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是早早做了决定的。
除了两人之外的其他人离开之后,许白鱼这才抬脚走向了祠堂的方向,地砖有翻新的痕迹,她在地上摸索几下,便想要抬手摘下金钗,再试一次看看能不能把地板砖抠起来。
然而一只手抬起按住她的手腕,二十二岁的穆云舟小心地与她跪坐在一处,手上拿着的是家仆们留下的花铲,在女孩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主动替她下手,翘起了那一块地砖。
“你不必动手,”他头也不抬地低声道,“我帮你。”
她停下手,看着他专注认真的侧脸,莫名想起来小道长之前提过的那一句话。
——“是为虎作伥的‘伥’啊。”
她在穆家肆无忌惮,就像是只四处作乱又不能拿她如何的虎;而他则是在自己身后瞧着,心甘情愿做了这母虎身边的伥鬼。
“这里埋着的大多是用来延续家族气运,特意封存在此的先祖骸骨,至于那些真有功德的,不在此处。”许是怕她心中有愧,穆云舟还不忘补上一句说明。
“你要骨头吗?”他低声问着,见她点头,眼中却又浮出几分奇异的落寞来,禁不住喃喃自语:“云舟若是早死,怕不是也要埋在此处的……夫人若是再晚些日子来就好了,届时云舟亲自挖了自己的骨头给你,你不必担心会被先祖问责,而云舟死后还能为你派上用场,那才真的哪怕是死了也觉欢喜。”
“只是……”他语气一低,忽然又轻声道:“你拿了这些东西就要离开,下次见面,又要我再等几年呢。”
他不敢多求,只想着还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这样的缘分……此生还能再见最后一次,也就够了。
第42章 死鬼起来干活
还会有下一次的见面吗?
许白鱼垂眸不语, 她看另外一双手帮她搬开沉重的地砖,挖开下面深色的泥土,他的手很好看, 十指纤纤,骨节匀称, 然而这样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 平日里做过最粗糙的活应当也就是抚琴执笔,仿若玉雕般精贵的手, 此时却替她承担了所有的粗活。
在此期间, 唯一称得上接触的地方,是在拨开地砖之前,穆云舟轻轻拂开了她可能落在泥土中的裙摆。
“之后再碰,会弄脏的。”
他这样低声道, 亲手从泥土之下捧出那些缠着血绳的骸骨,已经过了很久,捆在上面的绳子却还是刚刚从血盆里拿出来,新鲜又浓烈的红。
祠堂地下隔一段时间就要被挖开, 很轻松的就能挖到下面的位置, 既然用了这样的法子,那么埋骨的时候自然不会讲究尸骨的完整, 骨架零零碎碎的被拆出来, 两个人都是一脸平静。
看着穆云舟一点点拂开泥土,亲手剥出穆家祠堂之下最为阴私恶毒的秘密, 他解下自己青竹纹的袍子, 将那些已经泛黄的骷髅骨放在上面。
“这里面有我亲生父亲的骨头。”他忽然说, “我父亲走得早,现在的家主其实是我的二叔, 不过他连着几个孩子都是女儿,所以我被过继给他做了他的儿子,名义上就还是穆家的嫡长子,也算是续上了穆家的血脉。”
“说不定再过不久,这里面会有我的骨头。”穆云舟想了想,又冷不丁的问道:“这些骨头都不好看,夫人你说,我的骨头会好看些吗?”
许白鱼想了想,却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回答了这个无比诡异的问题:“不会,人死后被关在棺材里,血涂、脓烂、青瘀,骨散……后世会有人绘画人死后九相,都不好看的。”
穆云舟倏然瞪大了眼睛,立刻以袖掩面,一副惊恐不安的慌张模样。
“那,那还是不要了……”他喃喃道,“都说汉代的李夫人聪慧至极,明明颇受宠爱,却唯独在病中不愿见武帝,云舟读书时还有些不解,只觉李夫人实在驽钝,若是象征虚弱的憔悴病容能换来更多真心怜爱,让人瞧一瞧又有什么不可……可若是云舟将来也要变成那副模样,那夫人还是不要看我的好。”
“那你最好是记得今天这句话,我也不是很想被关在棺材里,只能对着你衣服都已经烂掉的骨头架子。”许白鱼幽幽回了一句,却也没指望穆云舟真的能答应自己的话,生前的穆云舟的确对她很好,可死后的穆云舟就只是任人操作的傀儡,生前说的话,如何死后也要算数?
“生前不曾同衾,便求个死后同穴么?”
穆云舟轻轻叹息一声:“若是能成真也为何不可,可云舟不想死在夫人前面……要不然的话,届时被族人开了棺,夫人还是鲜艳美貌,云舟却是一副未经装扮丑陋不堪的死后灰败相,怎么想都不好和夫人同归一处的。”
许白鱼:“……”
她默默想,这里面需要提出质疑的地方应该不是这个。
“——所以最合理也是最妥帖的方法,就是夫人永远不要看到云舟未经梳妆的样子。”穆云舟话音一转,轻声细语地同她说着,“云舟死后,夫人便不要再来看我了。”
他将最后一簇白骨放在衣袍上,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祠堂外的方向,轻声说:“挖了宗祠的坟,破了家族的风水,他们现在要来找我了……不过这里暂且算得上安全,可以暂且躲一阵子。”
穆云舟将裹着骸骨的衣袍调整了一下角度,用尚且洁净的一面对着她,这才很满意的点点头,抬眼笑着对她说:“云舟先去了。”
他没期待对方会有回应,可她却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杏眼就这样默默地瞧着他,清亮又温和,柔软又不忍,褪去疏离警惕的冷淡后,她眼底那一点温情的怜悯便看的格外清楚。
于是穆云舟便觉得觉得欢喜,满足,怦然心动到几乎想要落泪的程度。
你看,她到底还是愿意怜我。
……哪怕只是一瞬,可这也够了。
她头上没再戴着冰冷坚硬的黄金凤冠,只是柔顺如绸缎般的黑发,随着她的动作落下一点柔细的发丝,整个人看起来都是脱离掌控和枷锁的无拘无束,自然而然生出一种如花朵般柔软又娇嫩的鲜活。
穆云舟本来已经做好准备,马上就能起身离开,可她一抬头他就心软,她一看他他就想点头,于是无论如何也舍不下这最后一点对视的温情,便万般眷恋的重新俯下身来,任由她的目光将自己拢着。
“……你看,我不顾你的意愿擅自便叫你夫人,我也是个很坏的穆家人,所以,无需在意我。”
他笑着说,“如今的穆家不过是靠吸食活血勉强苟活的僵尸,可总要有人想办法给他们做个结束;你不清楚个中关键,所以余下一切交给我就好。”
“夫人若不介意泥土污秽,带着这些骸骨离开,这些东西应当还能帮你庇护一阵子,只不过走了后,就把这些秽物都扔掉吧。”
然后他说,我走了,不必再来寻我。
祠堂的门打开又合上,那一抹薄雾也随着二十二岁的穆云舟离开后消散了大半,许白鱼起身走到门口处,听得屋外声响窸窣,门窗缝隙里看到的微雨笼罩的黯淡天光不知何时消失,换做了更加漆黑冷沉的夜色。
外面已经不再是穆家人的活动声,而是她更加熟悉的,应当属于游戏剧情里僵硬又诡异的死尸蠕动声。
她忽然就回到了自己最初逃跑时来到的剧情节点里。
她想,那么又过了四年。
今年的穆云舟二十六岁,也可以说,穆云舟永远都是二十六岁了……
许白鱼在那里安静地站了一会,然后回身走到了被挖开的土坑旁边,她循着记忆里的方向重新挖了一会,果然,碰到了一点坚硬的东西。
这里有很多骨头。
但是能在大堂冥婚的拜堂剧情里排得上用场、反过来压制堂上主位的道具就只有这一个,按着穆云舟之前的解释,应该是他亲爹的头骨。
问题不大。
许白鱼一双白皙手掌捧着那枚骷髅头,面无表情地想,我连他儿子棺材板都掀过,老子的骨头架子给我当道具用怎么了。
但是只有一个骷髅头感觉威慑力不太够的样子……她左右摸索一圈,又费了不少力气把那些缠在骨头架子上的血红绳索接下来,将这些白花花的骨头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重新串在一起。
这工作比较费时,也有点费眼睛,祠堂内的光线不是很好,她只能挨个摸索着,顺着骷髅的孔洞缝隙里传过去搭接,好在最后效果还算不错,所有的骨头悉数拢在一起,又被她打了个死结捏在手上。
她起身,慢慢往外走,骨头架子只会比黄金的凤冠更不好带着走,而且骨头架子也不是金子那样讨人喜欢——想到这里的时候许白鱼忍不住就更嫌弃了,金子多好啊,就算黄金凤冠的意义在这里颇为微妙,但黄金这两个字本身就能带给她充足的安全感。
许白鱼单手推开祠堂大门的时候,死仆和纸偶守在院子里,眼神空洞的看着她。
但她现在一点恐惧心也没有,所有的仆从就见那年轻的新娘神色自若地抬起脚迈过祠堂的门槛,头顶不见凤冠,金绣嫁衣就那样毫不怜惜的拖在地上,她手上牵着一抹妖异的红,四散深入一片未知的黑暗里,尽头处捆着累累白骨,随着她漫不经心地走动,在地上碰撞出令人胆战心惊的清脆声响。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敢说话。
其中一个纸偶试探着踏前一步,体内机关喀拉作响,新娘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们,脑袋都没有转动一下,手指只微微一动,被牵扯着在地上摩擦的骸骨便足够让对方瞬间敬畏的不敢再动——她是个不介意把人家祖宗骨头按在地上摩擦的,但他们不能,更不敢。
这些东西联系着穆家百年气运,某种意义上可是比任何金玉珠宝贵人封赏都要来的珍贵。
他们不动了,许白鱼环视一圈,便觉得兴致缺缺。
啊,剧情又卡住了。
好烦,穆云舟在哪,这个时间点boss上线了,该出来干活了。
她索性也不打算在继续按部就班的走剧情,手指一抬,勾过满地血绳束缚的骸骨就往穆家大宅的主屋走,倒也不担心其他死仆或是纸偶过来阻拦她——许白鱼反正没什么良心和底线,她只需要随手勾过一条绳子,端起什么人的骨头,往斑驳粗糙的墙壁上用力一蹭——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刺啦摩擦声,就足够让任何一名死仆和纸偶退避三舍了。
无人敢上前,她就这么托着满地的苍白骸骨,若无其事地往自己的最后目的地走去,逢魔之时,院中点满如血红烛,垂挂的却是萧索白幡,人偶哀声幽怨,偏就要以这样的音调弹奏喜乐。
任谁来了,看到这样的画面怕是都要先胆怯三分,慌了手脚,惶惶然不知所措。
——然而新娘就那样垂着一头鸦羽般的长发,比这一屋子的非人之物更像是个深不可测的明丽艳鬼,她单手扯着满地骸骨,就这样大咧咧的走了进来。
许白鱼旁若无人,脚步从容,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走向了正中间停着的那具垂挂红绸的棺椁旁边,她先是拍拍,随即又试着推了推,理所当然地没推动后,便旁若无人的屈指敲了敲金丝楠木的棺椁,神色如常的喊了几声:“穆云舟?长公子?死鬼?夫君?”
“死鬼你干嘛呢死鬼,到你剧情了,快点起来干活。”
第43章 《走近科学》
言殊收起那套锦衣卫的飞鱼服时, 手指抚摸过上面精细的绣纹,眼里闪过些许的恍惚。
他耳畔似是掠过风声,雨声, 金属划过刀鞘,长靴满不在意地踩碎地上水泊溅起水花声响, 有人走过他的身边, 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言,别看了。
他的目光望向远方一户平平无奇的人家, 小院, 窄门,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像,院子里种了一棵老桃树,粗布麻衣, 荆钗木环,那对夫妻也谈不上是多么容貌出众,行动间多么亲昵恩爱惹人艳羡,不过黄昏归家时自然而然地并肩而行, 女人蹙眉说着什么, 而丈夫随手接过守在门口的妻子手中纸伞,向着她的角度倾斜几分, 平静地听着妻子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
若不是同伴开口, 言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着那边,看的那样专注, 那样的长。
他的同僚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说, 别看了。
不是你能挨的东西……那东西对咱们来说,大抵比暗杀冷箭都要毒。
晓得你小子最近碰到点好事情……但是可别动心啊。
对方半真半假的调笑道。
其他人就先不说了, 老言你这样的,碰上那知情知趣的,大家心都有数,玩玩也就算了;寻常人家的好姑娘,就别拖着陪你折腾了吧。
没打算玩玩,也不打算拖着。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他的手里握着的是杀人的刀,是浸血的雨,是吹透骨缝的冷风,唯独不会是什么人柔软温热的手掌。
“……有些东西,是咱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去想的。”
言殊不是第一次出来干活,也不是第一次动手为上面清理门户,军队出身的人,随即又直接进了那样的地方,杀人和死人早就不是他们需要避讳的东西了。
可只有进去的人才知道,不需要避讳的东西越多,需要避开的东西,也会越多。
……
……但是现在呢。
只是想想,又不冒昧,她不问,他不说,自己一个人偷偷想一想,总是没关系的。
言殊用了些力气才收回飞散的思维,再看着眼前的衣袍,除了几分奇妙的落差感以外,也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惆怅。
可不管怎么说,和这身衣服有关的记忆似乎总是不太好的……倒是没想到到了这边来以后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他沉思片刻,还是没有把它重新收进衣柜最角落的地方,而是放在最边上的位置,一低头就能看到。
万一还能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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