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当时让他看,是让他看清容淖的境遇。
告诫他不要试图把容淖拽出‘看城’,因为于当世女子而言,背靠皇权无疑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她能在有限度的自由内做自己,在皇权的天地下凛然求直。
莫继续为难她,也莫为难自己。
策棱手背抵住双眼,无力感如奔腾潮水席卷,他长吁一口气,像是下了某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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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白昼光阴短暂,看过赏鹰,已近入夜。
今夜皇帝依旧设宴款待满蒙王公大臣,但未设女席。
容淖坐在回帐的软轿上,她肌肤细白,眼眶一圈红肿格外明显,确实是刚哭过的模样。
容淖小心翼翼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一阵钻心痛楚猛然袭来,她闷哼一声,赶紧咬住下唇,唯恐泄出呻|吟。
谁知下一刻,轿撵陡然颠簸,容淖身形一歪,下意识伸臂稳住身形,这一动作,简直是令原本严重的伤势雪上加霜。
“嘶——”寒天腊月里,容淖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额上青筋直跳。
“公主,您可安好?”木槿隐约听见轿内动静,忙不迭示意停轿,掀帘查看。
“嗯。”容淖竭力崩出若无其事的神情,“叫底下人稳当点,莫再脚滑了。”
她这手可经不起折腾了。
“呃……并非轿夫脚滑。”木槿解释道,“是进转角时有人策马疾行而过,惊着了边上小道的宫女,小宫女们举止无状又波及到了我们。”
“……何人这个时辰在御营内策马?”容淖方才精神全被疼痛主宰,根本没留心轿外动静,这才发觉外面似有女子啜泣之声。
木槿低声支吾道,“奴才识不得。”
容淖眉梢一挑,全然不信这话。木槿此人尤擅钻营,又好打听,御营内的满蒙王公她就算认不全脸,光凭衣饰应也能猜出几分来历。
她说认不得,显然是扯谎了。
容淖索性撩开轿帘,远远瞧见一人一骑的背影快速朝东北营帐方向奔去,凝目细望,那马上似乎还横挂着一人。
又见几步之外的岔路上几个小宫女挤在一处,犹如一窝瑟瑟发抖的鹌鹑,宫规礼仪全无,像是受了极大惊吓,容淖秀眉轻压,“此处究竟发生了何事?”
木槿面色发白,呐呐回应,“无事,料想是那位大人着急赴宴冲撞了。公主,今夜风急,眼看又要落雪,咱们赶紧回吧。”
容淖没未理会木槿的敷衍,细细打量起那群小宫女形,见其中姿色最为出众的姑娘形容亦最狼狈,发辫凌乱,领口微敞,盘扣似乎还崩了一粒。
这……容淖忽地想起白日曾与策棱说起哨鹿之后的林间宴乐是酒池|肉|林。
白天的林间宴乐取消了,这晚上若不补上,岂非白猎一群鹿,难怪今夜未设女席,原来是不方便。
那马背横挂的定然是个姑娘,没准儿正是边上这几个小宫女中的一员,才会把一群人吓得魂灵不属。
为逞兽|欲,任意掳掠,与匪盗何异!
容淖冷下脸,吩咐木槿,“问问她们是去何处当差的,若是顺路,就随我们一道走。”
容淖原本是顺手庇护这群小宫女,不曾想,竟是麻烦上门的前兆。
第41章
帐内被几个大暖炉烘得干燥宜人,比之外面的呼啸冰雪仿若两个时节。
容淖面色稍霁,把钝钝生疼的手腕耷在身前,淡声吩咐木槿,“你去把春山唤来,我问问他可会伺弄海东青。”
神鸟海东青金贵,更何况还是御赐的,确实需要专人驯养,容淖亲自过问实属正常,木槿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出去叫人。
春山是个小太监,原在宫中养牲处做事。
是容淖安排去策棱府上的陈嬷嬷投桃报李引见给她的,当时陈嬷嬷言语间不乏暗示此人踏实可靠,能放心纳为己用。
容淖不爱奴仆环绕,更不爱用太监,没当回事。直到这次随驾北行,飞睇几次不服水土气候,木槿怕把狗养死吃挂落,于是向容淖建议找个熟悉牲畜的人来照料,容淖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遂把他从养牲处要了过来。
木槿办事利落,很快领来人。
春山一身灰扑扑的过冬袍子,下摆堆出好些褶子,面目平庸,低眉顺眼,哈着冷气向容淖请安,与宫里随处可见的恭顺小太监别无二致。
容淖未急着与他说饲养海东青,而是指向高几上的赏钱匣子,再次吩咐木槿做事,“你去给那群小宫女拾掇齐整再送回去。”
回来时那群吓成小鹌鹑的宫女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把事情经过讲述清楚了。
她们本是司胙官以下的宫人。
司胙掌供宫中祭祀所用俎肉,今日皇帝哨鹿之后虽未设大宴,但开宴前的祭祀礼必不可省。
小宫女们照常去撤下宴前的俎肉,归途遭遇一蒙古贵族打扮的男子抢人。
她们的恐惧不仅来自险遭男子强抢失身,还因她们在慌乱之中打翻了撤下来的祭祀俎肉,此乃大过。
木槿明白容淖的意思,这群小宫女路遇强抢打翻俎肉办砸了差事已属无妄之灾。
若任她们形容狼狈的走回去,恐还要多添一桩公然失仪的罪名,令本就不妙的处境雪上加霜。
宫中规矩森严,行于宫道无故回头尚要以仪态不端问责,更遑论是在外衣衫不整。
司胙官必会数罪并罚,从严惩治。
容淖虽与司胙处官吏素不相识,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她这里把几个小宫女整整齐齐的送回,做到不落口舌把柄,司胙官肯定会乐意卖她这个公主几分脸面,帮着粉饰太平,抬手揭过此事。
木槿取了只大荷包,打算金花生银花生混装一袋,可一把银花生刚抓进去,她又立刻改了主意,快速挨个挑了出来,忍着心疼咬牙塞满鼓囊囊一大包金花生退下。
容淖确定木槿走远后,这才慢慢把左袖卷至手肘位置,露出来的手腕小臂肿淤异常,衬得皮肤表面那几道因去年放血疗法留下的疤痕格外丑陋狰狞,她抬眼看向春山,问道,“可会正骨?”
她在回来的暖轿上已检查过腕上的伤,不算十分严重,手法复位足矣,只不过她自己没那手艺与力道。
春山觑一眼容淖的伤处,眼神直直的,似没反应过来堂堂公主受伤为何不敢张扬传医,反倒找上自己这个才调任过来伺候没几日的小太监。
容淖见人呆头呆脑的,耐着性子多提了一句,“是陈嬷嬷引荐你的,她说你二人有亲。”
春山猛然抬头,面上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
本朝吸取前朝太监宫女勾连祸政的教训,严禁太监与宫女之间认亲。
明令太监于内廷当差,宫女在宫内答应,各司内外,事后务当断绝交结。
若敢私自结亲交往,当事人严惩后驱逐,其家人也要受牵连发配。
怎奈宫闱森森,人愁心苦,总有人敢阳奉阴违找些慰藉,什么干爹女儿,姑姑侄儿的。
当日陈嬷嬷引荐春山时虽声称两人是远房姑侄关系,但宫中使女皆选自八旗包衣,春山却是个打南边采买来的小太监,这两人祖上八竿子也打不着,说是远亲,显然是认亲。
陈嬷嬷主动送了个要命的大把柄给容淖,分明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用春山。
春山会意过来后,并无被人拿住命脉的恐惧,反倒高兴不已,心知这是陈嬷嬷在送他前程。待在公主身边总比窝在养牲处强,至少不必担忧哪日倒霉死于畜牲爪牙,连副全尸都存不下。
他把激动全写在脸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连给容淖磕了好几个头。要不是铺着厚地毡,额上八成多添两个包。
确如陈嬷嬷所说那般实诚听话不饶舌,磕磕绊绊半天没说明白表忠心的话语。
容淖不耐打断,目光落在肿淤的左手腕上。
春山激动未散,忐忑道,“跌打损伤奴才只能治些皮毛。”
王公贵族最是热衷把猛虎驯成猫儿的把戏,养牲处的畜牲刚进来时多半野性难驯,不知轻重,负责驯养的宫人们受伤是常事。
小伤小痛他们不敢去劳烦太医,惯常是互相帮着处理上药,有时候畜生们受伤了也是他们处理,他自然会。
容淖并不意外春山的回答,压着眉淡淡道,“来。”
春山应喏一声,小心翼翼托起容淖左手,先轻按她的骨头探了探伤情,然后手上攒劲,摆弄一阵,只听很轻一声骨节脆响。
“公主,好了。”
容淖闷哼一声,白净的额上沁满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歇了几息才缓过来,感觉疼痛稍缓,她试着动动手腕,低声吩咐道,“你去内室把那红漆葫芦纹高桌上的两个匣子取来。”
春山依言抱出一大一小两个匣子,容淖从大匣子中挑出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
浓重刺鼻的药味四处乱窜,春山替容淖上药,看着的黑黢黢的药膏缓慢浸入肌理,笨嘴拙舌的小太监不由多了句嘴,“公主骨头虽接了回去,但肿淤只敷药膏怕是消得慢,还是得以板条固定,能缚上吊带最好。”
“嗯。”容淖应了声,却没有采纳的意思。
因为她这伤实在巧合到离谱,再加上她又利用这误打误撞来的伤当众对皇帝示弱讨鹰,是以根本不敢叫人知道。否则何至于在看城上从晌午忍到天黑,遮遮掩掩回寝帐找个兽医来。
先前在看城下意外挑明策棱既隐晦又澎湃的心思后,她自觉不值一提,可又莫名生出一股无解的烦躁。
偏生此时囚笼里那只白毛掺灰的海东青不断拍翅叫嚣,用沉重的精铁脚绊把囚笼撞击得哗啦啦响个不停,却始终难逃重重枷锁,一如她找不到出口烦躁。
鬼使神差般,她顺手打开了笼门,支出胳膊,想着逗弄一下那海东青转转注意力也好。
神鸟海东青骄悍,分明是只次品,却有种羽虫之王的睥睨桀骜,根本不理她这区区凡人的逗引,一经出笼,便迫不及待要振翅高飞,大有一股要唳亡长空的暴烈。怎奈翅上脚下的链绊子全是精铁细铸,十分沉重,它挣脱不得,反倒被打结的铁链拖着直直往下坠。
飞禽阔翅未收,凭借本能找物什借力,往她支着的胳膊落了一下,又立时弹开。
然后,剧烈的疼痛自手腕传来,与从前那些病痛全不相同,容淖感觉脑海中有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毫无防备,身体已先做出反应,眼眶红了。
一直在看她逗鸟的八公主快步窜过来,关切问她为何突然伤怀,惊动了不少人,连皇帝都闻声回望。
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电光火石间,容淖已把利益得失过了一遍,如果张扬开她为海东青所伤之事,那献上鹰贡的打牲丁这辈子怕是都赦免无望,说不定还会因此获罪。
而且,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这大活人的胳膊还不如小树丫子结实,一碰就折,那才真是没脸!
她索性任由眼泪滚滚,反正已在大庭广众失态,干脆趁机顺水推舟,遮掩受伤一事,用疼出来的眼泪假装对皇帝示弱。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身为君父,哪好意思继续继续与自己泪眼朦胧的小女儿置气。
赏鹰顺理成章成了父女两破冰的由头,误打误撞圆了策棱所求。
容淖等春山替自己包扎好后,先是吩咐他把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收进大匣子里,然后让他打开小匣子,又做了点事。
几乎春山这边刚停手,木槿再次返回请见。
“公主,那几个小宫女回去前想给您磕个头。”木槿鼻尖轻嗅几下,总觉得帐内这股药味陌生刺鼻,不似平常容淖所服那几味药丸的清苦,眼神里浮起一丝探究。
临行前孙姑姑可是特地交代过她与云芝的,让她们平时在六公主摆弄药材时务必多留个心眼。
“不必,直接送回去。”容淖把她这活泛劲儿看在眼里,平静示意,“桌上这些银针是刚淬过药的,给底下的小宫女们分分。若遇危险,或可逃命。”
春山闻言立刻的把刚晾干的银针小心用厚布帕子包裹起来,递给木槿。
木槿从厚布帕子里闻到了更浓重的陌生药气,心底疑虑顿时散去,捧着银针高兴退下。
因为急着送那几个司胙处小宫女回去,木槿决定先分几根银针给她们,剩下的等她回来再分给伺候六公主的宫人。
“你们平日出来当差时把银针别在荷包上,切记莫要扎到自己啊。”木槿不知道这银针上具体淬了什么药,不过六公主既然说能逃命,想必是厉害玩意儿。
几个司胙处小宫女自是千恩万谢,围着木槿姐姐长姐姐短,木槿被奉承得眉开眼笑。就在这一片和乐的气氛里,突然插进一道声音,“银针不能给她们。”
云芝裹着厚重缠花枝袄子,立在帐篷门口沉声阻止。她大病这一场,两颊的肉全消了下去,骨相五官愈发清晰,看着很是清冷沉静,气度倒是比未病前更出彩。
几个小宫女被她震住,面面相觑,低头不敢言。木槿一下冷了脸,嗤道,“我听公主吩咐做事,你若有异议可去寻公主辩驳,我得先送她们回去了。”小宫女们乖乖聚在她身后往外走。
云芝沉脸挡住去路,言语中尽是不赞同,“你以为你在帮她们,那我且问你,若她们当真再次遭遇今日困境,为求脱身以淬毒银针伤了王孙贵胄,届时她们将面临何种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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