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兄长?”
陈听澜将手松开,轻轻抚着银锁上头的暗纹:“你出生的时候,父亲刚升了班头,涨了俸禄,于是去西街的银匠那里打了两块银质的长命锁,一块给了你,一块给了我,我比你年长六岁,从前你总是喜欢骑在我身上,我放风筝的时候,你就会在一旁拍手叫好,你喜欢吃糖葫芦,但阿娘说对牙口不好,很少买给你,你便缠着我给你买……”
陈听澜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陈听澜缓缓道来,但落在祝蘅枝心里,便如同有人逐渐将自己脑海中那块落满灰尘的镜子擦干净了。
是她骑在兄长身上,笑闹着喊:“骑大马喽!骑大马!”
是她看着飘在空中的纸鸢,朝着兄长高呼:“不够高,再高些!再高些!”
也是她拽着兄长的袖子,软着声音撒着娇:“哥哥给我买糖葫芦吃好不好?”
这些都是祝蘅枝明明白白的记忆不错,但陈听澜身上实在有太多的疑团了,就比如,当时燕帝接她和母亲到金陵的时候,为何没有这个兄长?这么多年,他又为何辗转到了燕国,成了秦阙的心腹?
于是她平复了心绪,抬头问陈听澜:“你如若是我的兄长,为何你会姓陈,为何不在楚国,又为何隔了这么久,才问我这些?”
陈听澜知道在祝蘅枝心里,他现在还是秦阙的心腹,而秦阙这些日子对祝蘅枝的态度,他比谁都清楚,却也没有伸出援手,自然是对自己有所防备的。
所以一件件地的回答了祝蘅枝。
“你三岁那年,澧州遭了战乱,但我当时在外祖家中,没过多久,外祖家所在的平州也遭了变故,又是那年,大燕的陈大将军,也就是太子殿下的舅舅,趁着南边内乱,带兵南下,太子殿下当时便在军中,我一路颠沛流离,后来因为意外被陈将军捡了回去,或许是看我有几分本事,他一直没有儿子,便认了我当义子,后来回京后,我便给太子殿下当伴读,又在燕国考取功名,除了最开始在翰林院呆过一段时间,后来一直在东宫任职。”
陈听澜平声将这些年的事情都告诉了祝蘅枝。
他方才也吸入了不少的烟尘,说得话一多,自然有些呛,咳嗽了两声,又接着说:“我后来有了自己的人后,也查过当年的事情,但是太乱了,都说当年澧州一片狼藉,十室九空,活下来的人不过十一,没过多久,楚帝在金陵称帝,立后的时候皇后姓孙,并不是阿娘的姓,我以为,你与阿娘已经……”
当年战乱的事情祝蘅枝有些印象,但不甚清楚,她只记得母亲带着她藏在山洞里,一直提心吊胆,差点饿死在山洞里,等到外面渐渐平息了,才敢出去。
她与母亲,是楚帝登基追封父祖时,回澧州请排位的时候接到金陵的。
陈听澜收了话尾,将那枚长命锁紧紧攥在手中,“皎皎,对不住,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自从她六岁那年,母亲病逝后,祝蘅枝便再也没有感受到亲人的温存,楚国对她而言,只是个可以栖身的地方,后来嫁到燕国,更是独在异乡为异客。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阴差阳错地与自己的亲哥哥,陈听澜重逢了。
祝蘅枝这藏了许多年的泪水,再也没能忍住,她一把扑进陈听澜的怀中,声音喑哑:“哥哥。”
陈听澜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温声道:“我在。”
但祝蘅枝只是抱了一下,就将他松开了,她将脸上的泪痕尽数擦去,朝着陈听澜道:“哥哥,你我之间的关系,我希望暂时保密,我,并不想让太子殿下知晓,毕竟以他的为人和对我的态度,我怕他迁怒于你。”
陈听澜略微沉吟了下,“我尊重皎皎的决定,今日过后,你我之间,一切如常。”
祝蘅枝弯唇一笑,又扯了扯陈听澜的衣袖:“我这些日子的处境,并不知晓现在外面的状况,哥哥可否告诉我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能叫殿下这般急切地要一个子嗣?”
祝蘅枝眸中半噙着泪水,手指轻轻扯着他的动作,叫陈听澜心中的愧疚愈发浓烈。
秦阙是他的主上没有错,但祝蘅枝是他多年未见的亲妹妹,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多做考量。
“殿下这段时间与高阳王之间的矛盾越演越烈,高阳王在宋淑妃的支持下和殿下夺储的事情已经闹到了明面上,朝中大臣分成了两派,但高阳王阵营有人临阵倒戈,将他的把柄都给了殿下,殿下查完后发现一切属实,已经递交了上去,如若不出意外,今晚便要抄高阳王的家。”
陈听澜是秦阙的心腹,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无需怀疑。
祝蘅枝蹙了蹙眉,继续问:“那陛下的意思呢?”
“陛下今年开了春后,身子便不太好了,殿下在宫里的眼线说,宋淑妃日日给陛下吹枕头风,陛下的态度似乎有所松动,但不到万不得已,殿下应当不会发动兵变。”陈听澜柔声解释。
这话倒是真得,秦阙这人虽然狠厉,却也重视史笔对他的评价。
但陈听澜的话外之音是,秦阙已经做了相关的准备。
祝蘅枝仰头看着陈听澜:“殿下只是想要我诞下他的嫡长子来稳固地位,这件事哥哥比谁都清楚,但他登基后,若想权衡朝野力量,定然不会容我,到时候我只有死路一条,我若说我想趁乱逃走,哥哥会帮我吗?”
第35章 做戏
陈听澜轻轻握着她的手,语气温和:“从前皎皎你在楚国,叫你受委屈,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无能,如今到了燕国,再叫你受委屈,那我不但是无能,更是无情。”
陈听澜与秦阙在一起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和她在一起的时间,且他现在又是秦阙的心腹之臣,等秦阙顺利登基,他便是宰辅之臣,可平步青云,前途一片大好。
想到此处,祝蘅枝添了几分顾虑,她任由着陈听澜握着她的手,稍稍仰起头来,“那兄长打算如何帮我?若是被太子殿下发现了,岂不是要牵连你?”
陈听澜一手刮了刮她的鼻梁:“这些事情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好一切,我在燕国孑然一身这许多年,今日之前,本就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的人或物,殿下倘若到时候真要治我的罪,那我便来找你,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陈听澜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弯弯。
其实祝蘅枝知道,她在秦阙心中本就没有多少地位,只要秦阙顺利登基,她不管是失踪了还是死了,于秦阙而言,都没有半分影响,甚至她主动消失,还能让秦阙少些麻烦。
故而秦阙不会无聊到去追寻她的下落,更不会因为发现是陈听澜助她逃走的而降罪于陈听澜。
反倒是会假惺惺地给她个追封,在史书里留下一个“故剑情深”,重情重义的美名。
而陈听澜也配合着她说了下去。
“那皎皎还没有告诉我,你到时候要离开,是打算去哪里?”陈听澜沉吟了声,问道。
祝蘅枝偏了偏头,朝着陈听澜很是娇俏地一笑:“我想回澧州,还在澧水岸,养蚕缫丝、刺绣织锦、渔樵江渚,好好地为自己活着,不沾染关于金陵和上京的任何事情,倘若兄长日后告老还乡,家中也有粥饭温热,好不好?”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晃动着陈听澜的胳膊。
其实他们彼此心中都清楚,祝蘅枝想要逃跑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是有陈听澜的帮助。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眸中已经沾染上了泪光。
祝蘅枝踮了踮脚,用手指揩去陈听澜眼尾的一点水痕,“还有最后一件事,兄长能不能等太子殿下回来后与他说我腹中孩子因困火海,无力保住?”
她本就身形纤弱,即使已然有孕三月,却还是不怎么显怀,秦阙这些日子又不曾来见过她,自然是不知道她如今的样子的。
陈听澜不解。
祝蘅枝便朝他耐心解释:“太子殿下不是看重我,是看重我腹中的他的嫡长子,断了他这个念想,他日后也不会看我看得那般紧。”
陈听澜抿了抿唇,心中泛上一丝苦涩,但面上不显,回头看了眼,殿中的火已经尽数被扑灭了,侍从的声音也清晰了些。
“我带你回去吧。”
祝蘅枝走到窗户前,将手探进去,蹭了些烟灰在手指上,在脸上随意地抹了两下,“做戏要做全套才是。”
陈听澜则以极其宠溺且轻松地语气道:“那就要委屈皎皎再装一下了。”说罢将祝蘅枝拦腰抱起,顺着长廊往前院而去。
前院里兵荒马乱的,她的整个寝殿也被烧得一片狼藉,横木塌坏在地上,上面还冒着烟,甚至两边的配殿也受了影响,短时间内,是住不了人的。
时春看着祝蘅枝躺在陈听澜的怀中“昏迷不醒”,连忙扑到他跟前,颤着唇问:“敢问陈詹事,娘娘她……”
陈听澜敛了敛眉,将祝蘅枝抱紧了些:“我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方才探过鼻息了,性命无碍。”他说着往秦阙的书房方向而去。
毕竟祝蘅枝是太子妃,于情于理,即使秦阙不在,他此时应该将人送到秦阙跟前去。
秋莺也跟着过来,语气焦急:“只是现在这个时辰,宫门已经落了锁,请不来太医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听澜知道秋莺是秦阙的人,若是照顾祝蘅枝,并不如时春可靠,于是朝秋莺扬了扬下巴,道:“你去广仁医馆找廖郎中,报我的名字,让他速速来东宫。”
他纵使一直在秦阙左右侍奉,但毕竟顶着陈将军儿子的名头在这上京待了这么多年,自然是有自己的一些力量的。
廖郎中,便是他的亲信。
陈听澜先前派去内阁找秦阙的人到内阁时,却被告知太子殿下已经不在内阁了。
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好赶紧回来禀报陈听澜。
“回陈詹事,奴婢到内阁的时候,被告知,殿下已经领着锦衣卫去了高阳王府,奴婢没能见到殿下。”
陈听澜垂了垂眼,朝他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时春手一颤,看着祝蘅枝,叹了声:“还好娘娘这会儿听不见,不然指不定多伤心呢。”
他果然没想错,秦阙将这些日子拿到的关于高阳王的把柄与内阁合计后,应是得了燕帝的准许,这是要去抄高阳王府。
夜深露重,高阳王府门口灯火通明。
秦阙一身玄色的襕衫在风中飘动,他眸色沉沉,一手按着剑柄,一手打了个手势,掀了掀唇:“动手吧。”
不过多久,院中便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叫声。
都是高阳王的妻妾子嗣。
秦宜宁花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府中冲出来,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秦阙,浑身是血:“太子哥哥,你不要杀宁宁好不好?”
秦阙面不改色。
秦宜宁便抱住他的小腿,“宁宁前些日子还陪嫂嫂吃饭,给嫂嫂腹中的孩子买了小玩具,我真得什么都不知道,太子哥哥能不能看在嫂嫂的面子上,不要杀我,宁宁、宁宁想活……”
秦阙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给手边的锦衣卫递了个眼色。
锦衣卫明白秦阙的意思,硬生生地将秦宜宁从秦阙身上“扒”了下来。
秦阙回东宫的时候,已经时第二天的凌晨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高阳王府面前的地砖被洗刷地干干净净,仿佛昨夜那场杀戮根本就是臆想一般。
他回了东宫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的时候才知道昨夜祝蘅枝寝殿着火的事情。
匆匆披上外衣,便往自己的寝殿去。
他的寝殿,在与祝蘅枝成亲后,便没住过人了,他这些日子忙于消灭高阳王,大多时候都是歇在书房的,很少回去。
秦阙到自己的寝殿时,陈听澜正守在殿外,看见他回来,拱了拱手,问:“殿下昨夜可还顺利?”
秦阙没有回应陈听澜,往内殿看了一眼,问他:“太子妃与腹中孩子情况如何?”
陈听澜垂首应声:“还望殿下节哀,太子妃一切无虞,只是孩子没保住。”
秦阙怔愣住了,看着他,眸子睁大,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殿下节哀顺变。”
秦阙没再理会陈听澜,掀开帘子便往内殿去了。
祝蘅枝是睁着眼睛的,甫一看见他进来,便转了过去。
秦阙径直坐在她的床沿上,问她:“孩子没了?”
祝蘅枝心中嗤笑了声,看吧,他回来的第一句的话就是问她孩子的事情,而不是关心她有没有受伤,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于是以鼻音应了声。
“为什么会突然着火?”秦阙音调冷冷。
祝蘅枝没回答他。
秦阙竟也没动怒,只说:“无妨,孩子没了,还可以再有,我要入宫向陛下复命,晚上再来看你,寝殿被烧毁,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这段时间便留在孤的寝殿吧,倒也省得孤两头跑了。”
秦阙就像是朝手底下人吩咐事情一样,没有掺杂任何感情。
时春在一旁看着揪心,只好近前来和秦阙道:“殿下,郎中说,娘娘身子底子本就薄弱,接连流产,已经元气大伤,日后,只怕很难有孕了。”
秦阙瞥了一眼祝蘅枝苍白的脸,若无其事:“只是很难有孕,并不是不能有孕,等我之后诏太医院院首过来,好好调理一番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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