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武进来瞧见,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
宴王妃没有避讳出去,便是暄王准允的。
最初,就是诚儿冒犯了宴王妃,宴王妃放言要拿杨家问罪。
杨氏一族接连出事,杨武很难不去想,这背后是不是也有宴王妃的手笔。
能医治瘟疫,安定人心,助暄王化解凉州城的危机。
杨武一点也不敢小看她。
他压下心绪,朝两人拱手行礼,一揖到底:“下官见过暄王殿下,见过宴王妃。”
景暄捧着茶碗,看着碧透的茶汤,声音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杨大人是为令公子之事而来?”
杨武惭愧万分地说道:“下官教子无方,令他犯下诸多罪行,不论他有何下场,皆是他罪有应得,下官无颜为他求情。”
自进来后,杨武的姿态就放得很低。
景暄悠悠一笑,眸光从茶碗里抬起,掠了他一眼:“可本王怎么觉得,杨大人此番既想为令公子求情,又想为杨氏一族求生路呢?”
杨武没料到他如此直白,神色僵滞了一瞬。
沈青黎忽地笑了一声。
她容貌昳丽明艳,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
杨武看着,无端地生出几分不安。
沈青黎笑意浅淡地提醒他道:“杨大人想为自己,为家眷,为族人,求一条生路,就该有些诚意,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平白浪费时间,还显得杨大人你不真诚,有心拿捏。”
“下官惶恐。”
杨武躬身又是一揖,心头一阵阵发沉,多了几分焦虑。
原本,他想借着投名状,为杨家多谋一些好处。
如今,完全失了主动权。
宴王妃太过厉害,三言两语,就让他处于劣势。
他不甘心。
沈青黎微笑,平和说道:“大牢那种地方,杨大人最清楚,不论何人,尊贵也好,卑贱也罢,都免不得要受点皮肉之苦,杨公子身娇肉贵,也不知能不能经受得住。”
杨武心底发寒,抬起头,对上一双沉静温和,笑若春风的眼眸,忍不住生出一抹悚然。
他不敢再生什么小心思,如实道:“下官知道殿下在查雪灾暴乱一事,下官可助殿下一臂之力,还请殿下高抬贵手,对杨氏一族从轻发落。”
景暄侧眸看着他,开口说道:“此事,窦章有罪,杨大人也未见得就是清白的。”
“杨家虽然有罪,但下官可不敢通敌叛国。”
景暄神情一顿,慢慢冷凝起来:“通敌叛国?”
杨武道:“往年,凉州虽有雪灾,但不甚严重,百姓熬一熬也就挺过去了,所以,窦章把官粮卖了。”
景暄眉眼间的冷色更重了:“卖给了北燕?”
杨武点头,继续往下说道:“谁知,碰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雪,粮仓里没有一粒粮,窦章拿什么去赈灾?”
说到这里,杨武停了下来,脸上闪过一丝冷嘲。
“殿下不知道吧,最开始,根本就没有什么暴乱,是窦章自导自演的,他煽动人心,挑起民乱,借着这场暴乱,烧毁粮仓,毁去所有痕迹。”
景暄沉着脸没说话,清隽温润的身影投到地上,沉黑一片。
沈青黎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杨武笑了笑,言语间,有些自得:“这凉州城,没有我杨家不知道的事情。”
沈青黎看着他,脸上神色淡得近乎冷然。
杨武浑身一激灵,收了那忘形之态,凛然说道:“王妃是怕下官参与其中?杨家先祖死在北燕手上的,不计其数,下官绝不会与北燕勾结,下官可以以杨氏满族的性命和荣辱起誓。”
他越是信誓旦旦,义正言辞,沈青黎心头的怒火便越汹涌炽盛。
“杨大人明知窦章所为,却从不阻止,”她扯着唇角,审视着他,“杨大人,你穿着这身官服,本该担起护卫百姓的职责,可你却看着那么多的百姓死于非命,你,对得起你身上穿着的这身官袍吗?”
这样的人,怎配为官?
对上她眸底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寒意,杨武瞳孔陡然紧缩,撩袍跪了下去:“下官,下官有罪。”
沈青黎没出声,景暄也没有开口。
一滴冷汗从杨武的额头上滑落,他不敢抬袖去擦,一颗心如同沉进了深渊里,不停地往下坠。
厅堂里,安静极了,也压抑极了。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杨武的头上仿佛悬了一把刀,就在他面如槁木,以为那把刀要落下时,沈青黎终于开口。
“杨大人,”
眼前的少女,平静、淡漠,没有一丝情绪,却让杨武不寒而栗。
他非但没觉得轻松,反而有一种死亡即将来临的恐惧。
他在沈青黎的眼底,看到了杀机。
她要所有参与者,知情者,都血债血偿。
杨武骇然失色,抖着双唇说道:“下官,下官顶多就是渎职,罪不至死,下官......”
“杨大人在说什么?”沈青黎注视着他,脸上又浮现出一贯温和的浅笑,“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手上应该是有证据的吧?”
杨武愣了一下,惨白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一股屈辱之意涌上了心头。
故意的!
她一定是故意的!
因为,他并未与窦章勾结,知道不能定他的罪,所以,故意戏耍他,让他也尝一尝死亡降临的滋味。
想到自己刚才的丑态,杨武恼怒异常,满身都是戾气。
沈青黎静静地坐在上首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唇角浅浅地弯了起来:“看来,杨大人并未有证据啊。”
杨武脑子“嗡”地一声,理智回笼,心头陡寒。
宴王妃想说的,并非是什么证据。
他都跪在这里了,哪会没有什么证据。
宴王妃是在质问他,质问他有没有悔悟之心。
杨武的心又慌了几分。
“窦章势大,下官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中收集证据,是下官懦弱,每每想来,悔恨难当,王妃说得没错,下官对不起身上穿着的这身官服,下官,下官有愧啊。”
说着,跪俯在地上,额头叩地,落下两行泪来。
沈青黎忽然叹了一口气。
杨武身子僵了一下。
然后,就听她笑道:“听说,杨大人府中建了一个戏台,养着不少戏子,杨大人想必深得其精髓,杨大人不该当官,应该去唱戏。”
杨夫人喜欢听戏,便在府中建了戏台,他听得多了,偶尔也会唱上两句。
往常是兴趣所致,是怡然自乐。
如今,却是羞辱。
杨武面皮发烫,伏在地上的脸,骤然变得狰狞,平放在地上的手,也缓缓攥起。
这时,景暄开口了:“杨大人既然有证据,那就呈上来吧。”
第199章 首恶
杨武紧攥的双手又缓缓松开,他直起身子,从怀中掏出一本账册,以及数封书信。
他往前膝行几步,递上证据。
景暄翻开一看。
是窦章卖粮的详细记录,以及,和北燕的书信往来。
杨武再次俯首,声音恳切:“下官之罪,不敢辩驳,也无颜辩驳,但请殿下看在下官奉上的这些证据,饶我儿和我杨氏族人一条性命。”
“杨大人,你太贪心了。”沈青黎淡淡地笑,一双眸子静若深海。
杨武闻言,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她:“王妃说得对,下官是贪心,但贪心是人之本性,不是吗?”
沈青黎有些意外地挑了一下眉梢。
她问道:“杨大人知道死在杨诚和杨氏族人手上的百姓有多少吗?”
“人生来便有尊卑贵贱,一个人活多久,活得好不好,都是命里如此,下官会为他们供奉长明灯,祈愿他们来世能投个好胎。”
杨武的目光一直落在沈青黎脸上。
她坐在淡薄的日光之中,喝着早已冷掉的茶,脸上无波无澜,不见半点怒色。
令人难以揣测,更无从捉摸。
杨武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王妃心怀百姓,珍视人命,为何就不能给我杨氏一族留条活路?”
“在你眼里,百姓命如草芥,死多少人,于你而言,并无所谓,因为杨氏为尊,百姓为卑,杨氏想杀就杀,想如何就如何,因为命由天定,他们卑贱,就该认命,同样的,”
沈青黎凝视着杨武,勾起唇角,淡而缓地笑了一笑。
“皇族为尊,杨氏为卑,殿下以国法处置,怎么,你杨氏就不认命了?”
杨武被噎住,脸色铁青,变得十分难看。
“王妃这般赶尽杀绝,不过是因为在城西时,我儿口无遮拦,冒犯冲撞了你,为百姓申冤?还百姓公道?都不过是你私心报复的借口罢了。”
杨武冷冷地嗤笑一声,言语之间,带着无限的恶意,极尽嘲讽。
沈青黎并未恼怒,神色依旧平静,依旧带着笑。
只是,那笑意带着戏谑,太过刺眼。
“你杨氏一族为了几亩良t田,将人满门屠尽,你儿子为了一己私欲,便强抢民女,死在杨氏一族手上的,何止是那些百姓,还有官员,你们在这凉州城当着土皇帝,就真当自己是皇帝了?”
杨武脸上骤变,后槽牙几乎要咬碎:“宴王妃慎言!”
沈青黎看着他:“杨氏一族有今日,若论首恶,杨大人当之无愧。”
杨武目光闪烁,隐着一层阴霾。
沈青黎冷声道:“杨大人身为杨氏族长,纵容族人为非作歹,身为一州同知,为排除异己,以族人为刀,谁阻碍你,忤逆你,他们便去杀了谁。”
锦一调查至今,确实没有查到杨武任何罪证。
因为,那些腌臜的事情,全是杨氏族人替他去做的。
杨武有恃无恐,讥讽笑道:“王妃为了给下官定罪,都开始无中生有了吗?下官好歹是五品官,论罪是要看证据的。”
沈青黎眸光掠过案上的账本和书信,说道:“这些就是证据。”
“下官承认渎职,渎职之罪,最多贬官罚俸。”
“原是如此,但你别忘了,凉州死了多少人。”
“那下官也罪不至死,不过是丢官罢职而已。”
“确实只是罢官。”
沈青黎颔首,脸上露出看好戏的笑容。
“昔日,你的族人为你手染鲜血,做尽恶事,你不承认,律法不能拿你如何,可这事天知地知,你知,你的族人也知,他们为你落得如此境地,可他们出事之时,你却袖手旁观,他们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而你,毫发无伤,仅仅只是被罢官而已,他们的家人会放过你吗?杨氏一族因你败落,族长之位,你还能坐稳吗?”
只怕,恨不得让他以死谢罪,将他抽骨扒皮,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一刻,杨武脸上的神情终于出现了裂痕,再不见之前的得意淡然。
“九川。”景暄淡淡开口。
九川从屋外进来,利落地摘了他的官帽,剥了他身上的官服。
杨武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目光死死地盯着案上的那些证据。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哪是投名状,这是催命符啊!
杨武突然仰首大笑起来,笑得放肆张狂,笑得那精心打理的美髯颤抖不已。
事已至此,他破罐子破摔。
等笑够了,坐在地上,看着沈青黎和景暄,像是在看什么极好笑的笑话。
“殿下做这么多事情,无非是想还百姓一片青天,殿下想要拨云见日,说句大不敬的,殿下太天真了,倒了一个杨家,还有李家,张家,殿下整治一个凉州,还会有无数个凉州,世上的贪官杀不尽,士族豪绅亦是如此,盛一时,败一时,遮在百姓头上的,仍然是我们这些人。”
只差说一句,流水的皇族,铁打的世家了。
往日里,世家各自为政,可一触到他们的利益,就联合起来掣肘皇权。
景暄清润的眼底霎时多了一抹冷意,只是多年来的涵养,令他没有泄露分毫。
杨武自己不痛快,也不想让旁人痛快。
“殿下在凉州大刀阔斧,得了人心,百姓称你为贤王,朝臣赞你可为贤主,陛下见了,听了,会如何?君臣父子......”
杨武又大笑起来。
沈青黎也笑,看着他道:“你知道为何你只能是凉州城的土皇帝,而陛下却是天下之主吗?”
杨武脸色扭曲了一下。
“儿子优秀,当老子的,纵然再猜忌,也只会制衡,因为,这是他景氏的天下,需要有能之人,千秋万代地传下去,你说世家强盛,贪官横行,可这世间,不止蝇营狗苟之辈,总有为民请命,不畏生死之人,你拿刀,是为谋私权,旁人拿刀,是为护万民,杨武,你只是你,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而已,莫以私心度天下,你不配!”
沈青黎字字如刀,说得杨武哑口无言。
等他走出府衙大门之时,便见天边阴云密布。
从今日起,他的噩梦,杨氏一族的噩梦,要开始了。
窦章的噩梦,也要开始了。
沈青黎屈指点了点那些账本和书信,缓缓笑道:“殿下,我们该会一会这位凉州知府了。”
第200章 求饶
大牢门口,两个看守的狱卒正闲聊着,看到有马车停下,正要呵斥,让其离开,蓦地瞧见车里出来的贵人,神色一敛,躬身作揖。
九川对两人说道:“把门打开。”
“是。”狱卒不敢怠慢,忙去开门。
大牢里阴森潮湿,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血腥气。
大门一开,那些味道伴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沈青黎面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牢头收到消息,匆匆迎了上来,脸上的笑容十分谄媚:“此处腌臜污秽,殿下和王妃若要提审犯人,差人来说一声便是。”
九川声音冷淡:“殿下与王妃要见窦章,带路。”
“两位贵人请随小的来。”牢头微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在前面引路。
深长的甬道,幽暗狭窄,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只有两边的墙壁上点着火把,在冷风中闪烁不定,仿若鬼火。
忽地,一声惨叫从深处传来,凄厉又尖锐,像恶鬼的哭嚎,即便那些狱卒长年累月地听着,还是忍不住心底发寒。
这条路,对关在这里的人而言,是黄泉路。
地上血迹斑斑,有些还没来得及凝固,是先前犯人被拖回牢房时,从身上滴落下去的。
那长长的一条血路,踩上去,黏糊糊的。
沈青黎眉眼沉静,闲庭信步一般,从容又闲适,甚至,还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就仿佛是春日出来踏青。
牢头忍不住暗暗咂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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