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棱苦笑,早在容淖追问黠鹿之死详情时,他其实已有猜测,是以听容淖这般态度鲜明划清界限并无多少意外,只是眸底依旧难掩黯然。
眼见容淖一副言尽于此的形容,不声不响朝看城方向踏雪离去,策棱还是忍不住拔腿追出几步,闪身挡住去路,低声道,“别去了。”
“你听闻昨夜宴上我见罪皇上之事了罢,今日哪怕没有黠鹿这一出,我猜你也会找旁的借口阻止我。多谢你的好意,宁退所求,免我弯折。”容淖嘴上道谢说得言辞恳切,实则望向策棱的目光静寂无波,淡漠又坚决,“但循约行事是我的选择。”
策棱并不意外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只是未料她会直言点透,微愣过后牵出一抹自嘲笑意,垂眸道,“还真是清醒。”
她在很清醒的做自己,宁赴荆棘,也要坚决杜绝与不喜之人生出纠葛。
事到如今,要劝下她莫去皇帝面前违心奉承只有一个办法了。
“其实你我交易的基础,根本不存在。”
在容淖诧异的目光中,策棱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平静道,“早在来御营之前,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已被我暗中弄下了杭爱山。漠北近来连日暴雪,车马难行,消息闭塞,你可能过些时日才会得到通报。”
所谓交易,从头到尾都是他借着时间差谋划的一厢情愿。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来见她,且不被拒之千里。
说来也巧,在他准备出发至御营的前一天,正好得到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偷摸改道躲进杭爱山的消息。
他为妥善处理此事,着实花费了一番功夫,一连耽搁好些天,甚至没能赶上前日迎驾,面临被言官弹劾的风险。
可连夜冒雪赶来御营的路上,他只觉得欢喜。
跑了几百里马,风雪吹僵了脸,却吹不灭心头滚热。
他借口夜深不敢叨扰御驾没有去金顶大帐觐见皇帝,而是趁着夜色掩映第一时间去寻了她,与她谈‘交易’。
‘交易’二字一能把他不敢宣之于口的私心包裹得天衣无缝;二能安容淖的心,使她不必为安置那群塔里雅沁回子忧虑,两人还能顺理成章保持联系;三可顺势借助容淖赦免了他想救的打牲丁,省去多番周折。
如此一举三得之事,他原本还有些得意,直至回到营帐中听闻六公主在金顶大宴上见罪皇帝的消息。
他此番算计是建立在容淖颇得圣心之上的,破例赦免奉上次等鹰贡的打牲丁于圣眷正隆的六公主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容淖失宠了。
他极清楚,容淖若是个能弯下脊梁曲意周全之人,这些年也不会落个孤僻张狂的名声。
让她因为自己的私心不得不当众伏低做小,曲意奉承笼络圣心,非他所愿,更舍不得。
所以,他选择和盘托出,亲手扯破自己费心编造的谎言。
策棱眼眸微垂,掩住所有窘迫失落,固执重复,“不要去。”
“你……”容淖平静面具划开一丝龟裂,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饶是她早已从策棱的殷殷关切中窥出过不同寻常的情愫,也隐约知道策棱曾在暗中护过她,安静注视她,可远不及此番无意撞破这静水深流下隐藏的山呼海啸令人深刻。
一个人会为了见她一面,大费周章筹谋。
最终却因为一着不慎,惨淡露馅,功亏一篑。
但凡策棱昨日抵达御营之时不迫不及待赶来见她,稍事歇息,略微打听,就该听闻她公然见罪皇帝之事。
按策棱的心智,若是知晓此事,定会想出其他不痛不痒的‘交易条件’维系两人来往。
万不会弄到当下自曝其短的地步,如此狼狈。
真够蠢的,容淖心想。
却提不起半点嘲弄之意。
从去年发现策棱生情开始,她面对策棱越界的行为或暗示性的言语时,婉言提醒过,严词拒绝过,反正从始至终,处之泰然,不以为意。
可这一次……
容淖望向白茫茫的雪地,策棱分明什么都没说,可她却真切感受到了不容置疑的炙热澎湃。
他的心意,无法忽视。
容淖眉心紧蹙,绷着脸再度绕开策棱,脚步太急,雀金裘两襟顺势撒开,被风灌得鼓胀,好似振翅欲飞的彩蝶。
这一次,策棱没有阻拦。
“六妹愈发令人刮目相看了。”容淖走出不远,四阿哥从一棵雪松后闪身出来,啧啧惊叹,“瞧这腿脚真够利索的。”
策棱斜睨四阿哥,皮笑肉不笑道,“你大可直接说她避我如蛇蝎。”
刚才容淖绕过他时,那副神情恨不得一步蹦出八丈远,一副害怕再被他缠上的小倒霉样。
四阿哥揽着策棱肩膀咳笑片刻,突然正色道,“随我来。”
策棱心不在焉跟上。
本以为四阿哥是有正事与他商量,得去寻个更稳妥的僻静处。
谁知四阿哥只是拉着他,避开人群远远跟在容淖身后,一直到看城附近,两人藏身在牲口棚边上。
看城底下仍是一片热闹。
衣饰华美的女眷们争相讨论着今日猎物品相,远远望去,倒似北地的冬雪里一夕间开出了无数姹紫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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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棱目送容淖快步融入其中,惊异发现她身上鲜艳无边的雀金裘好似在瞬间败了颜色,不再醒目。
——并非是她被这满宫群芳压了春|色,而是边上矗立的看城过于辉煌,金顶玉壁,遮天蔽日,人立其下,渺渺如点缀,笼在阴影里微不足道。
可同时,恢宏高楼也挡去了瑟瑟刀风,把她护得严严实实,免她衣袍灌风如饱受严寒摧残的蝴蝶,令人忧心随时会折了美丽翅膀。
四阿哥一直在观察他的脸色,适时出声问道,“看见了什么?”
策棱望着那个在他眼中如此与众不同的姑娘,在看城下却黯淡渺小得如同一颗融入大海里的水珠,再不值一提,心里似被狠狠揪了一把,嘴上却道,“一群女眷,还能有什么。”
四阿哥意味不明的嗤了一声。
策棱故意四下张望,避开他的视线,确定周遭无人后,生硬调转话锋,低声问起,“太子从晋商手中挖来的那一大笔财宝,还未查到具体流向用途?”
四阿哥点到为止,也无意在策棱的私情上多费口舌,从善如流谈起正事,“只隐约知道流入了塞外,但并未用来收买塞外将领。我毕竟是皇子,这种事他防我得厉害,更隐秘的消息接触不到。不过,近来我愈发感觉他意图插手塞外兵权只是做给大阿哥瞧的障眼法,他对塞外军权并不十分热衷。”
从去年起,大阿哥与太子为了争夺塞外军权,各有动作。
大阿哥谏言让塔里雅沁回子去呼伦贝尔垦地,笼络塞外军心。
太子暗中收服为塞外供给军粮的晋商。
这兄弟两原本算分庭抗礼,但现下情形却是大阿哥更胜一筹,前段时间不仅为塞外军户求了加俸恩典,还把大福晋的娘家侄女儿嫁给了黑龙江将军的儿子,钻营得当,恩施上下。
与之相较,太子手段逊色不少,除了拉拢晋商这一招,后续竟再没有值得一提的动作。
自古钱权不分家,策棱与四阿哥本来猜测太子敛下巨财是为了收买塞外将领,掌握兵权,以便在此次御驾出塞北巡时有所动作——比如架空今上,拥立新主。
可太子似乎志不在此,并未如此行事,倒是出乎他二人意料了。
策棱不由提醒道,“总之,那笔财宝流向成谜,以太子如今之急躁狂肆,就算不是意在举兵,怕也做不出什么好事,是祸非福,近来你还是远着他些。”
四阿哥闷咳几声,“我自出京开始,一直称病不出,连太子面都没见过。”
策棱打量了一下四阿哥明显消瘦的脸庞,蹙眉道,“多注意些,这冰天雪地里,莫为了演戏真弄出大病来损伤根基。”
“初为人父果真不同,知冷知热的。”四阿哥低笑调侃一句,又倏地收敛形容,正色问道,“你真打算把你那庶妹之子充作亲子?你我自幼相交,容我越界说道一句,这血脉不明,极有可能是来日乱家之源。”
提起这事,策棱难免想起家中竟无一个省心的,原本沉郁的面色更显阴翳。
四阿哥心内叹了口气,随手拍他肩膀,扬颚示意,“看城那边要论功赏鹰了,你赶紧过去,我也该回去养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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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神鸟海东青难得,向来是僧多粥少。
所以看城赏鹰不似平常蒙皇恩赏赐那般明文数目,而需各凭本事抢夺。
赏鹰之前,太监们会根据所获猎物多寡把众人分为甲乙丙三等,海东青亦根据成色被分为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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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由皇帝在看城上方亲自撒鹰,自然这鹰是被铁链锁翅,脚绊羁束,无法振翅高远,只能在近处盘桓。
位列甲等之人可驱马抢夺极品海东青,乙等对应次品海东青,丙等更稍次一级。
每个等级的海东青数目没有定数,全凭当年鹰贡多寡,但肯定是不如人多的,注定有一番争抢热闹可瞧。
策棱与一干王公贵胄跨马侯在看城之下,听罢太监唱名等级,排名乙丙两等暂且驱马退下,留下位列甲等之人严阵以待。
看城二楼,皇帝架鹰凭栏而立,喜怒难辨,一双厉眼淡淡扫视甲等八人,朗声道,“诸位,今年鹰贡品相不好,朕特地从宫中带出两只玉爪充做赏赐,这两羽虫暴烈难驯,却属不可多得的极品,且看花落谁家了!”
皇帝话音未落,毫无预兆脱手束链,海东青拍翅俯冲而出,尖利长鸣,鼓点骤起,四下皆是欢呼打气。
策棱位列甲等末位,此番甲等里面有三位皇子,还有两位战功颇丰的中年将领,策棱心知自己是个凑趣的,全程只驭马追着海东青跑。
不像几位皇子放肆炫技,存着哪怕夺不到海东青在皇帝面前露露脸也好的心思,时而跃于马背交手,时而低俯擒鹰,大展骑术。
海东青飞得高高低低,毫无章法,策棱借追逐之机,光明正大往看城楼上多落了几眼。
女眷们挤在看城上瞧热闹,策棱一眼从人群中捕捉到了容淖。
这些女子被礼教宫规束缚着,奉谦卑为美,站则微微含胸,露拘谨之态。只有她始终舒展挺拔,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有种令人心悸的光彩。
耳畔传来铁链撞击的声响,有只玉爪飞到他近旁来了。
策棱收回视线,佯装追逐一阵。等他再次不受控制往看城望去时,发现容淖正半弯下身子,从笼中放出一只海东青。
凭借过人的眼力,策棱可以确定正是他先前说过的那只白毛掺灰的次等海东青。
她想做什么!
他分明说得那般清楚了,她总不能仍旧打算完成建立在私心欺骗上的‘交易’吧。
策棱拽马缰的手用力一崩,不动声色关注看城楼上情形。
只见容淖伸出手臂,似乎是想让那白毛掺灰的海东青落在自己胳膊上。
策棱猜测她或许是想先营造出自己与这海东青投缘,然后再巧语讨好,请求皇帝赐鹰。
策棱心底微松,这海东青是今年冬天捕获的,未经驯养,桀骜得很,不会轻易亲人,更遑论是遂容淖愿做出落在人臂膀上这种类似认主的行为。
果不其然,那海东青根本不搭理容淖,只不停绕着脚绊子盘桓,拍翅叫嚣。
期间或许是脚绊子打结了,扑棱往容淖胳膊上停落一瞬借力,又立时弹开。
策棱正欲收回目光,看城楼上不知为何突然乱了,只见八公主一步窜到容淖跟前,似乎喊了句什么。
凭栏而立的皇帝被惊动了,回身快步过去,在容淖身边站了片刻,父女两不知说了什么,很快容淖便被人扶到锦屏后面去了。
反正皇帝再度站到栏杆前时,面色明显和缓不少。
到底隔着一段距离,看城楼上究竟发生何事策棱不甚明了,待赏鹰结束之后,立时暗中打听,据说六公主为自己言行不谨当众痛哭流涕向皇帝认错,皇帝十分动容。
不仅把六公主看上的那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赏给了她,还破例赦免了呈上次品鹰贡的打牲丁,以示对六公主爱重如初。
这事终究是让她办成了。
不过,当众痛哭流涕讨饶……
策棱胸口堵得几欲炸开,是他低估了容淖对他的厌憎程度,为了与他划清关系,竟不惜弯下脊梁做到如此地步。
策棱沉下呼吸,这个瞬间,蓦然通透了四阿哥领他尾随容淖返回看城时的未尽之言与暗示。
辉煌看城譬如至高无上的皇权,威压阴影会磨灭容淖部分光彩,同时亦能庇护她免遭风雨苦寒。
只要她安稳待在看城下,她可以在有限度的自由内,继续做皇城里最孤傲有侠气的姑娘。
因为似容淖这般性情的女子,独身而行时是熠熠生辉的明珠。
一旦她陷入羁绊,便似明珠入匣。
例如方才那一幕,她因有所求,必须舍弃傲气与自尊,当众洒泪,求得皇帝原宥。
策棱闭目,忍不住想,自己这般熬鹰似的见缝就钻纠缠她,假如有朝一日真折下这朵高岭之花,情形将会如何。
公主婚嫁关乎朝局利益,可不是赦免一个打牲丁那么简单,若她存心与皇帝对抗|争取,难以想象届时会折弯成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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