止,静静打量着连穆羽。
连穆羽接过话头:“怕我像世人一样惦记王位?放心,我清楚自己几斤几两,能捡回一条命,我已经很知足了,此生就好好过日子,不会再有非分之想。”
他也静静回看着阿古丽,眼神明净如秋水,面色莹润如璞玉,看得阿古丽面红耳热,心头小鹿乱撞,低头抿嘴一笑。
连穆羽所说的“此生就好好过日子”,正是阿古丽的期许,她不求王权富贵,不求锦衣玉食,只愿与意中人平平安安厮守一生。
“看来,我们的随意已经返璞归真了。”
“多谢公主不嫌弃。”
“不爱听。”阿古丽抱着手,头歪向一旁,“好像我高高在上似的。”
连穆羽会心一笑,改口道:“多谢公主再造之恩。”
阿古丽依旧抱手扭头:“还是不爱听,总是这么客气。”
连穆羽纳闷,殇璃没好气,只差捏着耳朵提醒道:“呆子,阿古丽说过,不喜欢人叫她‘公主’!”
连穆羽恍然大悟,轻轻唤了一声:“明漪……”
阿古丽这才放下手,扭头过来:“嗯?”笑靥如花地看着连穆羽。
屋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气氛,温馨、懵懂、朦胧、梦幻……两人坐在床边,相距不过一臂,目光交融,似有斑斓虹彩在二人目光间幻化爆开。
只是简单看着对方,他们都感到无上满足,因为这一刻,他们心意相通,精神相融。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笑了呢。”阿古丽突然撅起嘴,“我都做好了准备……”
“准备一辈子面对一个不会笑的侍卫?”
“是啊,就好像我欠了这个侍卫一座金山,他是我的大债主。”
“恰恰相反,应该是这个侍卫欠了你一座金山,他天天想着该怎么还这笔账,所以笑不起来。”
两人开着玩笑,笑声不断。连穆羽暂时忘却沉重的国仇家恨,做回了过去那个万事不操心的自己。
“今天真是好险,你的面具被打碎,脸却一点破损都没有。飞霜剑还挡住了琉璃斩。你真是福星高照。”阿古丽心有余悸回忆道。
“可能是这个在保护我。”连穆羽撩开外衣,摘下秋荻环佩,递给阿古丽,“是千月城主。”
阿古丽摩挲着玉佩,看着上面“畅行无阻”四个字出神,忽地那四个浮凸的字扭动起来,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了“所愿皆遂”。
她翻了个面,看到“恭喜祝福”四个字,而且这四个字是烫金的红字,透着喜庆。
阿古丽明白了,这块环佩就是若容千月的一个分身,藏着他的神识与无边法力,所以能屡屡化险为夷,危难时刻解救连穆羽。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阿古丽又想起千月城主与连穆羽的三年之约。是了,千月城主怕连穆羽出了岔子,三年之内不能再去秋荻城,所以才会用这个环佩来保护他。
可是若容千月为何如此器重自己的侍卫,器重到不惜用分身来保护的程度?分身与亲自上阵几乎没有本质区别。号称现世唯一的天龙尊者,亲自为一个凡人保驾护航,总让人感觉其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阿古丽看着连穆羽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不过,这一丝探究也一晃而过,就像她不在意他姓甚名谁和他的身世一样,她对于那些围绕着他本人的谜团兴趣并不大。
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这就够了。
她把环佩还给连穆羽,叫他务必时刻佩戴好了。连穆羽也看到闪闪发光的“恭喜祝福”字样,之前上面没有这四个字,他也猜到这是若容千月耍的小把戏,千月城主应该知道了他今天提出要娶阿古丽的事了,所以才会调皮地通过环佩来恭喜二人。
连穆羽把环佩系好,笑了笑,低头轻声咕哝了一句什么话,阿古丽没听清,好奇问道:“随意,你刚刚说什么?”
“哦,我说,谢谢城主。”连穆羽双手合十道。
“谢谢城主。”阿古丽也学着双手合十,闭着眼,虔诚说道。
睁开眼,阿古丽忽发奇想:“随意,我们喝点什么吧,庆祝你今天凌云榜夺魁,还有……”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
“那什么?”连穆羽玩心大起,故意问道。
“就是那什么,你还明知故问。”阿古丽两手叉腰,撅起嘴,假装生气瞪着连穆羽。
“那好吧,就喝一点。”
阿古丽正要起身去拿酒。瓦妮莎风急火燎跑进屋,嚷道:“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不好了。”阿古丽扶住上气不接下气的使女。
“仪……仪兰王后……来……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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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王后来了,慌什么!”阿古丽嗔怪着瞪一眼瓦妮莎,回头对连穆羽道:“随意,你在屋里好好休息,我去迎接王后。”
阿古丽稍稍整理衣冠,出了屋子,在前花园遇到王后,恭恭敬敬叫一声“母后”。
仪兰王后本意是来兴师问罪,但表面上和和气气,笑容满面。作为燃娜的亲生母亲,她对于阿古丽今日抢了女儿风头大为不满,更对阿古丽想嫁给侍卫的离经叛道之举不以为然。
阿古丽自然也猜到仪兰王后造访的目的,把王后请到客厅,吩咐紫娟和莺儿准备茶点,姜葇也跑来给她们打下手,端着一碟干果,规规矩矩摆到桌上,请王后享用。
王后见姜葇模样儿可爱,问她是哪里人,姜葇说:“回禀王后,我叫姜葇,是瀚海国乌兰城人。”
王后想了想,问道:“镇南王布拉特想娶一个女孩儿,据说也是瀚海人,也姓姜,你可认识她?”
姜葇回道:“认识,那是我姐姐。”
王后纳闷:“那你怎么不跟姐姐在一起?”
姜葇看看阿古丽:“是公主把我要过来的。”
仪兰王后笑道:“你们瀚海国地儿没有多大,可真是出人才啊,我堂堂帝剎国的王子与公主,争着抢着要娶、要嫁你们瀚海人,还把你要来当丫鬟。”
姜葇不知如何应付,垂下头,默默不语。
阿古丽听出来,仪兰王后是在借机撒气,她不想让年纪小的姜葇受到牵连,抓了一把榛子塞给她:“葇儿,你出去玩,这儿不用你帮忙。”
姜葇跑出客厅,阿古丽松了口气,请王后喝茶,又怕王后一会儿殃及其他丫鬟,使眼色叫她们都出去,只留瓦妮莎在身边。
仪兰王后喝了几口茶,称赞味道不错,放下茶碗,言归正传道:“今儿你可闯了大祸,你父王从来没这么动怒过,要不是我好说歹说,他就要把随意抓起来治罪了。”
阿古丽道:“谢谢母后。”
仪兰王后摆手:“你也不小了,还是不懂事,当面顶撞国君,唉。你那个侍卫更离谱,虽说也是一表人才,武力超群,但也不能没有起码的自知之明,毕竟只是个奴才,居然当众求王室赐婚,真是的!”
阿古丽抿嘴一笑,显出歉意。
然后仪兰王后屏退自己带来的几名丫鬟,阿古丽见状,知道王后有私密话要讲,叫瓦妮莎也出去。
屋里只剩两人。仪兰王后表明了真正来意:“阿古丽,你姐姐的脾气你也清楚,她从小就要强,从来不肯输给任何人,尤其是你。”她顿了顿,投向阿古丽的目光渗入冷意。
阿古丽一副“我懂”的表情。
“这次凌云赛会,你当着十万人的面,损毁了她的面子,叫她输得一个难看,她咽不下这口气。”
“凌云赛会是公平竞争。”阿古丽辩解道。
“公平竞争……”仪兰王后讪笑一声,“可是三甲全叫你香璎公主府上的人拿走,谁信?不过这都不重要。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安抚你姐姐的情绪。”
“怎么安抚?”
“像过去一样,把她想要的东西拿出来,让给她。”仪兰王后不紧不慢道,摊开一只手掌,做出让东西的动作。
阿古丽明白了,笑着摇头。
“我可是替你在帝刹王面前求过情的,要不然,你的那个侍卫今天恐怕就得下狱。你今天也借他出尽了风头,得了好处了,把他让给燃娜,有什么舍不得?”
“母后,我不是要借随意出风头,他参加凌云赛会就是个意外,是父王邀请他参加并许诺夺魁后就满足他一个愿望,是父王食言了。再说,姐姐现在不是有一个神近山的修士当侍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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