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扶风闻言,忆及此前她在街中无人相助的模样。她有那么一瞬觉着自己误入了非是人间之地,而是面对着一个个不知冷暖的机械。
他忽的笑了起来,却是比之哭声还要难听,“人人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人情冷暖成了过身之风,信任早已崩塌……那眼里在乎的啊,只有金钱,铜臭味已经覆满了他们的身,他们还觉得不够。这钱啊,如何才能赚得够呢?”
楚州,阴风怒号间,柳臣身处临时驻扎的军营里,遥望着近来变得汹涌的江面。
他已是从沈故的审讯中得知,前段时日入楚州做生意的瀛洲人里,有着百越的影子。
故他知晓了这敌军的来头,一连十余日皆未出战,任凭百越人几番挑衅出击,他皆巍然不动,死守着连水前这一地界。
柳臣再度眺望着隔着江岸的百越水军,江雾之中停靠的高大的战舰若隐若现。
楚州水军背靠富庶的江南水域,粮草供给与军械筹备不成问题,而百越涉水而来却迟迟未尽全力攻下楚州,柳臣是觉得他们在筹谋着什么。
“柳大人,近日天气不佳,江水湍急,不利于我们的船作战。”
修船工拿起汗巾擦了擦面上的汗,“除了楼船,我们的其余船都偏小型,以灵活轻快为主。而敌方的船本就适合南境险恶水域,抗险能力好。”
柳臣睨了眼江边的船,“使铁索,将所有战船连成一块。”
修船工闻言一怔,犹疑道:“这样稳固性虽是有了,恐怕行动灵活性大大降低了吧?若是届时敌军欲将我方一网打尽……”
柳臣面色不变,“泗州援军已到,我军正是气势盛时,无需考虑撤退。”
江水对岸,洛路赤言捏着方收到的讯息,咧嘴间露出森森白牙,“不过是几次防守得势,那柳臣是居功自傲了吧?铁索连舟,正是天助我也!”
洛路赤言对着一旁的手下吩咐道:“传我命令!所有战舰今夜亥时出击,务必一举攻破楚州防线,拿下楚州!”
入夜。孤月隐于流云间,茫茫江水涌动着,不时传来几声鹧鸪飞过的啼响,荡开林梢。
“咻咻咻——”
漫天箭雨破开夜色,密密麻麻地往楚州水军驻扎营地而来,接而哨岗处传来鸣哨声响刺穿狂风,“敌袭!”
散乱的水军乍时慌成一片,驳杂的脚步撇开营地的火把。
对岸比之此前多了一倍的战舰缓缓逼近,黑压压如夜行幽灵般搅着浓墨水雾靠来。
立于中心的洛路赤言握着窥筩查探着此时楚州水军驻扎营地情况,勾起了嘴角,“他们的援军似乎和他们自己人并不相合呢。瞧瞧,都因为我这突袭,争执不下打成一片了。”
洛路赤言话毕,又将窥筩往岸处一转,语调戏谑,“啧啧啧,他们的铁索连舟要开始发动了。哎呀哎呀,要靠过来了。这气势,也不知道一会儿会不会更为壮观呢。”
一人双手献上弓箭递予洛路赤言,“殿下,您的弓。”
洛路赤言放下窥筩,捏着弓与箭矢,转头问着,“我们的细作已是把那船帆部分抹满了油吧?”
“是。而且他们才得了援军,士气正高,今夜大部分水军都在那连舟上了。”手下答道。
洛路赤言挽起弓,那箭矢一端点燃了火,他瞄准着前处江水上摇晃的连舟,放出了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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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沉梦(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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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袭前夕。楚州驻军营地主帐。
“柳大人,您这是何意?铁索连舟这般愚蠢之计如何使得?若是被敌军察觉并利用,我们都得完!”泗州水军领兵校尉不满地对柳臣道。
“我方船只不稳,唯有此计才可于江水之中稳进。”柳臣说着,却未深解其中用意。
他身旁的秦校尉对泗州校尉冷哼一声,“张校尉,现下是楚州地界。柳大人身为知府,拥有领军最高权。朝廷发令泗州水军援楚州,你们到了这里,就得听从柳大人的一切安排。”
“秦风,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走狗?”张校尉心直口快地说着。
秦校尉撇了撇嘴,“军令如山,这驻营里不是谁带的兵多就听谁的。张校尉,此番连舟已成,你却来质疑柳大人,莫不是挑拨楚州与泗州两军关系?”
“你——”张校尉怒而指着始终不语的柳臣与帮腔的秦校尉,两腮的肉微颤,“既然楚州军毫无诚意,我泗州军也不奉陪你们搭上性命!”
而秦校尉仍火上浇油,“这本就是我们楚州的事,也没有巴望着你们这些高贵的泗州军出手相助。”
张校尉气结,旋即甩袖离开了驻营主帐。
江畔处。随着满天燃着火的箭矢划过漆墨,火势霎时席卷江面,破开无边长夜。
楚州水军的连舟尽数焚着烈火,灼目的火光衬出浓厚灰烟,遮天蔽月。
“我好像已经听见了那船上的人哀呼哭嚎了——”洛路赤言眼底掠过嗜血之色,他瞄着那火船上附着火的人影,心头越发畅快。
“用不了多久,楚州便是我百越囊中之物。”
洛路赤言不急不缓地抖落着衣袖上飘过来的灰烟,回身望着待命的百越水军,“楚州水军已不攻自破,他们驻营之地军心涣散,此乃天赐我百越良机!随我一同上岸破敌!”
“杀——”震天呼声盖过江水,洛路赤言带领着百越水军登了岸。
此番驻营被箭雨扎成了刺猬,稀稀落落的楚州水军躺在残存火堆边上,空气中尽是浓稠的血腥味,携着冷风迎面扑来。
“停。”洛路赤言抬手阻止了前进的百越军,谨慎地打探着前处营地。
而除却燃木的噼啪声与江风撩得营帐哗啦声响,再无其他。
“殿下,他们好像弃营逃了。”洛路赤言手边的兵说道:“楚州军与泗水军不和,泗水军不赞同铁索连舟,遂领军校尉带兵离了驻营。”
洛路赤言往前迈了一步,持刀挑起了离得近的楚州水军尸体,那盔甲上厚厚的泥土混着血,连着那面甲后的脸色呈灰黑。
接而他居高临下地举起刀,欲对这尸身再补下一刀时,身后传来了急切的传报声,“不好了!殿下!”
洛路赤言的刀一顿,面色不悦地瞥了眼传报兵,“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
传报兵埋头哆嗦着声,“殿下,我,我们的战舰全被连舟火船撞上,烧成一片了!”
洛路赤言当即转身望向江面,唯见连舟焚成一道如天堑的火墙横亘江水,将百越停靠岸边的战舰尽数围堵,也一并阻绝了百越军的退路。
此时离得近了,洛路赤言始才察觉那连舟火船上皆是扎满了的稻草人——分明没有活人。
“中计了……”洛路赤言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话音方落,蹭地出鞘声划过耳畔。
他下意识地后撤着躲掉,仍未来得及避开,腿上被利刃划破一道长口。
洛路赤言抬眼之时发现此前他脚边楚州水军“尸体”握着佩刀,直直对着他。
“殿下!”洛路赤言身后的兵惊呼着接住了他。
顷刻间,楚州水军驻营处躺着的“尸体”纷纷站起身,提着刀以对百越军。
秦校尉抹了抹盔甲上黏着的血污,举起宝刀立于前处,洪亮的嗓音穿过营帐,“兄弟们!百越军已无退路!今夜成败且看这一仗,只许赢不许输!等打完了,老秦我请你们喝酒吃肉!”
金戈相接的不远处,柳臣见着张校尉带着泗州水军折返,他奇道:“张校尉,为何又回来了?”
“我……”张校尉微红着面瞧着前方的战火,咬了咬牙,“泗州水军只有战死魂,没有逃兵!”
柳臣淡然一哂,他知晓这位泗州校尉暗处观战时已洞悉了他的计策。
与此同时,瀛洲某地。
江扶风瞧着门缝外的天色,估摸着夜已深,扭头问着墙角处似在假寐的通判,“您知道这里如何逃出去吗?”
通判不答反问,“那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这里,他们每日给我送来好酒好菜么?”
江扶风摇摇头。
继而通判含着醉意的黏糊嗓音说道:“因为我压根儿没想过逃出去。”
江扶风蹙起眉,“可我必须出去。”
“理由呢?”通判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盘坐着,又兀自斟起酒。
“百越以瀛洲为仓,向楚州发战。一旦楚州战线崩塌,无数百姓皆会罹难。”
江扶风简言说着,“眼下朝廷和楚州都不知此乃百越阴谋,只是单纯当作水贼入侵。而作为其粮仓与后备的瀛洲若不设法切断,百越敌军难以击退。”
“可这些和老头子我都没有关系咯。”通判抱着酒壶,眼神恍恍,“醉生梦死……我只想在这里等着终结一日,什么也不想管了。”
不想江扶风走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壶,“您若是不帮我,日后您的酒我全给您倒掉。”
“你这女娃娃!”通判有些恼怒,蓦地站起身跺了跺脚,“把酒还我!”
迎面的酒气与长年未清洁的臭气扑来,江扶风不禁屏住了呼吸,捏着鼻子道:“不给。我尚是年轻,您体力比不上我,也只能看着我抢走你的酒。”
“好吧。”通判无奈地应着,瞄眼见着江扶风手里的酒壶,嘴馋似的又再舔了舔唇,“你先给我,我告诉你。”
“尊老爱幼,您先说。”江扶风毫不相让。
“你个女娃娃,你还是幼呢!”通判鼓着醉眼。
“且不说女子十五便及笄,我年有二十,如何也算不得幼吧?”江扶风驳道。
“行,谁让我自称老头子呢。”
通判泄了气,“每日子时他们会换一次岗,直至卯时。这个时候借机逃出去是最稳妥的,因为总有不小心睡过去的守卫。也是由于老头子我从未逃过,他们警戒心不高。”
“看时辰……似乎快了。”江扶风喃喃自语着,而通判已挪步走近抢过了酒壶。
“你就算逃出去也无济于事,瀛洲处处是他们的眼线,连百姓也不会帮你。”通判含着酒说道。
“您这期间逃出去过吧?”江扶风审视的目光挪至险些被酒液呛着的通判,笑道:“不然您怎么会知晓会有守卫睡过去?”
“咳咳咳——”通判扶着墙猛烈咳嗽起来。
“不过还是谢谢您。”江扶风向他端正行了一礼。
通判神色复杂地望着她,“女娃娃,你不是普通人吧。平民女子不会行这般文人礼,他们也不会无缘无故抓个与他们无碍的女子。”
“吏部侍郎,江扶风。”江扶风自报了家门。
“原来你就是那位破例为官的女子……”
通判低下头说着,敛住的苍眉掩过眸中挣扎之色,“你是不是从未见过我这般落魄的官?或者说,我还能称为官么?”
江扶风良久未答,而后轻声言,“这个问题,或许您应该问自己。”
“我二十七岁中举,三十岁入进士夺得状元,被授瀛洲通判。在任期间,我推掉所有升迁赴任文书,一心为着瀛洲和这里的所有百姓……无垠知我瀛洲之梦,我们常常秉烛夜谈,为着这个梦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通判仰头望着铁栅栏外破碎的月影,笑了起来,“这天下的读书人啊,入仕之前都怀揣着同一个梦。”
那笑声尤为悲怆,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往上而去,似是想要抓住那点点月光,虚声呢喃,“但这终究只是梦。”
月色悄然,无人相应。
他无数次逃离这方寸之地,却发现只是从一个牢笼走进了另一个囹圄。
那广阔之地充斥着诡诈与虚伪,他曾痛恶的一切占据了瀛洲,入目唯有疮痍遍身。而他偏偏见着那满目伤痕是自己手里的利刃,一道又一道地亲手划上去的。
他虚无缥缈的梦犹如那遥不可及的月光,唯有于酒中才可尽情编织,才可一霎握住。
“可梦从来都是让人去实现的,不是让人沉迷的。”江扶风盯着失魂落魄的通判驳道。
“我知道!”他有一瞬尤为恼怒,却是不知该恼戳破他心事的江扶风,还是他自己。
不多时,通判平复了心绪,“事到如今,不管我如何做……都已是一败涂地。”
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江扶风道:“或许我该阻止你,甚至杀你灭口……毕竟身为朝廷要员的你已是知晓瀛洲内幕。但我又很清楚,即使朝廷不知,那百越外贼也迟早一日会吞并瀛洲……”
“你既已知晓如今瀛洲的境遇,何不将功赎罪,给瀛洲一个折罪的机会?难道你想见皇上降罪于瀛洲,瀛洲为天下人责骂,还是说,你更愿让瀛洲身陷外族的俘虏?”江扶风字句顿挫地强调着。
通判沉默不语。
醉生梦死这些年,他当真还有勇气跨出这囹圄么?
至子时,屋门轻推,江扶风未再理会自弃的通判。她蹑手蹑脚地踏出,便见守卫亦如通判所言般沉沉睡了去。
但她方踏出一步,前处转过角的巡逻守卫瞧见了她。江扶风欲逃之时,一声酒壶破碎的声响从守卫身后传来,便见守卫晃着身倒了下去,露出通判醉醺醺的模样。
“您…?”江扶风略感惊讶,试探着问向他。
“我想,是时候该醒了。瀛洲这一切,让我来终结。”通判望着长风下的屋檐院墙,沉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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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余烬(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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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洲粮仓的位置,我再清楚不过。”
夜深无形处,逃出囚禁之地的瀛洲通判赵子昇轻车熟路地带着江扶风避开城里守卫,直尽那高耸的粮仓置下的影里。
赵子昇凭着其通判的身份入粮仓并不难,虽是那守门的守卫惊于这近年来因病简出的通判今夜竟来粮仓视察,但他并未多问。
粮仓处,江扶风取来照明的火把,仰面望着堆积如高塔的粮草,她知晓自己将要把这高塔烧得半分不剩,而这同样也是立于她身侧的赵子昇与宋无垠多年治理瀛洲的努力。
他将亲眼看着她烧毁它。
“时间不多了,再晚便要被人察觉了。”
赵子昇敛下眼,声线低沉,“动手吧。”
江扶风捏着火把点燃了粮仓,随着火势附上其间,刺目的光迅速蔓延破开夜色。
瀛洲城门,月落檐角,天将明。
被迷晕的守卫横七竖八地躺在墙头,江扶风与赵子昇藏身于城墙处,遥遥望着城内粮仓处燃起的火光与烟色,接连着天际。
赵子昇虽是面色平静地望着前处,眼底深藏的波澜却由着烈焰描摹,“瀛洲粮仓已毁,纵然前处楚州战线吃力,只要再撑撑,熬之其弹尽粮绝时便可解。”
江扶风点点头。即便她知晓,这对于赵子昇来说是一个并不容易决断的选择。
毁粮仓之行,无异于断送瀛洲这些年的路。
“他要来了。”赵子昇负手而立,挺直了脊梁。那目光所及之处,只见集结的军队随在一人身后,步伐匆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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