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啦?”
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她最后一点的安静。
女孩子空荡迷茫的目光重新在他脸上聚焦,她眼睫微微一颤,若无其事吞下无数酸涩的委屈,最后也只很温和客气的说:“发冠好重,我头疼。”
穆云舟眼瞳一颤,他抿了抿嘴唇,然后徐徐露出一个笑来。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好,你先别动。”
他温声道,抬手扶着许白鱼稍稍坐直一些,随即伸手摸向她的头顶。
女孩乖乖在他手底下呆着,穆云舟的手很巧,没有弄痛她。
她目光落下,看着鸦羽般的漆黑长发丝丝缕缕的从黄金凤冠里解脱出来,她的颈椎感到了一种久违的酸痛和松弛的惬意,黑发长及腰臀,是她上大学时尚未尝试染发时的模样。
穆云舟放下黄金凤冠,又静静瞧了一会她还有些微微泛红却又毫无自觉的眼睛,迟疑不过一瞬,便从衣袖里摸出那枚很熟悉的黄金发钗。
许白鱼看见了那上面的擦痕,她在人家祠堂地板砖上反复地磨、然后又去抠人家祖坟时留下的痕迹,这东西造不了假,只是似乎比印象中的更旧了些,嵌在顶端的红宝石多了些磨损的痕迹,不再如一开始那样璀璨夺目。
她心有疑问,想着如何问才合适,然而穆云舟看起来比她还痛快些,修长手指捧起她身侧一缕垂落的长发,温声道:“这是十六岁那年,夫人留给我的。”
女孩微微睁大眼睛,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怔愣和惊惶无措。
“你先前问我,认不认得你。”
“我认得你。”
随即他又在心里说,哪里会有不认得自己妻子的人?
何况那样明媚又热烈的红,他这辈子也只见过那一次。
他慢慢卷起头发,声音里透出些许眷恋的满足:“十六岁那年,你穿着我早早定好的嫁衣,冲进祠堂来找我。”
“然后你走了,我想过去找你,可什么也没有。”
穆云舟低声道:“他们都说我疯了……违逆祖训,袭击家仆,不敬先祖,我有些生气,但很快又觉得,他们不知道你也是好事。”
“这样你跑了他们也不会去抓你,这样说不定会更好些。”
许白鱼嘴唇动了动,又问:“然后呢?”
“夫人想问我后续的事情吗?他们不记得你,发生在我身上的则大多是些家族长子需要应对的无趣琐事,与你说了也是影响心情。”
穆云舟下意识地又一次这么叫她,许白鱼也懒得拦,小公子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可忐忑不安等了一会,见她懒得开口,一双含情目便又变得亮晶晶的,眼底晕开笑意,有些说不出的细密甜蜜。
他专心致志的跪坐在女孩身边,以指替她梳理被金冠压制许久的凌乱长发,过了一会后,才又说:“不过你为什么会再次出现,这些我便不知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云舟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真诚的歉意,“不过,云舟十六岁后的确想过很多次,若是你愿意再来一次,就好了。”
那样肆意又张扬的红,那样自由又随心的梦,再做一次就好了。
只需再做一次这样的梦,他就已经足够欢喜,晓得什么是心满意足。
……但,如今一看,这样的梦成真后,对她来说却又像是个坏事。
他没想过她会这样可怜,对这场他渴望已久的重逢毫无期待,她眼睫垂着,手指冰凉,呼吸紧张,从始至终都只觉得害怕又委屈。
……而且她连这点委屈和恐惧也不敢告诉自己,哪怕到了现在对自己展露出来的情绪,仍是客气又疏离的冷静。
他十六岁那年单方面把她认作自己的妻,以这样荒唐的理由拒绝了家族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和警告。
但看起来……真的就只是有自己。
不过无妨。
不是她的错,是他强求在先。
是他没能求得一个能令她动心的初见,是他生在这样的地方,做什么都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错在自己,不在她。
十八岁的穆云舟能拥有的自由之地也只有这一处小小庭院而已,但好在比那黑漆阴暗的祠堂要多了些进退的余地,他认认真真地拢好她的头发,将那枚金钗别入发间,固定好会四处散落的长发,这才柔声提醒道:“金冠解了,你应当可以轻松些,寻个机会早些离开吧,余下的交给我就行。”
许白鱼犹犹豫豫,不掩迟疑:“真的?”
“真的。”
穆云舟对她点点头,软软一笑。
“我能帮你的不多,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想做什么都行。”
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的眼睛,手指抬起,在她发间虚虚一抚,便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放下。
他想,你想做什么都行。
你想离开,我就送你离开。
第41章 再求一次
走出院子小门时, 身后似乎还残留着属于穆云舟的目光。
可当女孩回头时再看,她却看见那十八岁的穆云舟静静站在他的院子里,目光眷恋却并无哀意, 他的眼神看起来想要跟着一起走,可双脚却像是定死在这处小院的深处, 说什么都不能再多走一步了。
木门缓缓掩上, 藏住了最后一抹望过来的目光。
雾依然笼罩在她左右,宅院景色依然是没有带上记忆中的荒芜破败, 四处都是属于生前的精致端丽, 这一抹薄雾护着她,让她不必费尽心神,在这里躲躲藏藏。
她想,她大概知道这雾的来源属于谁了。
若是没猜错的话, 那穆云舟就的确没有骗她——只要他在,她想做什么都好。
至于为什么本来只是做个梦就莫名其妙地参与进了穆云舟最真实的人生里,这种事情之后再说吧。
许白鱼做了个深呼吸,耳边一如之前那般, 响起仆从们的谈论声, 包括了穆家的一些隐秘私事,更多的还是集中在长公子的身上:他们说家主病重, 群龙无首, 长公子暂代管家之责,行事作风雷厉风行, 可在一些小事上, 他却比老爷子更加狠厉残酷……
大多都是掺杂敬畏恐惧的评价, 并没有多少真心实意的仰慕和尊敬。
身着红衣的姑娘走的很放松,这么一身衣服拖着来回走也是很糟糕的, 不过她现在的脚步稍稍慢了些,想要更努力听清那些风中窸窣的呢喃絮语。
旁听八卦有什么问题吗?肯定没有吧。
来都来了,是吧。
她理直气壮地安慰了自己一会,随即又觉恼丧,这些谈话内容的真假她无从询问,想要整理信息也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穆云舟要她看着一切,想她用这样的方式参与进自己的一生,可若是想要她多留一阵,多生些心软出来,难道不该是尽量多说些可怜可叹的旧事么?
说这种话做什么,担心她对他不了解,怕他怕的少了?
那大可不必这样弯弯绕,她现在的情绪临门一脚,要么是彻底发疯要么当场气哭,这种负面东西不需要再额外累计。
许白鱼继续按着自己记忆里的游戏剧情走,实际上这条路后期也是boss的出没地点,她现在心情毫无起伏,甚至还有些余力去思考,接下来会遇到什么样的穆云舟,第一次是十六岁,第二次十八岁,这次又该是多大了?
那扇祠堂的门还是那副讨厌的旧模样,黑漆漆,暗沉沉,大概只勉强称得上一句干净,只是常年擦洗,即使会定期保养也敌不过时间的腐蚀,像是这看似光鲜亮丽的穆家古宅,内里早已不知腐烂了多少处,土里藏了太多肮脏污浊的秘密,就连最寻常的杂草也不愿意长出来。
祠堂旧门近在咫尺,比之前看到时又多了些褪色后的阴沉黯淡,门留了一条半掩的缝隙,能看到里面的画面。
不知道该说意外还是不意外,院子里有花,有草,有人,也有穆云舟。
有穆云舟就行。
许白鱼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幅度始终是一种平稳的宁静,她看着对方的背影,十六岁和十八岁的穆云舟同她说过的话便不由自主地覆上心头,和她一遍遍强调着,有我在,你做什么都好。
而这一个穆云舟好像变得更大只了,她禁不住的想,像是只成年后终于开始爆毛的缅因猫,但她没摸过,也不知道是虚胖还是实心的。
十六岁的单薄少年,细瘦伶仃的,瞧着就可怜,而十八岁的堪堪抽长,骨头生得太快,筋骨皮肉都没来得及跟上生长的速度,瞧着就像是只脆弱娇养的细竹一样,受不住半点挫折风雨;
而这一个看起来已经有了撑起肩膀线条的肌肉,他身上的厚重感多了些,褪去少年应有的清纯稚气,更像是个纯粹且具有压迫感的年轻男人,他撑着一把纸伞站在院子里看着人忙碌,脊背很直,站得很稳。
院中飘着朦胧细密的雨,太细,太轻,更像是一阵会切实覆在身上的冰冷雨雾,穆云舟站在这里,纸伞遮不住什么,可他脚下像是生了根,完全没有闪躲或是擦拭雨水的意思。
他在这里扎根,生长,任由污浊肮脏的养分滋养自己的血肉骨骼,直至长成了这样一副看着清澈柔美,君子如玉的好模样。
许白鱼静静看着他,抬手将祠堂大院的门推得更开一些,留到了允许自己出入的地步,那些忙着整理院子的仆从顿时像是一群受了惊的鸟雀,却早早忘了如何扑腾翅膀离开,而是反射性跪在祠堂地上,纳头便拜。
唯一站着的只有穆云舟,他穿着一身青竹纹的素净袍子,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那双黑漆的眸子瞥见了站在门口的那一抹明媚又热烈的红,顿时像是眼中映入火光般,亮起了星星点点的余光。
许白鱼走过去,身上干净且清爽,然而穆云舟依然没什么迟疑地将自己的伞挪了过去,小心的倾斜向下,为她掩住了一片细密且缠绵的雨雾。
“……云舟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了些柔婉细腻的幽怨之意。
许白鱼默默算了算,十六到十八是两年,然而二十二岁的穆云舟隔了四年时间,整整多出了一倍的等待时间。
这是抱怨她来得晚了?
然而她感觉这抱怨四舍五入也不该落在自己头上,于是她极冷静地问道:“怪我咯?”
穆云舟天生一双似嗔非嗔含情目,此时含愁带怨的瞥了她一眼,活像是她真犯了什么天理难容的大错似的。
“妾身悔作商人妇,妾命当逢薄幸夫……”光风霁月的穆家长公子一手为她执伞,另一手却是抬袖掩面,眼神脉脉,却是在无限幽怨的叹息间补完了后半句词:“……别时只说到东吴,三载余,却得广州书。”
许白鱼:“……”
以闺怨词借景喻情,是不是我国文人必备技能之一?
他们两个在这旁若无人的小声聊着,那边的穆家家仆却纷纷露出了惊惶恐惧的表情。
在他们眼中,便是祠堂大门无风自动,随即长公子便像是看到了什么似的,抬手将手中纸伞向着某个方向挪了过去,且十足体贴地微微倾斜垂下,全然不觉自己半身衣袍已经浸入雨中,只自顾自地对着那一片虚无空影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若这里有个姑娘,他们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偏偏这里什么都没有,任他们把那里盯的眼花,也是什么都没有!
……怕不是大白天的,真就平白见了鬼了!!!
许白鱼倒是始终没太在意他们,是因为以她的视角来看,包括穆云舟在内这里的一切都称得上虚假;
而穆云舟没在乎,则是因为他真的不在乎。
“少少……少爷,”其中一个有些年纪的,大着胆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提醒道:“您,您这是……”
穆云舟若有所觉,他看了看仆人们的反应,又看了看安稳在自己伞下站着的许白鱼,蹙眉道:“你们看不到?”
人群惊惶,甚至有些压不住的小声尖叫,纷纷嘀咕着这莫不是真的见了鬼,然而穆云舟却是眼睛倏地一亮,全然不顾那些对着祠堂疯狂磕头、或是劝他进去避避风头的家仆,只眉眼弯弯,笑着对许白鱼说:“他们看不到你,这样你做事是不是方便许多?”
他看见她发间金钗,发髻样式还是自己那年为她盘起的模样,手法在如今看来尚且有些粗糙又青涩,但因着在她身上,他便怎么样都觉得好看。
许白鱼幽幽道:“你都不知道我要进去干嘛就说方便……”
“云舟知道。”穆云舟很温顺的点点头,又道:“十六岁那年,你就说过的。”
“……”
她当时说的可是挖人家祖坟。
可穆云舟却是一副漫不经心地样子,他开口叫人退下,碍于这幅诡异画面,家仆们许多还是有些犹犹豫豫迟疑不定,然而就算其中有那么几个自诩忠心的,只需多看一眼长公子的眼睛,早早准备好的劝诫和提醒便都会在瞬间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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